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觉得为难,杜塞尔。」她不太肯定的说。她无法否认,此时此刻她只想离开。「振作一点,杜塞尔,世界上不是只有乔康达一个人!」她蓦地发现她粑他们讲得像恋人一样,不禁困窘的顿了一下。「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已经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了。」
他没有提醒她什么是他「原来的样子」,只是礼貌的点头回应:「希望如此。」但声音中却没有多少诚意。他看着康妮的背影消失在林道上,转身便踏入空寂如坟墓的树林。
他在树林里倘佯了很久,从外面传来的暄闹声,他知道凡提尼大人已经来到院长室一带,林道上有许多人走过。午间的钟声响起后,人声便渐渐远去了。他又踟蹰了一段时间,才走出树林,慢吞吞的走回宿舍。他回到房间时,惊讶的看到艾瑞已经坐在里面。他花了点时间整理行李,整个房间恢复成杜塞尔熟悉的模样,其实改变的地方并不多,但是艾瑞本人在房里,气氛就不一样了。
杜塞尔不知道见面后该说些什么,感到有点尴尬,但艾瑞显然没这么拘谨,一见到杜塞尔便滔滔不绝他说起假期中的趣事,仿佛他只是离开了几天,而不是两个月似的。
「饿了吧?我帮你带了些东西回来。我在餐堂里没看到你,就知道你一定又待在树林里,连时间都忘了。」
「谢谢。」杜塞尔看到桌上摆着冷肉、面包、布丁和酒。「凡提尼大人走了吗?」
「怎么会?时间还早得很呢!我走的时候,他们还在餐堂里,我放心不下你,所以才先回来了,本来打算看不到你就要到树林去找一我的。」
杜塞尔愣了一下,「你何必这么费心!」
「谁叫你老是叫人放心不下,就像我弟弟一样。」
「如果康妮有个像你一样的弟弟,她一定会轻松得多吧!」杜塞尔低声说。
「你说什么!」
「没什么。」
「我在院长室门口遇到你的姊姊,康妮,对吧?她在找你。」
「我知道。」他在桌边坐下,心不在焉的用餐刀戳着布丁。「我遇到她了。」
「你们吵架了?」艾瑞冒出一句。
杜塞尔吓了一跳。「什么?」
「你的脸色不大对。」
「哦。」杜塞尔不安的移开目光,他的心思全表现在脸上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好一段时间以来,他对艾瑞几乎没有戒心了。
看着他凝锁的眉头,艾瑞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担心,道个歉,一切就没事了。」
「可是——」
「朋友间都免不了摩擦了,更何况是家人呢?我和家人可是从小吵到大的呢!世上没有比血缘更强势的关系了,不论你怎么吵,怎么打,当中的联系也是不会断的!」
像是被他的笑容所感染,杜塞尔也感到轻松了些,是啊,仔细想想,他也不是第一次跟康妮闹脾气了,但她每次都笑着原谅了他,难道这就是所谓亲情的羁绊吗?
亲情——
「你真的不下去看看吗?你父亲也来了吧!」
杜塞尔感到体内有某种东西断裂了。他猛然站起,一拳在桌上,把水壶都打翻了。
「天杀的!别再跟找提他!为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跟找提他,都要——」
他讲不下去了,抵住桌缘的手紧握成拳,好一会儿才失去力气般的倒坐回去。艾瑞站在窗遏注着他,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们处得不好?对不起,我早该想到。」
「为什么!」
他眼中闪过一抹怜惜,「因为你是这么需要乔康达。」
杜塞尔撑住额,积压了十八年的无奈和憎恨一股脑涌上他的心头,尖锐得令他想大叫出来。他希望有人能与他分担这个太过沉重的秘密,他一直无法对乔康达启口,此时觉得可以对艾瑞倾诉。
艾瑞同情的保持沈默,杜塞尔抬起头,勉强的笑了一下。
「你居然没追问下去,真不像你!」
艾瑞笑了笑,「有能问的事,也有不能问的事!」
这句话隐隐牵动了另一段记忆,那时他还是个小男孩,满心戒备的等着乔康达问他是不是这个家的孩子。也许艾瑞并不像他以为的这般鲁莽,在他轻率的外表下,其实有着敏锐而体贴的心思。
「你没找想象中那么笨嘛!」他苦笑着低声说。其实他是想说些赞美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又变了形。
艾瑞沉默了一会儿,再度开口时声音中不觉渗进了淡淡的苦涩,「人哪,有时候不笨一点,就很难活得下去。」
杜塞尔抬起头,那份苦涩是深沉的,经历过真正伤痛的人才流露得出来,也才感受得出来,杜塞尔顿时升起满腹的疑惑,但阴影不过是瞬间的事,而目前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己身上。
「那么,你为什么对乔康达的事紧追不舍呢!」
「乔康达和伯爵不一样!」在杜塞尔能问哪里不一样之前,艾瑞很快的说:「如果你想说,我很乐意听,但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的。」
「我是不应该存在的孩子。」杜塞尔脱口而出。
艾瑞大吃一惊。「傻瓜!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是个私生子。」
艾瑞着实被这句话震住了。他直直瞪着杜塞尔,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在他眼前的,可是海斯特家的继承人,未来的伯爵啊!「……私生子?你父亲的?」
「更糟,我母亲的。」杜塞尔揉着额角。「我从没见过找的亲生父亲。我想你已经猜到了,我母亲并没有死,而是和那个人私奔了,伯爵为了面子,只好宣称我是他的儿子。」他望向窗外,仿佛受不了房里的阴暗。「我和康妮吵架了,因为她要找去见伯爵,我说了很多话——把她吓坏了。她根本不知道伯爵有多恨我,也不了解我多恨伯爵。在她眼里,任何裂缝都是可以填补的。像找这种不应存在的孩子……」
「你那么在意你的血统吗?」艾瑞的声音一下子高起来。
杜塞尔一愣。「什么?」
「你在意你是不是真正的海斯特家人,在意你父亲是不是贵族吗!」
「当然不是,但——」
「我只知道杜塞尔这个人,不知道什么丈夫、妻子或情人的。你就是你,不是什么不该孩存在的孩子!别再这么想了!」他说得声色俱厉,有一会儿杜塞尔觉得他似乎要发脾气了,而他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能被生出来,能长大,是一件多了不起的事,你知道吗?就是因为你活着,你才能遇到乔康达、康妮、德雷斯和我啊!」为了遇到你,我就多么高兴我活着,他在心里说。
「瞧你说的……好象我会去寻死一样。」
「你不会吗?」艾瑞的神色很认真。
「不会。」他想了想,慢慢的说。「我从来没想过。」
「但是,你也没有好好活着。」艾瑞温和的说。
杜塞尔不禁语塞,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向窗边,心中一时千头万绪,夹缠不清。他闭了闭眼,平息翻腾的情绪。「你就是你!」他现在才发现,他等了多少年,就是希望有人能对他说出这一句话,他又等了多少年,才有人对他说出了这一句话!
艾瑞走过来。「这些事,你跟别人说过吗?」
杜塞尔摇头,不明白艾瑞的语气为何如此凝重。
「那就好。听着,这些话不要再跟别人说了,如果传出去的话,麻烦就大了!」
杜塞尔点点头,然后笑了出来。「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瞧你说话的口气,简直就像在哄孩子似的。」
「你的确是个孩子。」艾瑞低声说,拂乱了他的头发。杜塞尔·海斯特,空有满腹知识,却连自己的情绪都不会处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些……」
「也许是因为你信任我吧!」艾瑞笑了。「你信任我吗?」
杜塞尔想了好一会儿,很缓慢的点了点头。艾瑞只手扶在窗沿上,左手仍玩着杜塞尔的长发,他们靠得很近,近得杜塞尔能感觉到艾瑞的呼吸,他垂下眼,心跳突然急促起来。有一会几,艾瑞侧着头似乎想说什么,手松开了杜塞尔的发丝,垂落下来,刷过杜塞尔的背。杜塞尔惊跳起来,两人的眼光突然交会,但杜塞尔马上闪开了。
还以为他要吻过来……突然的想法让杜塞尔羞愧得面红耳赤,对朋友产生这种误会,简直是侮辱了。艾瑞没说什么,他有些僵硬的离开窗边,拿起椅子上的外衣,再度回头时已经恢复了明朗的神情。
「我要回凡提尼大人那儿去了。要一起来吗!」
杜塞尔一语不发的杆在原地。艾瑞站在门边,没有催他,但也没打算一个人走。
房中的空气凝结着。当领悟到艾瑞会坚持到他步出房门时,杜塞尔突然有松了口气的感觉。他慢慢抬头,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嗯。」
第八章
「我快被吵死了!」杜塞尔对着乔康达大吼,但连他自己都听不到声音从嘴里出来。
「——?」乔康达转过头,用唇形比出:「什么?」
「我说——我快被吵死了!」杜塞尔把嘴附在乔康达耳边,他点点头表示听到了。
「过新年嘛!热闹点也是应该的。」
「什么应该……要不是你拉我,我才不来凑这个热闹!我要走了!」
「别开玩笑了,好好去玩吧!」乔康达推了他一把,避开几个叫喊追逐的人,随即接受一个村女的邀请,加入跳舞的人群去了。
「玩?十几个不认识的人手牵着手,莫名其妙的转圈、碰撞,笑得像疯子一样,还好玩?我才不干这种事!」
杜塞尔嘀咕着,困难地越过一群又一群的人,想找个不会和别人挤碰的地方,他最厌恶和别人肌肤相触,更何况那些人还是脏兮兮的农民。但他每走几步就会被悬挂的彩带缠住脖子,或绊到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再不然就是被别人挤倒。他好不容易才逃到中庭边上,脸色也和随火起舞的飞灰一样,黑透了。
石板铺成的广场上到处是火炬和火堆,把人们的笑脸映得格外灿烂。夜空像一个巨大的帐蓬,把火光、色彩和喧嚣都暖暖的裹了起来。空气中充斥着木柴燃烧的气味,烤肉和酒的气味,还有过多人聚在一趄被热度蒸散的气味,初春的冷空气被赶得无影无踪,礼仪和阶级都被扔到一旁,这是少数农夫可以追逐仕女,骑士和马夫称兄道弟的日子。
杜塞尔站在树篱旁边歇口气,他旁边是一个杂耍团,看来似乎不怎么受欢迎,围观的人愈来愈少。他踞趄脚看了一圈,乔康达连影子都不见,他不禁为自己饱受冷落生起气来。
「是你自己不陪我的,可不能怪我溜……」他赌气的朝人群扮鬼脸,转身想走。
「……我记得你还有一个兄弟嘛……叫杜塞尔,是不是?」教养良好的纤细声音突然从树篱另一侧传来,在汹涌而至的笑声中显得微弱、杜塞尔也不以为意,但——
「少提那家伙。」冷峻的声音和伯爵如出一辙。「我没有兄弟。」
杜塞尔好象被人当面打了一拳,正要跨出去的脚硬生生停下,注意力一下子集中起来。
银铃般的笑声响起来。「你这么讨厌他啊?」
「如果是你呢!」
「得啦!」她又笑了。「哪个家族没一两个私生子?我伯父就有一个,还不是养在家里!」
「好吧,我就是看那小子不顺眼,搞不懂父亲为什么要承认他,如果——」
他——听到了什么?
杜塞尔惊惶的退后一步,挣扎着吸了一大口气,那空气好冰,从肺一直蔓延到全身,让他不由自主的发起抖来。他困难的将刚才听到的话重组一遍,试着从其中找出不同的意义,他一定误解了他们的意思,这里吵得不得了,他一定没把话听完全——
笑声和脚步声同时扬起又远去,他们要离开了。在杜塞尔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前,身体就已经自动冲了出去。
「唉呀!」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被他吓了一跳,捉住嘉纳得的手臂。
嘉纳得眉头一皱,万般不耐的说:「是你呀?有什么事吗?」
「你们——」在火光照射下,杜塞尔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声音也嘶哑得难以辨识。「你们说的——」
「你听到了?」少女害怕的轻声叫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他把指节握得发白。「是真的吗!」
「你身上流的血,自己应该最清楚啊!」嘲弄的声音扔回来。
别再问下去,别听……杜塞尔心中似乎有声音在说,但他还是大叫起来:「告诉我!」
「还不懂?」嘉纳得嘴角扬起轻蔑的微笑。「去照照镜子,亲爱的弟弟,你哪个地方长得像父亲了?」
「那……谁……我的……」声音却硬在喉间,他怎么样也说不出那个字来。
嘉纳得耸耸肩。「一个不知道姓啥叫啥的吟游诗人……你出生后,母亲就跟着他跑掉了,没人知道他们去哪里……」
杜塞尔退后一步,嘴唇咬得发白,拳头握得紧紧的,全身上下似乎紧绷到一碰就会碎的程度。少女紧张的看着他,拉了拉嘉纳得的袖子,「好啦、别——」
杜塞尔再退一步,转身在黑暗中拔足狂奔起来,仿佛身后有十条猎大在追他。少女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建筑物后方,打了个寒噤。「这么对他好吗?」
「反正他迟早要知道的。」嘉纳得淡漠的说。
「他还是个孩子哪!……他几岁了?」
「十……十一吧?我不知道。」
「他还真不是普通的好看,是吧?」
「是啊……」他喃喃的说。「不祥之子……看那长相就知道了。别再谈他了!我们去跳舞吧!」
好黑……这是杜塞尔回过神来时,唯一的感觉。
喧嚣声离得很远很远,却没有消失,听起来就像梦中的海潮声。
他好象是整个人栽在花园里。什么时候倒在这儿的他也不记得了。
这不可能是真的。嘉纳得只是在捉弄他而已。他不是一向以折磨这个弟弟为乐吗?
脸上冰凉的触感使他捡回了一点存在感。他撑起身,掌心抵头不知是什么植物的刺,好痛。
这当然是真的。嘉纳得用嘲笑的口气说出来的,是大家都已知道,而其实杜塞尔也明白,只是不愿去承认的事实。
应该哭的,他想。但却发现脸上一滴泪也没有。连心中尖锐的疼痛也已变得冰凉。
他终于知道伯爵眼中的火焰是什么了。杜塞尔曾经花了十年去吸引他的注意,现在才知道,愈是这么做,就愈是让伯爵痛苦。
「如果我没有出生……大家也许会好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