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有事。抱歉,我该回去工作了。”她淡淡说完,转身就走,顺便接起口袋里震动不停的手机,不让她父亲还有多说的机会。
“大小姐,你在哪里?董事长他过去要找你……”是口气急迫的厉文颢。
“我知道,我刚看到他了。请不要再打扰我工作。谢谢。”
回到座位,她面无表情地继续工作。所有同事都以谴责的眼光瞪着人在福中不知福、任性骄纵到人神共愤的赵家大小姐。
她才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
第七章
太荒谬了,这世界。
站在自己家灯火辉煌的客厅里,赵湘柔脑海中只浮现这个念头——实在太荒谬了。
她父亲居然在家。这已经够诡异了,没想到厉文颢也在。只见没节操的大狗菲菲满脸崇拜地窝在主人脚边,令赵湘柔觉得非常刺心。
当然,最刺眼的,是另一个坐在沙发上的客人,何敏华。
她来做什么?最近,赵湘柔还不够倒楣吗?
这算病急乱投医?要找救兵、说客,怎会找来这个人?由此可见,她爸爸真的完全不了解她。
“湘柔,你回来了。”何敏华怎么可能放过她,招呼声立刻追上来。“我们等你吃饭呢。赶快进来,上班很忙哦?这么晚才回来。”
赵湘柔霍然抬头,瞪着那个笑脸迎人的陌生女子。这是她家,怎么何敏华反倒成了主人似的?
漂亮大眼睛瞪起人来也是很可怕的,何敏华吓得立刻闭嘴,不敢作声。
不敢才怪!分明就是在男人面前装可怜而已,这招何敏华很拿手。
“我只是……我……是赵叔叔说你心情不好,加上我又快回美国了,就想来看看你,陪你聊聊……”
赵湘柔冷冷地看着她。她们从来就不是可以聊天的交情,这话想骗谁?连菲菲都骗不过。
烂戏一出,她没有意愿奉陪演下去。
“菲菲,来,我带你去散步。”赵湘柔忽略掉所有人,对着大狗说。
菲菲一听到散步,立刻爬起来奔到她脚边,吐舌喘气,非常兴奋。
“湘柔,你又要出去?”她父亲皱着眉说:“敏华难得来,你不招呼她一下吗?她是专程过来看你的,人家后天要回美国了。”
“是我要她来的吗?”赵湘柔拍抚着菲菲的头,极冷淡地说:“她是来问候她‘赵叔叔’的,关我什么事?”
“不是!我是来看你的。”何敏华睁大眼,好认真好认真地说:“学长有特别交代要我关心你;还有,赵叔叔说你这两天……心情不好,可能对他有点误会,我就猜,也许你会想找人聊聊。”
这么热心,怎么不去选民代?赵湘柔在心底冷笑。“不用。”
“湘柔,你态度不能好一点吗?”赵父不悦地起身。“以前是年纪还小,吵吵闹闹、耍耍脾气就算了,现在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是这种样子,连谈都不能谈,一不开心就摆脸色给大家看,不能成熟一点吗?”
赵湘柔整个爆炸了。压抑多时,甚至是多年的愤怒,一古脑儿突然炸开!
居然在人前教训她?!在何敏华这个冒牌女儿面前教训她?!在他无耻地追求女儿的好友之后,开口教训她?!
“成熟?要我成熟?”她的眼眸中燃烧着怒火,脸色却惨白。她指着一旁可怜兮兮、眼眶已经有些红了的何敏华,缓缓说:“一开始,你跟这个人的母亲幽会时,把她丢在我们家,我以为是我的玩伴,什么都分给她,傻呼呼的跟她一起玩;后来在学校里,同学间都传说何敏华是我妹妹。她没有爸爸,就要来抢我的。没有男朋友,也要抢我的。”
“那些是大人的纠纷,是大人没处理好,不关敏华的事。”
“是,是大人的错。但为什么要我承担这些?”嗓音尖锐,略带颤抖,因为她全身都在发抖。“我已经躲开了,我不要见到她,这样还不行吗?到底还要我怎么样?跟她变成好朋友?那我又要担心,你会不会想追她……啊!”
她话没有说完,一巴掌打断了她。
赵湘柔被震呆了。
脸上其实不痛,她父亲并没有用力打她,也没打中。不习惯打人的,怎可能像电视剧里面演的一样,一打就中,还清脆响亮?
但父亲的举动太出乎她意料之外,让赵湘柔没办法理解,一瞬之间,表情完全空白。
“不要再说了。是我宠坏你,才让你这么骄纵、口不择言。”赵董事长一捡沉痛地站在女儿面前。
赵湘柔没有哭,也没有尖叫崩溃,更没有掉头逃跑。她站在客厅的中央,如一尊失去生命的娃娃,只是安静望着她的父亲,幽黑的大眼睛如同深潭,几不见底。
她还是失败了。如果父亲要的只是不会说话的洋娃娃女儿,她为什么不能做到?为什么还是有喜怒哀乐,会愤怒、会伤心、会心痛?为什么不能当一个草包大小姐,一点脑袋都没有的,傻呼呼逛街花钱打扮就好开心?
一双坚硬的手臂由后往前,揽住了她。厉文颢从不介入他们的家事,但此刻,他无法置身事外。
大小姐就像是搪瓷做的玩偶,一碰就要碎了。他只能紧紧地护卫住,让损伤减到最低。
还是没有哭,一滴眼泪都没有。她木然地任由厉文颢搂着她,耳边来回的对话都没有听进去,像飘浮在半空中。
“呜……”连菲菲都发出不明所以的呜咽。
这声狗鸣叫醒丁她。赵湘柔低头望着一脸期待、眼睛乌亮的爱犬。她低低呢喃:“乖,我带你去散步。”
“湘柔。”厉文颢轻声唤她。
她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陌生而冰冷,看得他胸口如中利刃。
那眼神仿佛在说——怎么样呢?你也不过就是我爸另一个旧情人的儿子。
他手才一松,赵湘柔已经挣脱他的怀抱,纤手牵起已经等候多时、浑然不觉人类世界有多纷乱的菲菲,一人一犬往外走去。
是啊,他跟何敏华又有什么两样?虽说他母亲从头到尾都把赵董的爱慕当作笑话,也从未跟赵董有任何私交情谊,但对赵湘柔来说,都是差不多的。
不可以。绝对不能“差不多”。在她心中,他不要跟任何人差不多。
赵湘柔一个人独自出门。她需要冷静一下,虽然再冷静下去,她就快要变成冰柱了。
顺着平常散步的路走上去,一路上人车都极稀少。山上的秋夜静谧凉爽,露水沾湿她的鞋、长裤裤脚。低头无意识地看到自己穿的还是尖头高跟鞋,走着走着,鞋跟声响清脆,旁边是菲菲爪子落地的脚步声,和它呼呼喘息的声音,交织成好寂寞的旋律。
他们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已经过了平常折返的地点,还继续往前。
这一次,厉文颢没有追上来。
她才没有在等他追上来呢。平常就算她带菲菲散步,他也不会上山来找,顶多就是在家门口等她回来而已。
“那我们今天就走远一点吧。”她对菲菲说。
菲菲自然不会反对,仿佛知道主人心情不好,不再变身脱缰野马,只安静地跟着,乖得跟影子一样。
迷蒙月下缓步前进,越走越荒凉——
“小姐,借问一下,这附近有没有加油站?我车子抛锚……”迎面出现一个男人,显然不怀好意,一直往这边靠过来,口气完全不像是要求救的样子。
赵湘柔这才从重重心事中醒来,抬头,两人一照面,都呆住了。
“你——” “你——”不就是前天遇到的流氓吗?
对方的笑意更加诡谲,靠得更近,甚至伸手想要拉她,嘴里调笑着:“漂亮小姐,我们好有缘分……”
吼!
突然,一阵低低咆哮声把流氓吓了一跳。黑暗中,只见另一双晶亮的动物的眼眸。对方惊得倒退了一步。
“汪汪汪!凹呜……”凶猛吠声以“鸣狗雷”的方式收尾,震耳欲裂,在寂静山腰回荡,格外恐怖。
雪白尖锐犬齿在黑暗里闪了闪,一瞬间,菲菲已经变身警犭扑了上去,直取敌人的咽喉!
“哇!”对方大吃一惊,流氓气全跑光,吓得连连倒退,还把手举起,无意识地做出投降姿势。“不要!卖来!卖来!”
眼看一个满脸横肉的大男人被吓成这样,赵湘柔先是一愣,然后,无法抑遏地,有点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看菲菲把坏人赶跑了,还狂追了一大段路,害那人跌跌撞撞摔了一跤又连忙爬起来死命快跑……赵湘柔笑得坐倒在路边,笑到脸都发酸。
然后,莫名其妙的,紧绷的情绪松开、溃堤后,她开始流眼泪。
一颗颗豆大的眼泪滚落,在人前始终没有哭过的她,此刻却像泪腺突然坏掉了似的。
菲菲成功驱逐坏人之后奔回她身边,开始舔着她的手,一面呜咽,像是急着要哄她不哭似的。
“我知道,又哭又笑,小狗撒尿。”她抱住温暖的大狗,顺着它的毛缓缓抚摸,嘴里嘲笑着自己,却停都停不下来,哭到全身颤抖。
静谧的山间路上,一人一犬互相陪伴。月色朦胧,雾气萦绕,一直尾随在后的厉文颢只远远看着这一幕,不确定此刻大小姐会不会想看到他,愿不愿意让他在她身边?
对于自己能改变的,他一步一步、慢慢尽力做到,就是要成为能站在她身旁的人:但对于无法改变的,他——
他不管。早已经陷进去这么深了,他根本无法抽身、不能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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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装周开始的时候,赵湘柔独自来到秋天的巴黎。
大家都很羡慕她能到时尚之都出差,想象是一段浪漫又悠闲的旅程。但其实接连一星期每天都有大小品牌发表会,根本没有喘息的时间。
此次公司派出来的代表只有她一人,于是大小事项,从搜集资料到实际进场看秀、整理笔记内容与照片,每晚固定传回台湾,全都是她自己做。
跟品牌法国总部开会更是固定行程,台湾区的副总只过来开了一天的会,其它都让赵湘柔去处理。即使法文不是问题,但每天收到成堆的资料要消化,就够累的了。
她真的不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比起身边的聪明人,比如程思婕或厉文颢,她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与他们成就相当;但太多因素干扰之下,很容易让人忽视掉她的努力。
其实她应该很习惯了,但最近,赵湘柔觉得累了。
那是一种透入骨髓的疲惫。对一切都提不起精神去计较、去生气。
所以这次出差,她像机械人一样麻木地工作,日日在高压紧张的气氛中,听着各种腔调的英语法语,看遍各大品牌绞尽脑汁推出的新概念、新材质、新潮流;忙着抄笔记,忙着消化整合资讯,忙得喘不过气,忙得没有时间欣赏巴黎,忙得——没时间难过。
工作结束的那一天,她熬夜把报告写完、传回台湾之后,关上手提电脑,抬头从旅馆房间的大窗望出去,天空已经开始蒙蒙亮。
她索性披上外套,出门走走。早晨的空气很冷,带着湿气。路上清扫落叶垃圾的工人、准备上学的学生、西装笔挺的上班族、打扮轻便的观光客……与她擦身而过。古老的石板地被细雨浸润,走起来有种单调的节奏;她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喀啦喀啦,从小巷走到大街,漫无目的,一直走下去。
虽然从高三下就被送到国外读大学、生活,但她身边始终有个鬼影般的厉文颢陪伴。到异地旅游,通常也都有挚友同行。如今她一个人在浪漫花都悠闲晃荡,经过一家又一家的商店、餐厅,却没有驻足的欲望。抬头就可看到巴黎铁塔,塞纳河也在不远处,却毫无拜访的冲动。各式各样的新鲜面包、甜点纷纷出炉,咖啡香飘荡在早晨的湿冷空气中,奈何赵湘柔一点也没有食欲。
意兴阑珊,完全提不起劲。怎么会这样?
走了好久好久,那双从台湾带到法国、走过山路又走过石板地的Gucci缇花高跟鞋早就已经脏了,鞋跟也刮出不少风尘伤痕,赵湘柔脚板开始隐隐发疼之际,终于缓下脚步,想休息一下。
结果一停就有人搭讪。
优美的法文响起:“日安,小姐,你迷路了吗?需不需要帮忙?”
“没有迷路。不用帮忙。谢谢。”回以流利法文。她在大学时选修了四年法文,下过工夫读的,要拒绝搭讪者绰绰有余。
“那是在欣赏风景了。介意我加入吗?”
“介意。我喜欢自己一个人欣赏巴黎。”她毫不留情地说,即使对方是年轻帅哥,有灿烂的发色与白皙的皮肤,以及非常和善的微笑。
“那就不打扰了。”好风度,没有死缠烂打,客气退场。“巴黎不该一个人欣赏,祝你找到伴侣一起享受。”
“谢谢。”
连陌生人都对她这么说。她看起来真的如此孤单吗?
但一个人的巴黎竟是如此无聊,连走过著名的香榭大道、经过世界顶尖精品旗舰店,看着美丽的皮包、艺术品般的鞋子、质感一流的衣服……耀眼夺目依旧,在以前绝对可以让她心跳加速、手心发痒的,此刻却毫无感觉。
难道真的像她跟厉文颢说过的,已经过了以疯狂购物治疗心灵创伤的时期了吗?真可惜,那曾经是多么简单又有效的方法呀。
慢慢走回旅馆的途中,自告奋勇要陪她欣赏巴黎、要请她喝咖啡、要与她谈谈毕卡索、问她从哪里来、又往哪儿去的各式各样搭讪者不断出现。美丽、神秘又带点忧郁的东方美女让太多人注目,试图一亲芳泽。赵湘柔到后来被烦到只简单回答“不会法文”,或干脆猛摇头当作回应。
她从来不缺自告奋勇的陪伴者,只是,她只让特定的某些人接近。
如此小心,还是难免心碎神伤。
她走回了旅馆。一转进巷子,就可看见旅馆门口的石阶,两旁插挂着飘扬的旗子。翻飞的斑斓旗帜下,有人坐在石阶上,脚边放着简便的黑色行李。
那人抬头,一双单眼皮的澄澈眼眸定定望着她,深黑色眼瞳仿佛映出她孤寂的倒影。
“你来做什么?”赵湘柔站定,隔得远远的问。
“来接你回家。”他说。
赵湘柔看着他,猜他应是刚下飞机就过来了。长途飞行之后,他面有倦色,下巴的胡渣又长出来了,略带憔悴的俊男好看得令人心软。赵湘柔的心完全不由自主,软成了一片温柔的水。
“你欺骗我,你帮着别人隐瞒我。”她清清喉咙,死命压抑住想要过去紧紧拥抱他的冲动,平静地说:“我还没有原谅你。我还在生气。”
“我知道。”厉文颢也一样平静,好像在讲别人的事似的。“你的心情一定很差。我让你尽情发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