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不劳您操心了。”佟宽笑,“这点小事我想陆优会想通的。”
陆晋面色骤变,但毕竟城府甚深,不在言语上一时较量,他指指餐厅门口,“那就不打扰两位了,我有朋友在等。”
艾伶不安地望着陆晋离开,一时语塞,鼓起勇气想说些什么,佟宽的手机响了。
他未检视来电,随手将手机凑近耳畔聆听,仅接收一秒,一抹笑容轻轻从他嘴角漾开,再布满眉梢眼角,他朗笑一声,回应:“是,你在哪里?”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轻快。
艾伶心沉荡了一下,不自觉竖耳倾听。不知对方说了些什么,他说:“对,你很胡涂,东西在我这里,还放在车上,想拿回去吗?我替你送过去吧!”
对方似乎有意见,说了一串,他一径含笑,也不坚持,应声道:“好,那你过来吧,刚好就在附近,我等你。”他念了餐厅地址,简短地结束通话。
艾伶想,那也是要结束今晚约会的意思,而她只能被动接受,扮演一位知情识趣的女伴。彷佛成了一个循环,佟宽左右了她的快乐,她则影响了陆优,陆优加倍痛恨佟宽,而佟宽——以云淡风轻响应一切,不在乎吹皱了一池春水。
“我们走吧。”他对艾伶说,动作虽然从容,却有了心事,他的心不在焉似乎找到了源头,有一种难以探究的笃定。
“那是——”她忍不住探问。
“一个朋友。”他模糊地回答,她知道他不会透露更多了,她向来也没有追根究底的习惯。从前是不担心,现在是不得不保持低姿态。
两人并肩走出餐厅,站在走廊下,她主动握住了他的手,和往常一样,他顺应她的要求,不推拒,但也没有更多热情回馈。
艾伶眼角往右端一扬,看见了一脸怒色,从跑车迅速跨下,大步走来的男人,立刻松了手,惊视对方。
佟宽也察觉了,转身面向男人,依旧泠静。“果然是自家人,这么快就通知你了。”
“这就是你回报陆家的方式?”陆优直指着他厉吼。
“陆优,不关他的事——”艾伶靠过去,她没有经验过这样的场面,顿时手足无措。
陆优一把推开她,“从小就是这样,老是偷我们陆家的东西,你和你母亲一样,都是小偷,永远偷不够。”
佟宽眼神瞬息变得严冷,紧抿的嘴角却泛出异样的笑容,“你误会了,没有人偷得了陆家的东西,陆优,你该有点自信,否则一个劲把手上的东西拱手让人,怎么怨得了别人?”
“你说什么?”陆优火冲向前,艾伶拽住他臂膀,低叱:“别这样,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等的人来了,你们慢慢谈吧,谈清楚了,再发火还来得及。”佟宽迎向一名刚下了出租车的女子,女子信步走向他,挂着友善的笑容。
艾伶直勾勾看向女孩。
女孩并不抢眼,一头浓黑素直的披肩长发,健康的肤色,渲红的双颊,五官明秀,神情俏皮,一双机灵杏眼透着坦率,穿着简单的窄衬衫,牛仔长裤,浑身是没有刻意打理的青春。那类大街上放眼可见的年轻女孩,却让艾伶形成一种直觉,让佟宽心不在焉的就是这个女孩,他在餐厅多留心几眼的女服务生就有着相仿的外型。
“嗨,我来了。”林咏南自然地向佟宽扬手招呼,走近他时才发现周围还有一对神色各异的男女,他们站立的角度不同,但都同时盯着她打量。
她敏觉地感受到自己涉入了不太对劲的敌对氛围,客气地向另两人点头示意,再看着佟宽,佟宽笑道:“正在等你,我们走吧。”
陆优嘴一撇,脱口讥讽:“真有你的,你是怎么办到的?不愧是家学渊源。”
佟宽面无表情,沉声道:“总之,不会是钱。”
陆优所有的自制力再度崩解,他脸色激红,粗蛮地甩脱艾伶,往前跨两步,抡起拳头对准佟宽,艾伶尖喊:“陆优——”
攻击发生在秒速间,连佟宽也没看清拳头模样,依稀瞥见距离陆优较近的林咏南突然侧身,张臂喊了一声:“喂你——”便斜倒在地,无声无息。
三人大惊失色,佟宽箭步趋前扶起林咏南,拨开遮蔽面目的散乱发丝。她一边面颊迅速浮肿,嘴角擦破泛出血丝,不忍卒睹。刚才她承受了所有的拳头力道,脑袋正处于晕眩状态,眼皮无力睁开。
佟宽悍然掀起一双厉目,怒视呆若木鸡的陆优,语气不再冷静,“你再出手,我绝不会善了。”他拦腰抱起林咏南,快步走向停车场。
惊怒之际,一路回荡在他脑海中的疑问是,为何怀里的人无端为他挺身而出?
第4章(1)
当晕眩的脑袋终于呈现静止状态时,她勉强抬起手臂端详腕表,相当庆幸,表面每个数字都端正在表框里,不再飘浮倒旋。她捉住那只不停按压在脸上的手掌,想开口说话,嘴角的小裂伤一扯动便发出刺痛,她“撕——”一声痛喊,一直傍着她观察她伤势的佟宽连忙制止她,“小心一点,不要说话。”
表上的时间告诉她,她躺在沙发上有一小时了。看佟宽如此慎重其事,她反倒惴惴不安。
她小幅度启唇道:“没事了,我想坐起来。”
见她口齿清晰,反应正常,他搂住她的肩,缓慢扶直她的腰,手还不忘压在她脸颊的冰袋上,她接手道:“没关系,我来。”
得空的手抬起她下巴,他凑前一寸寸审视她的脸,越瞧眉头越紧,耐着愠火问:“头还晕吗?会不会反胃?”
“现在好多了。”她尽量眯眼笑,不敢再咧嘴,“没事的,不信你伸出手指头我数给你看,问四则运算好了,我心算还不错。”
能开玩笑了就好。他长舒一口气,扳住她的脸道,“你别动。”
他仔细用剪刀剪下一小块医疗贴布,轻轻贴在她唇角伤口,“忍耐几天,别为了美观就不贴它。”
“放心,我才不介意好不好看。”她发现开口的程度只能接近嘟哝。
“为什么这么做?”他低叹。
“呃?”她转转眼珠,“直觉吧,我以为他看到女生会收手,谁知道他来真的,是我判断错误。”
“他这个人是不会收手的,他中学时私底下拜师学过拳击,冲动起来谁都拉不住。”他小心翼翼将她黏附在冰袋上的发丝掖在耳后,视线与她相对,柔声抱歉:“对不起,害你受累。”
“这是意外啊。”她略后缩,避开他过于亲腻的手,“不过他拳头很有力就是了,跟颗铅球一样,你下次千万要小心,被这种人揍了很划不来。”
他不禁失笑,“你怎么知道不是我的错?挥拳的人不见得就是加害者。”
她垂睫认真思忖,抬头时眼眸出奇的晶亮,一字一句慢慢说道:“我相信一定不会是你的错,就算是,也是别人先伤害了你。”
他瞬也不瞬地凝视她,一股无以名之的异样暖潮渗进胸口,感到轻微发疼。
他紧盯着她不言语,足有一分钟之久。
这无声的间隔对她而言太长了,再者,狼狈的模样被一个男人直着眼瞧也不是太自然,只好先打破沉默:“对了,我的行李袋呢?”
他回了神,拿起置放在沙发椅旁的行李袋递给她,她对他笑了笑:“晚了,我得走了。”她拿开冰袋,试着放慢起身动作,感觉头部仍有微恙,晕眩未全然消除,想起那个公子哥儿出手的狠劲,温和的佟宽也不知是怎么和对方起了嫌隙的。
“今晚就留在这里吧。”他拉住她,“意外是因为我造成的,我不希望有任何后遗症出现,今晚让我照看着你并不为过。”
“不会有事的,我会注意。”她想做个鬼脸让他放心,瞥见他怏怏不乐,她收敛了玩笑,呵口气说:“没别的意思,是我不习惯麻烦别人。”
“我算是“别人”吗?”
她一副说溜嘴的尴尬,“对不起,我失言了,是朋友。”
他面色稍缓,“别多心,如果你相信我,就别走,我进去替你准备一下。”
独自待在客厅,她的眉眼终于爬上了疲惫和忧伤。她的确是想一个人,一个人面对自己的问题会较容易,偏偏发生了这个意外,她已经极力简单化自己的生活,却往往事与愿违。
重新打量这个客厅,倒是有些意想不到。和佟宽俊美的外型有相当差距,他的住处极为简易。清水模工功打造的水泥墙,完全没有上漆,随意摆放几件强调原始自然线条的粗木家具,几盆大型植栽穿插其中,柔化了刚性的墙面。佟宽将环境收拾得一尘不染,和一般男性在居家的随性无为不同,这是个尽量减少附属物的家,看不出主人有何特殊嗜好,但只站了一会,她便感觉到某些东西在无形中被隐藏得严严密密,像佟宽。
“喝杯茶吧。”佟宽走了出来,递给她一杯温茶,怕杯缘触及她的伤口,杯里体贴地放了枝吸管,“房间收拾好了,如果你累了我带你进去休息。”
“不是太累,不过也没办法陪你说话了。”她顽皮地嘟起嘴,“你看,我现在说话只能很秀气地说话,不能张大嘴,像撒娇似的,我自己都受不了我自己,还是早点休息别伤你的眼吧。”
他笑了几声,用趣致的眼光瞧着她,瞧了许久不说话,她连喝了半杯茶,终于尴尬了,忍不住问:“喂,你常这样看女人吗?唔,这样不太好,会惹祸的。”
“惹祸?”
“是啊,让别人喜欢上你了,又不能照单全收,能不惹祸吗?”
他听了昂首大笑。
第一次见识他纵声敞怀,她禁不住被那副朗日般的容颜所牵引,呆看了他好一会。他笑完一度沈吟,冷不防逼近她,“那你喜欢上了吗?”
她断电般僵住,没想到他这么直言不忌,想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圆场,却见他目光铮亮,没有半点轻佻的成分,甚至有种不容冒犯的认真,她不得不把到口的玩笑默默咽回肚里。
两人僵了几秒,他主动表示:“不管你怎么想,我倒是喜欢上你了。”
两句话不但未替她解围,反而使她落入更大的空白里。
他轻笑了一下,在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他已俯低在她唇上印上一吻,如蜻蜓点水,未留下温度。
不等她反应,他拉起她的手往屋里走,将她带进客房,替她关上门,只说了声晚安,就此消失在她眼前。
她伫立在房中央,眼里突然装载不下身边的景物,脑袋持续处于当机状态。
抵着床铺坐下,她两臂撑着床缘,瞅着地板好半晌,迸出两个字:“糟了!”
这是当晚她被示爱后的第一个感觉。
他看着手里的一张小纸条,几经折起张开,纸条出现了皱纹。里面的文字不过寥寥数语,其实不需反复诵读揣摩,表面全然缺乏深意,认真说起来就只是张告知函——“我回家了,昨晚很谢谢你,有机会再请你喝咖啡。咏南”,但是细心的佟宽总能找出一点弦外之音。
纸条是用他放在床头的记事便条纸和黑笔写成的,压在闹钟底下,他一睁眼便看得见。他七点三十分醒来,咏南必须更早起床梳洗,她轻手轻脚来到他未掩门的卧房,没有唤醒他,站在他的床畔,在微曦的晨光下注视他,动手写了几行字,那一刻,她心里在想什么?
——有机会再请你喝咖啡。
有机会?就是随机的意思,不必刻意,她难道不认为他们之间是有机会的?
她以为昨天那个吻算是什么?
“佟先生,老董请您过去一趟。”秘书走进阅览室,附耳对他道。
他将纸条塞进口袋,再把半小时看不了两页的专刊放回书报架,回身对秘书道:“你把资料都送过去了?有没有封匣?”
“有,他把人都支开了才打开看,让我站在一旁,看了大约十多分钟,就吩咐我请您过去,看不出脸色好坏。”琳娜详尽报告。
他点点头,敞步走了出去。
他搭乘内部电梯直达顶楼,走在幽静的回字型廊道上,转了两个弯,在有助理守候的一扇门外站定。助理朝他欠身,为他开了门。他静默走进规格气派大上一倍不止的办公室,和里面正在等待他的男人相对望。
老董是尊称,虽上了年纪,其实并不显老,他仅有鬓角部份微呈灰白,其余发色黑亮,修剪有型,身形保养比同辈良好,站立时仍挺拔有劲。他倚在小吧台边,斟了半杯威士忌,擎起酒杯啜飮,一面指示佟宽在沙发椅坐下。
佟宽婉拒,语气冷淡:“几句话而已,站着就好,董事长有何吩咐?”
没有多少人能和老董这样说话,但他看似不以为忤,扬眉的神情和佟宽有几分神似。淡淡一笑后,他面目和蔼问道:“这些数据为何不提供给陆晋?”
“他信心满满,就等资金到位,听不下去的。”
“证据如果充足,他没有理由蛮干下去让公司损失,让自己添一笔败绩,也许还会感激你也不一定,起码免除了股东们的质询,你又何必拐个弯让我亲自制止他?”
佟宽笑而不答,抬眼迎视对方炯利目光,两个男人无语良久,老董终于放下酒杯,慨叹道:“佟宽,我知道陆晋可能不是最好的选项,我手下人才辈出,要找出佼佼者不难,包括你在内,但他是陆家人,你希望我怎么做?”老董走近他,语调转沉,面色愀然,“他欠缺磨练,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有所担当,你就不能提点他一下,非要我教训他不可?”
佟宽仰头纵笑一番,然后意味深长地注视对方,反唇道:“想必董事长没有把资料看完。他预备投入的资金和上呈公司的计划里的报价相差了五仟万,倘使投资案根本是子虚乌有,被国际掮客蒙骗是一回事,趁机中饱私囊又是一回事,前者就当是花钱买经验,陆家本钱雄厚,自掏腰包填补亏损就可以杜绝悠悠众口,后者可不同了,那是原则问题——说操守太沉重了。不过有一就有二,陆家不必对股东交代吗?”
老董眼神一凛,沉思片刻,踌躇问:“这事经过证实了吗?或许对方给的也是假消息?”
“数据都提供给您了,您可以求证,也可以不当回事,我人微言轻,不敢保证什么,就算是小道消息好了,参考参考吧。”他以下属姿态躬身告退,“我和厂商三点钟有约,不多陪了。”
“佟宽——”老董手一抬,表情严肃,却充满犹豫,“陆优的事,请你适可而止,别闹得太难看。”
他微眯着眼,故作困惑,“适可而止?这说法很有趣,听起来像是陆家人被占了便宜似的,陆优是这么告诉您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