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学这——」杜塞尔想反驳,但乔康达根本不给他回嘴的时间。
「不对,这也不是重点,你从来都没有专心致意做一件事过吧?」
「唔……」杜塞尔无话可驳,只得低下了头。
「住在山里,和所有的生命居然这么的隔阂……哎,在海斯特堡里没人管你,你尽可以自由来去,怎么还是像关在象牙塔里的公主一样,什么也不懂呀?」
「你——你说什么?」杜塞尔马上被激怒了。「那是因为没人教我!如果有人教我,我一定学得比谁都快,你看着好了!」
「是吗?那我就期待你的表现呷!」乔康达露出挑衅的笑容。「虽然我懂的不多,但要教你是绰绰有余了。」
「乔康达,我们以后可不可以出来上课?」
「出来?哦,你是说到山上来?」
「随便啦!在庭院里也行。城堡里又暗又闷,让人难受死了。」
「可以啊,我本来就没打算要你一板一眼的听课。不过要上山的话,就不能到这里来,太远了。」
「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吗?」
「当然。我下次再带你去。」
「奇怪了,乔康达,你平常都没离开海斯特堡,怎么会知道森林里有路呢?」
「森林是会说话的。」
杜塞尔瞪大了眼。「说话?」
「等你熟悉了森林,就会知道了。」乔康达露出了微笑。「一株树,一道泉,一缕风,都在向你说着活生生的故事呢。好啦,如果你吃饱了,就把剩下的东西收起来,睡个午觉吧!等我们起来,我再告诉你我到查林西提游历的经过。」
直到太阳开始西斜,他们才想起还有一个世界在外边等着,而且这当中的路相当漫长。杜塞尔虽然心不甘情不愿,还是收了东西跟乔康达走上阴暗的林道,回到以人为的阴郁筑起来的海斯特堡。
很快的,夏天就来了,即使在夜晚,天空也都清朗无云,星星就如镶在黑丝绒上的钻石般烟烟生辉,在有月光的日子里,不用火把也能安然的在室外行走,没有东磕西碰之虞。
乔康达又有了新的主意。他会在三更半夜把杜塞尔从床上挖起来,两个人像小偷般蹑手蹑脚的在堡中走着,爬到城堡的塔楼上看星星。杜塞尔起先只是好奇,后来就自然而然的学起天文来了。不过在这段时间,堡中闹鬼的传闻倒多了不少。
「还是不知道你教了我什么那,『老师』。」语气被半开玩笑的加重了。「可是又好象教了我很多。」一天下午,杜塞尔沾着满身泥上躺在树下,漫不经心的说。
「是吗……?」乔康达回得也漫不经心。
「武术训练啦……兵法啦……社交礼仪啦……政治啦……嘉纳得的家庭教师在教的,你提都没提嘛!」
「是吗……?」乔康达不知有没有在听,思绪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可是,我觉得世界好象变得不太一样……」
天空清澈得泛着点青,云轻轻的飘过,有如帆船曳过水面,风也吹得柔和,送来石砌建筑特有的冰冷昧道、森林幽冷的清香,以及园圃里药用植物浓烈的香味。师生两个人各占树干的一边,思绪在又不在,很单纯的享受着秋初清爽又混着萧索的气息。
「一年了啊……」若有所思的呢喃从乔康达唇边逸出,伴随着一抹微笑。两者很快就消失在风中,他睡着了。
第五章
在米亚那的日子果然无所事事,应了杜塞尔向院长夸下的海口,但这不论对杜塞尔、对费南爵士或其它学者都不是件好事。举凡武术、礼仪、政治、军事。历史到各地的方言,他都无懈可击,甚至懂得比老师还多,而当他们被杜塞尔驳倒时,他的冷言冷语通常又使得场面更加难堪,他变成全院最不受欢迎的人物,除了艾瑞、德雷斯和几个被称之为「不怕死」的人,根本没人敢接近他了。
杜塞尔房里的气氛依然很热——并不是说他终于和室友熟稔起来了,而是艾瑞太过爽直和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个性常激得他大吼大叫,事后他又极端厌恶自己,居然为了这种人失去控制。
不过杜塞尔和德雷斯出人意表的成了朋友,连杜塞尔都自觉惊讶。其实他们有很多共同点,只是双方都不承认罢了——同样的敏锐,同样的愤世,也同样的自负。只是德雷斯用表面功夫敷衍别人,杜塞尔则直接以冷漠的盔甲武装自己。
但是,和一般朋友比起来,杜塞尔和德雷斯的关系却因一件事而显得更为奇特。这要从一个初冬的下午说起。
「德雷斯,你在吗?」杜塞尔探进房间时,德雷斯正坐在桌前振笔疾书,连头都懒得回,只问了一句:「杜塞尔?」算是打了招呼。
「我要跟你借的书——」
「在桌上。」他和杜塞尔一样,做起事来便专心致意,不愿分神在其它方面。杜塞尔也不打扰他,拿了书便回自己房间。
艾瑞跟几个朋友出去了,房内显得十分安静,杜塞尔满意的叹了一口气,在壁炉前坐下来了虽然还没有下雪的迹象,但几场冻雨下来,空气仍然冷得叫人打颤。书一打开,一张纸便飘了出来,他一把接住,不经意的瞟过几行,突然坐直了身体。
这是一封信,署名柯曼莎·麦凯西伯爵夫人,文句十分简洁、有力,而内容……
他睁大了眼,再度扫视那独特的字迹,并马上拼凑出背后的讯息。他知道德雷斯这人不简单,却怎么也没想到他身在米亚那顿,伸手却能操纵险峻诡谲的政局,甚至把敌对的大公们置于股掌之上。
他思考着这些事时的心理却是很单纯的,海斯特家是政权圈子中的要角,杜塞尔却对外界的纷扰漠不关心,完全没有身为下任伯爵的自觉,两方阵营争夺着泰雷沙的王冠,对他而言就像看着棋盘上的卒子在厮杀一样。他在检视那封信时只感到好奇,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突然警醒过来,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寒意顿时直窜而上,他倏地站起,将纸张捏成了一团。他还没想到该怎么办,身后就响起了敲门声。
没等回答德雷斯就推门进来,随即煞住脚步,正要出口的话便凝在嘴边。杜塞尔手中的纸已经说明一切,所以也不必再多加解释了。他缓缓抱起双手,脸色虽然有点发白,但语气依然沉稳,甚至带了点嘲弄的味道。
「啊啊,你看到了啊……」
杜塞尔没有回答,他拼命的想要怎么作才能让自己脱身。半凭直党的,他放开手指,纸便顺势飘进了壁炉,一条火舌卷住它,随即贪婪的将它往回拖,一股纸张燃烧的特殊气味溢了出来。
「你——」德雷斯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得狐疑的望着他。
「你应该更小心的。」杜塞尔看着炉火,声音十分平静。
他的脸色顿时冷起来。「你在施恩于我吗?」
「我对你们的权力斗争没兴趣。」他淡然说。「不论凡提尼、你,或安吉诺夫想做什么,都不关我的事。」
「你不也是个贵族吗?」
「头衔是我父亲的。我只是个凡人。」
德雷斯笑了一声。「人都不会放过掌握权力的机会。
「显然你的看法有误。」杜塞尔微微一笑。「听,艾瑞回来了。你还要继续谈吗?」
「算我欠你一次。」他硬梆梆的说。
「你不欠我什么。」
门开了,艾瑞如往常一般莽莽撞撞的冲进来。「大有趣了,杜塞尔,我告诉你——啊,德雷斯,你也在呀?」他倏地住口,察觉到房中不寻常的气氛。「怎么啦!」
「我走了。」德雷斯含糊的说,迅速穿过艾瑞身边。
艾瑞一头雾水的看着关上的门,又看回杜塞尔。
「你们怎么了?」
「没什么。」
「骗人!」
「你再说话,我就要出去。」杜塞尔毫不留情的说。
艾瑞吓了一跳,马上安静下来,同时杜塞尔拿着书站起身,往门口走去。
「我已经闭嘴啦!」艾瑞有些不知所措。
杜塞尔在门口对他皱眉。「我想出去,还轮得到你来管我吗?」
艾瑞不说话了,杜塞尔知道自己说得过分,但他心中有事,无意道歉。他走出宿舍,横过草地,走向院长室后方的小树林。这里已成了杜塞尔最喜爱的地方,一般人顶多穿越林道,很少真正涉足其中,只要远离林道,杜塞尔便可以远离人群,像山中小鸟一样自由。
太阳被重云掩蔽,透过稀疏的荫顶投射下来的光苍自而模糊,枝干间笼罩着幽然的静寂,偶尔被尖锐的鸟鸣划开,突起的劲风撕扯着杜塞尔的长发,将落叶吹得四散翻飞,在空地上形成小小的漩涡,随即又平息下来。杜塞尔无声无息的走过落叶和松针铺成的厚毯,在一棵榛树边坐下,这才发现掌心已经汗湿。尽管刚才面对德雷斯时表现得这样神闲气定,甚至使德雷斯乱了阵脚,但现在他却无法不害怕。他很清楚,掌握了这种人的秘密,比被他掌握了秘密还要危险。一个年纪轻轻即纵横两大公国的人,做事绝不会顾及私情的。他会采取什么手段来确保他的安全?
杜塞尔觉得孤单。在这个时候,他身边连一个可以信任的对象都没有。他花了十数年的时间想逃离海斯特堡,如今愿望达成,却以他最重要的人作了代价,这不是他所愿意的!他曾有过许多梦想,订下许多计划,每个当中都有着乔康达的位置,而今谁能填补他心中的空白?
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杜塞尔猛然跃起,犹豫着是要逃走,还是干脆迎上去一战。没有人会在秋分时刻的下午到这里来的!树林面积虽然不大,但若非像他一样自小熟悉,还是很容易迷路的。一定是德雷斯——
「唉,你还真像猫那!警戒心这么强。」愉快的声音传了过来。「呼,幸好我在迷路前就找到你了,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艾瑞!」杜塞尔松了一口气,随即生气起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找你啊!」他轻快的说,无视杜塞尔的不悦,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有事吗?」
「没有。」
「那么请你不要打扰我。」
「你有事要做吗?」艾瑞反问一句。
「没有。」
「那为什么不能让我跟着!」
「我为什么要让你跟着?」
发现两人的对话已进入无意义的怪圈,艾瑞叹了口气,挑明了说:「我进房间的时候看到你跟德雷斯的样子怪怪的,虽然我没立场说这种话,但我还是得说,他是个危险人物,不想惹麻烦的话,最好离他远点。」
「这不关你的事吧!」
「够了!」满腔好意被这样打回来,艾瑞忍不住发怒了。「不要再跟我说这句话!」
「是,每件事你都想知道。」杜塞尔忍不住讽刺道。「万事通先生,要我把族谱抄一份给您吗?」
艾瑞愣了一下,出乎意料的放缓了声音。「我并不是想探人隐私。」
「那就走开。」
「你只会用这种方式保护自己吗?」
杜塞尔被刺了一刀般的猛然站起,瞪着艾瑞的眼睛真正泛出了杀气。「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别越界了,卡斯提!」他冷冷的说,转身就走。
他没想到艾瑞居然伸手拉住他的脚踝,他一下失去平衡,重重摔在地上。
杜塞尔简直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事,一时竟爬不起身,从小到大,他所受到的对待都是冷静而文明的,就算是尖锐的害怕或憎恨,也总停留在口舌攻汗的程度,他从没被这样野蛮的直接攻击过!
「怎么,没吃过土吗?」艾瑞站在他上方说,「表面上再怎么逞强,骨子里还是个公子哥儿吧!」
声音被击至下巴的拳头打断,艾瑞被打得仰天倒下,立即又纵身跃起,还没来得及擦拭嘴角的血迹,另一拳又挥了过来,他伏低身体,一脚勾倒杜塞尔,扑了上去。
两人在林间扭打成一团,但与其说是打架,更像是受伤的野兽在发泄愤怒。艾瑞发现要压制他比想象的难多了,杜塞尔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纤细。最后两人筋疲力竭的倒在树下,衣服都扯破了,脸上、身上也到处挂彩。
「你没表面上那么没用嘛。」艾瑞抬起手,小心的触着额头,立即痛得缩了一下。
「少瞧不起人!」喘息未定的杜塞尔顶了回去。「我可是在海斯特的山里面跑大的!」
「原来你也是个野孩子啊。」艾瑞哈哈大笑起来,杜塞尔恼怒的转头瞪他,他的气还没平,但他已经忘记刚才为什么要生气了。他不知不觉跟着笑出来,两个人愈笑愈厉害,连最后一点力气都笑光了才安静下来,看着被荫顶切割出来的一方湛蓝的晴空。
「心里好过点了吧?」艾瑞过了很久才说。「虽不是治本的办法,但发泄一下也不错。回去大吃一顿,大睡一场,把不愉快的事忘掉就好了。」
「你说得倒轻松。」杜塞尔回道,但语调已经没有之前的尖锐。
「想大多无济于事。」
这句话不是用通用语说出来的,杜塞尔睁大了眼,一骨碌坐起来。「你懂桑达特的诗?」
「干嘛那么惊讶。」艾瑞苦笑。「我看起来这么不用功吗?」
「不……」杜塞尔脸红起来。「只是有点……」
「要说厉害的人,应该是你吧?从秋天到现在,也没看过你好好上过一堂课,可是不管老头子们拿什么问题来刁难你,你从来没被问倒过。」
「那没什么难的。我以前就学过了。」
「你一定有个很好的老师。」
「……是啊……」声音没有重量感的飘散在风中,杜塞尔注视着前方,空茫的眼神并没有焦点。「两年了啊……时间过得真快……」
艾瑞转过头,注视着飘扬在风中的金色发丝。「哪,告诉我吧。」
「什么?」
「乔康达的事。」
「啊?」杜塞尔睁大眼睛,惊异的瞪着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他答得干脆。
「好奇?」
「他不是你最重要的人吗?」
「那又怎么样?」
「所以我想知道他的事。」
话说出口艾瑞才怕说得太明白了,可是又有些希望杜塞尔能明白,但杜塞尔眼中只有不解之色。
「你真是个怪人。」
「并不常这样。」艾瑞咧嘴笑了。「还是,你不想跟别人分享他?」
杜塞尔脱了他一眼。「艾瑞·卡斯提,我最讨厌你这一点。」
「哪一点?」他浑然无知的问道。
用言语讽刺他根本是自费力气。杜塞尔叹了一口气,仰头望天。「我真拿你没辄。」
「乔康达也一样,是不是?」
「是啊……从一开始就是……」淡淡的笑意浮现出来,声音也放柔了。杜塞尔收回支撑的手,让身体倒因草地上。「好奇怪……这么久以前的事了,那天发生的一切,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我痛整了原本的家庭教师,结果被狠狠教训了一顿,我气得很,抢了一匹刚进厩的烈马冲下山去,一进村门就看到他站在路上……我说不出那时的感觉,我第一次见到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