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和尚在瞳瞳跟前站定。
孟珠直觉把瞳瞳拉到身后,他习武,很清楚对方没有武功、没有恶意,甚至没有侵犯的意图,但他就是就是想护着瞳瞳,好像对方靠得够近,瞳瞳就会跟着他走似的。
直到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个很老很老,老到无法形容的和尚,他的眉毛头发全是白的很长的头发和很长的胡须缠在一起,只是再看清楚些,他的脸上没有皱纹?
光洁的皮肤不见斑点,眉眼鼻唇……好看吗?不对,不该用好看不好看来评论,而是该说他让人别不开眼。
慈眉善目?亲切和善?这都不足以形容,他有股强大的吸引力,让所有人都想朝他靠近。
因此瞳瞳从孟殊身后走出来,迎视对方的和善。
“你是谁?”老和尚问。
“我是瞳瞳……”
话出口,她竟然觉得自己讲错了,竞然觉得自己正在说谎,可她真的叫瞳瞳啊!为什么会觉得错了呢?没道理啊。
“你是谁?”老和尚再问一次。
突地“何育彤”三个字钻进脳海,直觉地,就要从她的嘴巴钻出来。
老和尚摇摇头,笑道:“忘记了啊?没关系,认真想,总会想出来的。”
他的口气无害,但他举起手指叩门似的,朝瞳瞳额头叩去,一下,两下……第三下时,她被孟殊一拉,再度护在身后,他眼底泛起浓浓的警戒。
老和尚注视孟殊,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转,半晌后微笑,原来找到了啊,找到命定之人很好、非常好。
“再加把动,把爹娘哥哥都找出来吧!”他说得语重心长。
瞳瞳听不懂,任何人听到这样的话,都会认为对方是个疯子,得赶紧离开免得被缠上了,却瞳瞳无法认定他是疯子,相反的,她把他的话给听进去了,她努力想、认真想,她有强烈的慾望,想要记起老和尚要自己想出来的事。
可是……无法啊!无能为力的感觉让她好沮丧。
“说清楚点好吗?我爹一直都在,从来没有丢掉过,只是有了后娘,他就不要我了。”
这样的爹,她不想要。
“你娘呢?找到没?”他们的话始终对不上,不晓得是谁在语无伦次。
“我娘死了,再也找不到。”
“谁说她死了?分明话得好好,你必须用心想、用心找。”
不可能啊,娘分明葬在祖坟里。“找到又如何?我爹已经有了新欢。”
和尚莞尔,摇摇头,还真是鸡同鸭讲。
“认真想想,你会记起来的。”
“我没有忘记过什么,我的脑子很好,连六、七岁踩着板凳在灶台上做饭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我没有忘记过任何事。”她试着向他解释自己的头脑状况。
只是……果真这般确定,她何必一再举例证明?她应该对对方嗤之以鼻。
所以她是真的心虚,是真的忘记?那么被她丢掉的是什么?
失忆的沮丧,让她感觉悲伤,像掉进一个巨大的漩涡,使尽力气也无法游上岸,莫名地,她有想哭的慾望。
“师父,我忘记什么?告诉我,我需要答案。”
和尚失笑,弹指,往她额头打去,他的力气很小,甚至没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可是热辣辣的、锁心的灼热感,让瞳瞳下意识的抚上额际。
老和尚不再说话,对着孟殊一笑,托钵继续往前走,一口一声阿弥陀佛,佛号传进瞳瞳耳朵,像暮鼓晨钟,不断敲击她的脑袋。
下一刻,不受控制的眼泪汩汩流下,彷佛手指弹的不是她的额头,而是她的心口,仿佛那一下,将她心底打出个大洞,哀伤从洞里争先恐后钻出……
她的眼泪让孟殊吓着,他抱紧她,拍着她的背,不断的说:“没事的,有我在,记不记得起来都没关系。”
她摇头、再摇头,哀伤瞬间将她淹没。
她不想哭的,却哭得凄惨无比。
晚儿被她吓坏了,也跟着哭泣。“娘、娘……”
晚儿的哭声把她从深沉的悲伤中拉回来,瞳瞳微愣,她在做什么?推身上前,她把晚儿从马背上抱下来,亲亲他的额、亲亲他的脸。
“娘别哭。”晚儿叫她别哭,自己却哭得无比凄惨。
“对不起,是娘不好,娘不哭了。”她说着、保证着,努力扬起笑颜,只是无奈的泪水自顾自的往下掉。
但她的亲吻安抚了晚儿,小小的手掌一下一下抹去她的泪。
看着妻儿抱成一团,孟殊心酸得厉害,张开双臂,环住母子俩,他恨了,莫名其妙的和尚、莫名其妙地勾出这一场,莫名的让他深爱的亲人伤心至此,他有揍人的慾望。
孟殊咬牙道:“有我在,谁都不许教你们哭!”
第七章 想起一切(1)
即使回到家,瞳瞳仍然恍惚,她吃不下东西,试着开心,却开心不起来。
孟殊担心,晚儿更担心,他今儿个特别乖,不教人哄,自己便乖乖上床,还推着亲爹去哄娘。
但是怎么哄?他的拥抱,温暖不了她眼底的冰凉,他的亲吻,吻不去她脸庞的哀伤。
他捧住她的脸,认真问:“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才好?”
他在乎她的感觉,在乎她的哀愁,他但愿能够为她抹去一切悲伤。
摇头,她也不懂,为什么一句“你是谁”会让她堕入无底深渊?
眼前彷神出现迷障,迷濛的烟雾混乱了她的认知,她是谁?这么简单的问题,她怎会找不到答案?莫非她不是甯语瞳?莫非她曾经失落过什么?
“我想洗澡。”她想洗去无边无际的雾霾,想重新看清楚自己。
“好,等我,我去烧水。”只要有事情可以做,只要能够帮到她,他愿意倾尽所有力气完成。
备好很多的热水,他把瞳瞳抱进浴桶水中,温热的水与肌肤紧密贴合,她舒服地微眯起眼睛。
见她松弛了眉心,孟殊捏捏她紧绷的肩膀,低声道:“泡泡水,把所有烦恼全交给我,不要操心。”
听见他温柔的呵护,糟糕,她又想哭了。
她坚强了好久,久到数不清时日。
小时候不想教哥哥担心,她学着坚强;长大后为让哥哥专心课业仕途,她坚强;成亲后,她为支撑袁家门户而坚强,她一路坚强,一路受伤,却始终咬牙硬撑着。
她不敢放松、不敢快乐,甚至连幸福都不敢想像。
唯一有过的想像,是裴哥哥终会走到她身边,为她支起一片天,为她找回哥哥,让她不再害怕孤独,让她有权任性、有权柔弱,但最终……想像成了泡影,她仍然需要坚强。
孟殊一个用银子买下自己的男人。
他尤许她自贖,他对她好到难以想像,她想做的、他全力支持,她还来不及做的,他为她规划,他甚至说“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跟我说”。
可是她哪里敢啊!万一他只是逢场作戏呢?她怎能放任自己沉溺?万一他给着给着又突然要收回去?她怎能再忍受一回椎心刺骨的痛?
所以她说谎,说自己喜欢自立自强,所以她反对自己是他的女人。
她很清楚遍体麟伤的自己,必须撑住那口气,咬紧牙根才能挺得过去。
她不能接受太多温柔,不能备受关心,因为那会令她溃不成军,她必须让自己的坚强骗过所有的人。
可是他的声音那样温暖,他的目光那样温柔,明知道一失足就是万丈深渊,她仍然忍不住想要靠近。
“怎么又哭了?明天我进城把那个臭和尚抓起来狠揍一顿。”他咬牙道。
他在为她声讨、为她心疼,她知道的,知道他悪劣的口气之下藏着多少关心,她反手握住他的,不管会不会把他弄湿,抱住他的脖子,一再说:“谢谢,谢谢你对我这好……”
一愣,这是第一次她对他主动。
孟殊反手抱住她,他问:“真对我有这么多感谢?”
“嗯,真有这么多感谢。”
“那就当我的女人、当我的妻子吧。”
他说,她却沉默。
“真这么不喜欢我?”他闷了。
不喜欢?怎么可能。
都说喜欢这种东西是一天天累积的,但他不累积,他一口气给齐。
他处处为她周全,事事为她着想,好汉村里的村民,因为他,尊她敬她善待她,他的存在让她自由自在、畅意开怀,生活于她,从来不曾这般轻松过。
还样的他,怎能不喜欢?
只是,她害怕,害怕为他疑心,害怕患得患失,害怕丢掉自己,因为害怕所以逃避,既然不愿结束,最好的方法是避开结局。
于是她隐瞒心情、埋藏渴望,假装喜欢从来不曾发生过。
“对不起。”她低声道。
他好闷,从未这般没底线地对待一个女人,没想到他的全心全意像石头丢进大海,连半点涟漪都激不起。
“真是没良心的女人。”他抱怨一句,下一刻,自信心复燃,因为他是打不死的蟑螂。
“算了,没关系的,我还有大把时间让你喜欢上我!”
丢下话,他关上澡间,走进厨房,他要为她做一碗热腾腾的面。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瞳瞳满腹歉意,觉得自己像养不熟的白眼狼。
憋住气,低下身,她把头埋进热水中,温热的水让她每个细胞松开,她像跌进云里般软软暖暖的云将她裹起,她很舒服,舒服地想睡觉……
“不要……爸爸,我害怕,你别走好不好?”她怕极了,怕爸爸一走,会和妈妈一样,再也不回来。
“彤彤乖,爸爸已经打听到确切消息,这次一定可以把妈妈带回来。”
“如果消息正确,我们花钱请别人去把妈妈带回来,好不好?”
她惧忍,她有强烈预感,这一去,她会在失去妈妈之后,又失去爸爸。
“彤彤放手!”爸爸凝重了口气道。“他们说妈妈受伤昏迷,妈妈需要我去将她唤醒,你已经长大、必须学会独立,就算爸妈不在,你也能把自己和哥哥照顾好,对不?”
“不对,不要,我不要爸爸走!”就算自私,她也要自私到底。
一双眼睛紧盯着爸爸,强烈的不安、强烈的预感,让她抓住爸爸不放。
“彤彤,找不到妈妈,爸爸这辈子都不会快乐,这些日子,爸爸过得像行尸走肉,活着比死更痛苦,你希望看爸爸这样吗?”
行尸走肉?活着比死更痛苦?不由自主地,彤彤松开手,她无法对爸爸残忍。
爸爸拍拍她的头,提着行李,毅然而然转身。
这一别,她再没有收过父亲的只字片语。
“你在做什么!”孟殊一把将她自水里捞起,他太过惊吓,将她紧紧地抱进怀里。
她在他怀中不停地咳嗽,像要把心肝肠肺肾通通咳出来似的,她又咳又喘,狼狈的模样教他心疼。
他仍然紧张,他的心狂跳不止,她怎么可以……
发现她整个人没入澡桶,像具尸体般毫无动静,瞬间,彷佛有人拿把大斧狠狠地砍上他的心。
她想自我?一个和尚,说了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她就不要活了?
凭什么!他说错了,他要进城,不是把和尚找出来揍一顿,而是要把他找出来,砍上十刀八刀,了结他的命!
他从来不曾暴戾过,但现在,他暴戻了,因为他的……
她还在咳,不断地咳着,他拍她的背,捧住她的脸,把她的散发顺到耳后,她苍白的小脸上有着苍白的委屈,他细细打量她,她哭得凄惨无比。
“怎么了?有什么委屈尽管说出来,我替你讨回公平。”是那个有后娘就不要女儿的人渣吗?还是欺凌她的恶毒后母?他的手段很多,定能教他们痛不欲生!
“孟殊……”她趴进他胸口,环住他的腰。
“怎样?”
她眼睛红、鼻子红,哽咽道:“我想起来我是谁了。”
换好衣服,吃过面,孟殊把瞳瞳抱在膝上,同她说话。
他不让她坐在椅子上,他必须时刻把她抱紧,因为不这么做,他会不安心,是,她把他吓得太严重。
“我不是这个时代的灵魂,我来自于百年后。”
接着,她花很多时间跟他介绍二十一世纪,这是古人很难懂的逻辑,但他没有斥责她胡言乱语,他试着理解与想像,这让她心生感激。
孟殊点点头问:“然后?”
“我有个哥哥,他生病了,是小脑萎缩症。”
“小脑萎缩症?”
“简单的说,就是错误基因产生的错误密码,命令身体制造出有毒的蛋白质,这种有毒的蛋白质堆积在身体当中,会让我们的神经细胞提早退化死亡。”
“我听不懂。”
“那是二十一世纪的医学。你很难懂的。”
“用简单一点的话,我试着听看看。”
“小脑萎缩是一种从娘胎里带来的疾病。刚发作时,走路会有喝醉酒的感觉,没办法提重物,肌肉僵硬,动作笨拙。
“慢慢的连眼球都没办法转动,白天倦怠、夜晚清醒,病人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经常摔跤、说话不清楚、写字有困难,吃东西或喝水时容易呛到。
“当情况越来越严重,就必须卧床,最后会因为衰竭或呼吸中止而死亡。”
“所以你哥哥……”
“哥哥在十五岁那年发病,他生病,我发誓要努力念书、考上医学院,在二十一世纪窗学院是要成绩最好的人才能考得上,我考上那天,握住哥哥的手告诉他,一定会治好他的病。
“父母也为哥哥的病伤透脑筋,我父亲是名外科医师,但家学渊源,受中医薰陶长大我的妈妈也就我娘是记者,父亲为了哥哥的病,经常待在实验室里,而妈妈跑去当战地记者,那是很危险的事,却可以赚到很多钱的职业。”
“然后呢?”他还是听得一知半解,但她肯说,他不想打断,也会尽力去理解。
“妈妈在战场上失踪,当时一起派驻的记者告诉我们,妈妈死了,公司连抚慰金都发下来,但爸爸不相信,他到处请托人寻找妈妈的下落。
“我念大三时,有消息传来,说妈妈在当地的医院养病,爸爸一听便急着要去把妈妈回来,但我有第六感,感觉爸爸这一走,我就再也看不见他。
“我求他别走,可是他说,找不到妈妈,活着犹如行尸走肉,他的哀恸让我明白,我留不住他。”
“所以他走了,不再回来?”
“我不知道,两个月后我出车祸,被大卡车碾在车轮子底下,然后穿越到这个时代,却失去对前世的记忆。”
沉默片刻后,孟殊道:“老和尚指的父母,是指你上一世的亲人?可是你们身处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你要怎么寻到他们?”
“我已经找到了。”她苦笑摇头。
是啊,找到了,什么师父啊,根本就是爸爸,难怪嘴巴那么刁,难怪懂得一堆奇怪菜色,难怪有好医术,难怪对谁都脾气古怪,唯独对她例外,觉得她无比可爱。
爸爸也穿越了,为什么?因为哥哥、妈妈也在这里,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