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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归去的地方(上) page 6 作者:米尔汀

  他讲得很慢,讲一些乔康达教他的东西,讲一些他们相处的情况,讲一些城堡里发生的趣事,中途又停下来,停了很久。艾瑞以为他在怀想,但其实不是。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在风中飘散,有种奇异的感觉。他从没想过自己会用这样平静的态度,把乔康达的事说给另一个人听。「……我没看过比他学识更渊博的人了,不论是各地的方言,历史,诗歌,哲论……比起来这里的学者根本就是小孩子……我在海斯特堡的时候,从来没想到会有跟他分离的一天……」

  「他到哪里去了?」

  杜塞尔突然一顿,正要出口的话便硬生生吞了回去。艾瑞知道自己问错了,不禁紧张起来,深怕杜塞尔拂袖而去。

  「他被伯爵遣走了。」他挣扎了许久才说,声音很低,仿佛怕被自己说出的话刺伤似的,「我哥哥死了以后,伯爵要我做他的继承人。所以……」

  艾瑞想得比杜塞尔多,从这短短几句话,他已猜到促使伯爵这么做的原因,这也是艾瑞被送来米亚那顿的原因,这种丑闻一向是上流社会的致命伤。他很想知道伯爵的举措有所依据,亦或纯粹在防范未然?但他不敢问,除了怕惹恼杜塞尔,他更怕听到答案。

  「你不知道他的去向吗!」

  「伯爵不肯告诉我。」杜塞尔苦笑起来,放低的声音中不觉多了冷酷的意味。「就连我掐住他的脖子也……」

  「那就当他死了吧。」冷静的声音传过来。

  杜塞尔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猛然起身。「你说什么!」

  「当他死了啊。不然你还能做什么!」艾瑞跟着起身,认真的看着他。「就算是一个人,日子还是得过下去啊。惦着一个不会回来的人有意义吗?」

  「他会回来!他答应过我——」

  「你以为他会回来!」艾瑞重重打断他。「哼!少作梦了!你心里清楚得很,他根本就不会回来,否则你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住口!」杜塞尔喊了出来,他想站起,却因为脚麻了而跌坐回去。刺骨的疼痛从脚踝直透心中,逼得他几乎要掉下泪来,他早就明白了!在那个白雾弥漫的清晨,当他看到乔康达那悲哀却决绝的神情,他就明白这是真正的离别了!但是他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他不能相信!如果他放弃了乔康达会回来的信念,他还能依靠什么活下去呢?

  「我没办法!他是我唯一的支柱!失去了他,我连怎么活下去都不知道了!」

  艾瑞疲惫得几乎叹起气来。先前的震惊和愤懑已经过去,现在他感受到的是更深的哀怜。这家伙,人生都还没开始,就已经自认走不下去了。他一向最瞧不起的,就是这样子的人了,换作别人,也许他早就揍对方一顿,或拂袖而去,但那个跪在纷飞落叶中哭泣着的,仿佛天地间只剩他孤单一人的身影,却让他不由得伸出手去,像要把自己的温度传过去似的,不觉连脸都埋进那美丽的金发中了——

  「你在做什么?」杜塞尔动了一下,本能的想要挣脱。「我最讨厌别人碰我!」

  「别动。」他命令道。「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用这种方式安慰你而已。我知道这很笨拙,但……」

  「的确是很笨拙。」杜塞尔同意道,却没有动。他从没有被这样抱过,而人体的热度出乎意料的让他觉得舒服。艾瑞为他挡住了风,环抱他的姿态十分具有占有性。他是个强硬的人,是强迫别人改变步调配合他的人……杜塞尔胡思乱想着,直到艾瑞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乔康达也这样对你吗?」

  「我不需要有人来代替乔康达。」

  「我也不想做他的替身。」艾瑞同意道,也没解释他为何有此一问。他们就这样一直坐着。

  第六章

  「杜塞尔。」从乔康达的语气里,杜塞尔知道自己又要挨骂了。「昨天下午你跑到哪里去了!」

  杜塞尔低下头,装作忙碌的拼命疙上,好半晌才嗫嚅的说:「山……山上。」

  「我好象告诉过你,要留下来迎接你的姊姊吧?」

  「嗯……」尾音拖得很长,一半是被骂的自然反应,一半却含着反抗。

  杜塞尔知道自己有姊姊,但也只是「知道」而已。由于海斯特堡没有适当的女眷,伯爵把唯一的女儿送到已出嫁的妹妹处,一送就是十年。伯爵偶尔还会去访视,杜塞尔却从来没见过她。就连杜塞尔也知道,现在她回到家里,并不是为了任何亲情上的理由,而是为了准备进社交界,然后为海斯特家做一桩适当的联姻。

  「只不过是家里多一个人,干嘛这么慎重其事的!」

  「小子,那可是你姊姊啊!」

  「那又如何?」杜塞尔猛然把铲子插进上中,大叫起来。「嘉纳得不是也这样对我吗?父亲又怎么说呢?」

  「你还没见过她,怎么能这么肯走!」

  「一样的。」杜塞尔低声说。「反正我也不需要别人。我已经有你了。」

  「真是的……」乔康达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一时却也无计可施。

  「啊,我把线杉菊的枝留在房里了。我去拿。」也许是想逃避这个话题,杜塞尔站起来,小心越过一地凌乱的工具和植物,朝主屋跑去。

  乔康达也干脆停了手上的工作,靠在树丛边,开始想要怎么办。他没办法很确切的反驳杜塞尔的话,但他昨天看到康妮时,的确觉得她和其它人不一样。问题是,他要怎么去证实自己的直觉呢?……

  庭园在春风的抚触下一片苍翠,难得的让海斯特堡也添了些许柔和的气息,尽管这气息总是显得寂寞、清冷。清澈的天空带着透明感,松散的白云轻快的乘风曳过,有如帆船掠过水面,灿烂的盆色泼洒下来,又不至于刺眼得让人却步。但乔康达陶醉了不到一分钟,就被身后悉悉簌簌的声音打断了。

  「呃,糟糕,勾住了——」

  乔康达回过头,嘴巴不自觉张开了,一个女孩子正试着从树丛中钻出来,但她爬到一半,裙子就勾住了,她连拉了几次都无法脱身,最后干脆用力一扯,布料发出撕裂的声音断开来,她正要站起,突然抬头看到了什么,又忙不迭的钻回去。

  「别跟她们说我在这!拜托!」

  「什么?——」乔康达此时才听到被他忽略的声音。

  「康妮小姐!康妮小姐!」

  急促的脚步声朝这里过来,两个女仆着急的左右张望,最后看到了乔康达。

  「先生,康妮小姐来过这几吗!」

  「这……」女孩在后面用力戳他。「没——」

  「哦……好,等一下,你到那边去找吧!」

  两个女人又慌慌张张的跑走了,康妮吁了一口气,爬出树丛。精心剪裁的衣服被她这样拉扯,好几个地方都破了,还沾着叶片和草屑。乔廉达呆了一会儿才说得出话:「康妮小姐,你是溜出来的?」

  「当然啦!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了,法娜姑婆也习惯了,顶多回去再挨一顿训。」她把乱糟糟的头发拢到背后去,一边好奇的打量他。「你真的长得很好看呢!我本来还以为是那些女仆乱说的。」

  「多谢夸奖……呃,康妮小姐,你在这里多久了?」

  她明白他想问什么,不好意思的笑了。「够久啦!啊,我不是故意要听你们讲话的,只是我那时候卡住了,又看你们那么严肃,就不好意思出声了。真伤脑筋,原来那孩子对我是这种看法啊!不过,他在家里也不好过吧?父亲也真是的,脾气拗成那样,偏偏嘉纳得又跟他一个样子。」

  「乔康达,我回来了,你怎么把袋子到处乱丢,害我我不到——」杜塞尔的声音随着脚步由远而近,最后硬生生停住。乔康达回过头,看到杜塞尔拎着好几个袋子,大惑不解的瞪着她瞧。

  「别张着大嘴站在那儿呀!你不认识我吗!」

  「——你是谁?」

  「哦……」尾音被恶意的拖长了。「我差点忘了,你还没见过我呢!听说你昨天下午宁可跑到山上去,也不愿见姊姊一面,是不是呀?」

  「你是——」杜塞尔睁大了眼。「康妮!」

  「废活,你竟然连姊姊都不认,还把我说成这样!」

  杜塞尔完全没办法应付康妮咄咄逼人的气势,呆站着说不出话来。康妮歪了一下头,突然大步上前,抓住杜塞尔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

  「哇!……」杜塞尔大叫一声,手中的袋子全落到地上。虽说他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但康妮的力气也可算惊人了。乔康达忍住笑,开始想教养康妮长大的法娜姑婆也许是个和伯爵很不同的人。

  「你干嘛这么害怕?看你一副要跑的样子。」

  「我——我才没有——」杜塞尔被衣领卡得紧紧的,想挣扎却动弹不得。令他更气的是,乔康达居然不来帮他,反而抱着手站得远远的,一脸兴味盎然的样子,好象觉得这整件事很有趣似的!

  「没有吗?我看你一定以为我会欺负你是吧?」

  「你现在不就在欺负我吗?」他心一横顶了回去。

  康妮呆了一呆,杜塞尔猜她是要打他,全身僵直以待,没想到只听到笑声,胸前的压力松开了。「好个伶牙俐齿的小鬼,果然是我的弟弟。」

  杜塞尔踉跄的退后一步,差点跌倒,但并不只是因为康妮突然放开他的缘故。弟弟?这个字听起来好陌生,陌生得——令人心痛。次子的地位只是形式上的,整个海斯特家没人愿意承认他,父亲和兄长更是避他唯恐不及,但是,康妮却叫得这么自然

  尽管如此,他还是本能的逃到乔康达身后的安全地带,然后才敢转身面对她。连责怪乔康达袖手旁观的时间都没有,他的注意力,现在全被这个陌生的姊姊吸引了。

  她应该有十四、五岁了吧?被树枝勾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是柔和的褐色,令人想起秋天的橡实;同样颜色的眼睛洋溢着活力,被勾破又沾着土屑的衣服并不显得突兀,虚张声势叉着腰的姿态霸道又温柔,在她身上混杂着大家闺秀和农村少女的特质,两者不知怎么都很适合她。

  「还躲?哎,算了,其实也不能怪你啦,我离开海斯特堡的时候,你还是个只会乱哭乱闹的小婴儿呢!咦?这是什么?」她弯腰拾起杜塞尔掉在地上的袋子。

  「线杉菊的枝?原来如此,这些东西都是你们种的啊!」她在园圃旁边蹲下来,裙摆全扫到地上,杜塞尔吓了一跳,但她根本不以为意。

  「述迭香、熏衣草、洋苏……你这里种的都是药草啊!」

  「是的!」乔康达跟着她蹲了下来。

  「可是,你为什么把毒药也种在这里呢!」她指着濒草丛,狐疑的抬起头来。

  「毒即是药,其实是没有分别的。濒草对皮肤很有益,也有镇定的效果,但过量的话就会致死了!」乔康达微笑道,「小姐——」

  「停,停停,」她露出受不了的表情。「别叫我小姐,成天听那些没有诚意的敬词,耳朵都要长茧了。」

  「好吧,康妮,你对药草有兴趣?」

  「懂一些而已,那边的我就不认得了。听仆人说你原本是个药草师?」

  「才不只是药草师!」杜塞尔在他们后面小声说。「乔康达什么都会。」

  「哦,这样的话,可以顺便教教我吗?我也想多学点!」

  「你不是有法娜姑婆了吗?」

  「法娜姑婆只教我刺绣啦,礼仪啦,乐器啦,」她压低声音模仿法娜说话的样子。「康妮,行礼的时候膝盖微弯……头不要那么低!手放右边一点……其它什么都不会啦!我才不想象她们那样呢!在姑婆家的时候,我就已经瞒着她跟城里的吟游诗人和药草师学东西了,虽然我想她也是知道的啦,只是没戳破……」

  听着康妮的滔滔不绝,乔康达唇边的笑意更深了。「如果伯爵同意,那当然——」

  她想也不想便打断他。「父亲才不会同意这种事呢!」

  「你的意思是……!」

  「就是溜呗!反正逮着机会就溜出来,你们也不必特地等我,可以吧?」

  乔康达微微一笑。「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没意见了。杜塞尔呢?」

  「既、既然乔康达都答应了,我还能说什么!」

  「哟……小鬼,嘴翘成这样,其实你很高兴吧?姊姊抽空来陪你哪——快说谢谢!」康妮捏住他的脸颊往两边拉。

  「呜!痛死了!粗暴的女人!」

  「你这别扭的小孩,我非好好矫正你不可!」

  「哇!——」

  杜塞尔三步并两步的跳过园圃,为了躲避康妮的攻击在庭院里跑起来,康妮毫不放松的紧追在后,暂时被丢在一边的乔康达抱着手微微笑了。也许他也想起了在很远……很远,世界另一端的家人。

  悄悄拂过的风中,多了响彻云霄的笑声。一向显得寂寞的海斯特堡的春天,今年似乎稍微多了些温暖的气息……

  第七章

  不只一个人感觉到,「阳光般开朗的孩子」变了,变得暴躁郁怒,风雨欲来。

  当然,大部分人的猜测都指向他为情所困,由于他在半夜翻墙出去找乐子的集团中也有一席之地,因此这种说法看来十分真实。若他爱上的是个身分地位配不上他的女孩,那么一切的疑点都有了解答。

  同样习于翻墙的德雷斯十分清楚,艾瑞根本没有认识什么女孩子,因为艾瑞半夜开溜时通常是和他在一起的。但他一句话也没问,只打算隔岸观火。杜塞尔身为问题的根源不自知,当然也从不打算关心室友的行为和心情。

  冬之门祭典过后不久,雪就随着冻雨降下来了,在厚雪把各地的道路封闭之前,所有的学生就会返家,准备迎接新年的来临,但杜塞尔并不打算回海斯特堡,反正伯爵也不会期待的。艾瑞有些担心,试着邀他一同回因格兰姆去,但被杜塞尔拒绝了。

  艾瑞返家时正是领地最清闲的时候,没事的村民常上城堡磕牙聊天,加上特地谓来的杂耍团、戏班子,吟游诗人,喜爱热闹的卡斯提家子弟个个玩得不亦乐乎,艾瑞一向都是带头起哄的人,今年大反往常。

  平时和他最亲近的妹妹达芙妮很快就发现了,她一口咬定艾瑞是在外头认识了什么女孩子。

  「哪,别骗我了,快从实招来!」艾瑞坐在马厩的干草堆上,而达芙妮一逞往他身上攀。

  「哪有什么女孩子,达芙妮,你变胖了,别一直压在我身上!」

  「她漂亮吗?是哪一家的小姐?」她缠着他的脖子不肯放。

  「哎哟,达芙妮,都跟你说没有了,还要我说什么呀?」

  「哼,你回家后就整天恍恍惚惚,走路还撞墙,不是有了心上人,还会为了什么?」达芙妮不满的拉着他的头发。「连这点事都不告诉找,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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