他想,李友合一介状元,熟读四书五经,一肚子学问,就算想法下符现实,也不至于差到哪儿去。
至于周鹏,他勇猛过人,行军打仗,从不畏怯,虽谋略稍差,仗仗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不失为猛将一名。
齐皓一直念着两位老功臣的好,尽量不去想他们的短处。而今想来,他却是错了。
李友合有学问,却不通现实,总是把世事想得美好,弄出来的政策桩桩件件出于好心,奈何条条款款陷百姓于水火。周鹏悍勇,令他为先锋,可鼓三军士气,但掌帅令,却是误了百万军士性命。而齐皓为君,不思节制,反倒顺着他们的意愿行事,结果就是大齐国力日下。说到底,最有问题的人是他。
思绪百转千回后,他长叹一声。“可心,若你能联系到大哥,就请他看在李友合和周鹏过往大功的分上,只削官职,莫夺了他们性命。”
“他们谋刺大师兄和大师嫂耶!你还给他们讲话。”
“识人不明,我也有错,不能全怪他们。”
“你……”他是个仁君,可惜不是个明君。她有些恼他的过度仁善,但转个念头,他若不是个念旧情的人,此刻怎能心平气和与她谈话,而不翻脸?好与坏之间是没有明确界限的。
“倘使我们能逃过此劫的话,我再跟齐大哥说。”
光听她郁闷的语调,便知她心有不悦,他也不在乎,对于李友合和周鹏,他不过尽人事。
“那现在宫里的主事者便是大哥了?”
“我不知道。齐大哥让我绑你出宫,只是因为齐家历来从无夺位弑亲的例子,他不想成为第一个,也对帝位没兴趣。他唯一关心的是你把国库耗尽了,将来他没钱出兵打仗。”
“所以现在龙椅上坐的人可能是大哥,也可能是大哥培养的一个傀儡。”
他能说什么?罢了,齐国由谁主政已不重要,真正要紧的是,能让百姓过好日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大概吧!”她只是绑架计划的执行者,又不曾参与谋划,太过细节的事真不知晓。
“既然朝中无事,也不必去理它。咱们只管顾好自己,先把疫症控制住,若侥幸脱得大难……大哥不是急于筹备粮饷吗?他需要钱,天底下还有谁比我更会赚钱,咱们就去赚它个钵满盆满,让大哥打到天涯海角都有余裕。”
“齐皓……”他真的打定心思不走,陪她共患难吗?他就不怕死?
“莫忘了,初始是你不让我离开的喔!做人要负责,你既绑了我,就得对我负责到底。”
偎入他怀里,抱紧他的腰,她知道什么话都不必说了,他已决定和她生死与共,神仙都改不了他的主意。她一边心喜觅得有情郎,一边懊恼为何答应绑他出宫?为何一时淘气,跟着强盗入山?万一害了他性命,她至死难瞑目。
他感受到胸前一片湿意不停地漫开,那全是她的泪。他知她恼,但他的心却是前所未有地开怀。
“可心,你知道吗?自登基后,我便没快乐过,出了宫,见到真正的百姓生活,我更郁闷,那心结直到此刻才算完全解除,我真高兴我们提前发现疫症,能阻止它再酿大祸。做为齐家子孙,我啊,终于可以做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了。”
她却是抱着他,哭得说不出话来。
第八章
又过十日,山寨二十五人,加上齐皓与秦可心,共二十七名,已有十八个病倒。
剩下的人因为隔离及时,没有发病症状,秦可心判断他们应该没有受到感染,加上山寨粮食已尽,便委齐皓带着众人下山买粮。
齐皓实在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待在山上照顾十来个病人,但米缸已空,野菜也采摘得差不多了,不买粮,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便领了健康的八名强盗下山去。
他跟秦可心约定了,至多三天,一定回山。
强盗头也是幸运者之一,他是明州人,熟悉地理人情,便提议去港口附近买隆。
齐皓答应了,就近找个城镇,用剩下的钱买了三辆马车和两匹马。
齐皓和强盗头自己骑马,其他人则驾车。
来到丰港,强盗头一阵唏嘘,曾经人来车往的街道如今却是萧条不少。
齐皓没心情追悔过去,拉他进了最近一家药铺,将一部分珍稀药材卖了。因为他拿来的都是上等好货,诸如熊胆、玄参、灵芝等,有的甚至是有钱都买不到,药铺老板一口价都没还,直接给了齐皓一千五百贯钱。
强盗头很纳闷。“齐公子,你怎么不把药都卖了,凑个三、五千贯?我们可以买更多的米面菜肉。”
“物以稀为贵。”照齐皓原本的想法,这些珍稀药材至少要分成十次卖,能送进拍卖行更好,获利能比现在高上一倍。
可惜他们现在缺钱,急着变卖套现,利润便要短缩了。
强盗头不太了解他的意思,只皱着眉,在那边抓着头发。
齐皓进了粮行,完全不看新粮,只把目光放在陈粒粹米上。同样的稻米,旧粮一定比新的便宜,反正他们也不挑嘴,能填饱肚子最重要。
他一口气就要了十石碎米,加上土豆、玉米、红薯……零零碎碎买了一马车。
店家开价五百贯,他一口气还到三百,最后以三百五十成交,看得强盗头眼都直了。
接下来他又买油盐酱醋茶、腌肉、蔬果,林林总总花了一千贯,终于买足了三大马车的食物,便叫那些强盗把车带粮运回山寨去。
强盗头看着自家兄弟驾着车走了,很是疑惑。“齐公子,既然粮食都买了,怎么不回山,还要做什么?”
“买药。”痘疮虽然无药可治,但有药可以减轻它为病人带来的痛苦。身体强健者,只要能熬过最初始的折磨,虽然会在脸上留下坑坑疤疤的痘痕,却能保住一条命。
秦可心与他提过,若有余钱,请买些止痛、退烧的药材上山。
她的话对他来说就像圣旨,他必然做到。
但他们已经在丰港搅起太大的风波,不是每天都有人会在这里随随便便一洒千贯钱的。
为避免引起不轨者的觊觎,齐皓决定换个地方,向北走到宣阳府,找了间药铺。这回他不卖,用一副熊胆、两根成形的老山参换了三麻袋的甘草、黄连、白芍等普通药物。
强盗头不知道齐皓是怎么做买卖的,这种换法亏大啦!他试着告诉齐皓,生意不是这样做的,咱们不占人便宜,也不能让人占便宜啊!
齐皓只是笑,带着他,再向西行,来到明州最大的商埠,海城。这里也曾是齐国对外的最大贸易港,直至五年前,朝廷下令抑商,实行到了民间,变成禁商,港口方才封闭,如今也不复过往的繁华了。
齐皓找了间当铺,当了一斗的珍珠。这是在江州时,他以炼药需要珍珠粉为由,向黄重知府敲诈得来的。
强盗头差点被他吓死。这男人,一张斯文俊俏脸庞,满头银丝,阴柔的气质本身就带着一丝诡异,再见他出手的豪阔不逊王孙,不会真是某个国家溜出来玩的皇族亲贵吧?
齐皓把当珍珠得来的两千贯钱匀了一千五给强盗头,又赠他一株紫玉芝,这是他身上最珍贵的灵药,要说生死人、肉白骨是难,但运用得当,也可与阎王抢人。
“你想不想再做回庄掌柜?”
强盗头双眼一亮,随即又暗了下去。“想又怎样?我已经没本钱了,就算有钱,这世道不攀个高官名门,哪个商号活得下去?”
“我这便给你一个机会。”齐皓把那株紫玉芝递给他。“明州巡抚是个大孝子,你知道吧?”
“江巡抚仁孝,天下皆闻。”
“江太夫人年事已高,身体一日差过一日,你且将这紫玉芝献给江巡抚,记住,一分钱也不能要他的,明白吗?”
“这么珍贵的东西要自给?”太浪费了吧?
“我说,你做就是。”齐皓瞪他一眼,强盗头居然觉得一阵寒意自脚底升起。“另外,你用手上那一千五百贯钱到海城,找尽量靠近港口的地方买间客栈、一艘商船,其他地产,能买多少,你就买多少。”
强盗头虽然还是怕他,也忍不住抱怨。“我说齐兄弟,你有钱没地方花,不如给了我,做啥这样糟蹋?朝廷禁商,海城现在除了地下买卖,明面上的生意早就没人做了,你说的那些东西一文钱都不值,你买来做什么?”
“唉!”每一听人说“禁商”,齐皓就有股砍人的冲动。上令不能下达,莫过于此啊!也许回山后,他要请秦可心跟大哥提一下,科举取仕要改改了,书生治国,只通经书,不知现实,再好的理念总难成真。
“庄大哥,做生意除了要会算帐,审时度势更不能少,我直接跟你说吧!上头的风向要变了,少则数月,多则半年,海城必重新繁荣。因此我们要趁现在下重本,能揽多少产业就揽多少,待得山上的兄弟们痊愈后,才有个归所。”
强盗头不知该不该信任他,但听得他话里话外都在为山上兄弟打算,心里总是感动的。
他揉揉有些发酸的眼睛。“齐兄弟,那个……兄弟们,能活下去吧?”他或许不聪明,却也不傻,兄弟一个接一个地病倒,他心里已隐然知道山上是发了疫症,所以女医神下令让兄弟们隔离时,他二话不说地以老大身分严命属下执行。
女医神不准他们下山,大伙儿心里怕得要命,担心就这样死在山里,但一想到他们若逃,疫症传播开来,祸害的就不止是山里人,可能是整个明州,甚至是整个齐国了,几个三大五粗的汉子不敢跑,只能在夜里偷偷缩在被窝里掉泪。
无药可治的痘疮,这回它会带走多少条人命呢?说实话,齐皓也不知道,但他却不能表现出畏怯。
“当然可以,有可心在,你的兄弟会没事的。所以你要留下来,尽你所能地给大伙儿置办一份可以养家活口的基业,待众人痊愈,就能下山重新过活,不用再提着脑袋去做那无本买卖。”
齐皓不知道,就在他说这话的时候,山里已经开始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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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皓这一趟下山到回山,几乎没有住店休息。累了,就在野地里随便窝一下,眯一会儿眼。吃喝则在马背上解决,他一心想赶回山上与秦可心会合,以至于没发现自己身后缀了条小尾巴——月华。
三个日夜的奔波,齐皓累得一双眼都布满红丝。当他急匆匆赶回山上,还没踏进山寨,便听到阵阵哭声。
他的手脚忍不住发抖。痘疮一旦开始肆虐,就会像暴雨,人力无法止。
“可心——”她没事吧?他很着急,像有把火正烧着他的心。
几乎是半爬半滚地下了马背,他冲进山寨,就看见那些和他一起下山买粮的强盗一个个满脸鼻涕和眼泪。
他立刻往后山跑,那是已经受到感染的病患和秦可心居住的地方。她一直不准他去,怕他也受到感染。
但她自己却跟那些病患同住同食,因为她是大夫,除了她,这里没有其他人能够照顾那些病患。
“齐公子!”一个强盗追在齐皓身后。女医神交代过,没患病的人不能去后山,这些汉子都很信任她。
“你不能——”他没能把话说完,齐皓已经越过了那条由秦可心用石灰粉画出来的白线。
齐皓可以违背秦可心的话,但强盗不敢,他只能在白线边跺脚。“怎么这样冲动,过去了就不能再回来啊!”
他不知道,齐皓心里根本没有再回去的打算。齐皓早就受不了看她往火坑里跳,他却只能在洞口旁观看。
但他知道,有些事只有他做得到,比如这次的买粮、换药材、为可能幸存的强盗们安置一条后路。
那个姓庄的强盗头在这里很有威严,可惜脑子不够灵活,办不了太多事,他得亲力亲为才行。
现在诸事已备,他没有后顾之忧,就算陪着秦可心一起跳火山,他都不怕。
奔到了病患们的住房,他开门一看,里头只有十二个人,剩下的六个呢?如果已经痊愈,外头的哭声不会这么大,所以……
他关上门,继续往山里更深处跑。
果然,在一处断崖边,他看见秦可心,依旧是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微风拂起裙角,飘飘然,她像要随着云烟回到只有仙子才能入住的仙宫。
“可心——”他几大步冲过去,抱住她不放手,就怕劲道松了,她就要乘云归去了。
“齐皓!”她被他的出现吓了一跳,想骂他怎么不知好歹,身入险地,有个万一怎么办?
但看见他的脸,白玉雕就的俊颜上一片温柔,几缕银丝垂在颊边,衬着一身黑衣,他就变成了这座大山,雄奇俊伟,任风狂雨骤,他伟然不动。
赶走他的话语在她舌尖转着,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相反地,她的心不断地变软,最终化成了春水一滩。
“呜……”她抿抿唇,忍不住拉着他的衣襟,垂泪偎入他怀里。
他眼角余光发现地上,一条白布下,两个拢起。这就是她哭泣的原因吧?
突然,山顶卷起一阵狂风,将白布掀起了一角。他看见两张惨白的面容,都很年轻,才十几岁,却教疫症夺去了大好青春。
他闭上眼,抱紧她,岂止她难过,他的眼眶也酸了。
“我救不了他们、我救不了他们……”她已经用尽自己知道的所有方法医治这些痘疮患者,可人命依然如流水,不停地逝去。
疫症死去的人还不能入土为安,得一把火烧得干净。
自齐皓下山后,她每天要烧上两具尸体,看着熊熊烈焰吞噬掉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她感觉自己快崩溃了。
“你救了。”他抚着她的发,轻拍她的背,安慰她。“想想前寨那些人,若非你应变及时,恐怕他们一个也活不了,甚至疫症可能散播到山下,江州、明州……方圆百里将成为人间地狱。”
“可还是死人了啊!”她指着白布下一具尸体。“那个小四,他今年才十三岁啊!昨天他还告诉我,他想拜我做师傅,悬壶济世,做个了不起的大夫,今天就……齐皓,他们叫我女医神,可我有什么资格得到那称号?我治不好他们任何一个人。”
痘疮本来就无药可治,否则天下各国也不会闻痘疮色变。
齐皓知道狄国前年也发过痘疮,为了不使它蔓延,国君下令,把一整个部落都屠尽了,然后放把火,烧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