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彻底愣住,“你自己没尝过吗?”
“没啊,我不爱吃这种点心的,黏牙!”她丢下绳子,到厨房倒了杯水,回到他面前,“我是照着妈妈们教的方法做的啊,原来依样画葫芦也会出差错?”
他按捺住肚里一团笑气,尽量以友善的语气慰藉:“不是每个人天生就有这方面潜质,你不必感到失望,再努力一些就行了。”
“我不失望啊,我只是在想该如何巧妙地拒绝妈妈教室。”她搔搔微乱的发,神色苦恼,不一会又喜笑颜开,“不过佟先生,原来你这么诚实啊,那太好了,将来我设计出新作品,第一个就先问你的意见。”
“真的吗?”他站起身,提出要求:“那借我一只手!”
不疑有他,她递出左手掌。他取出随身用笔,握住她的手,开始在上面誊写。
这个男人,身上竟连一张名片都没有。她想告诉他,家里多的是纸张,不必克难写在手上,转念一想,他岂有不知之理?不过是回报她在他掌心胡乱涂鸦的小玩笑罢了。
她忍耐笔尖在掌上划捺的酥痒,和陌生手指的奇异触感,待他书写完毕,反掌一看,上面清楚显示了他姓名、手机号码和电子信箱网址。
“希望你不是随口说说,等你消息。”他一脸诚挚。
的确是随口说说,谁会对偶然相逢的对象寄予期待?即使彼此释出了善意。
她敛起笑意,瞬间尴尬,但很快又展颜,“如果不会打扰您的话,先谢谢了。”
“不用客气,能让你打扰的人应该不多。”他意有所指道。
他笑得很浅,见面几次,她不记得他纵声大笑过,第一次以为是出自优雅的抑制,或是惯性的防御之心,几次下来,她渐渐感受到那是对于世情的洞悉后产生的漠然,彷佛对身处的世界其实已兴味索然,一切与人的友善交接不过是起于心血来潮。
忍不住好奇,她脱口而出:“佟先生,什么事最能让你开心?”
穿越那对在阳光折射下闪现琥珀色的虹膜,她隐约看见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寂静,和深深海底一样无声无息。
谁能毫无防备地直视他的双眼而不迷惘?他凝视她,获得了新奇的理解,他稍加思索,柔声回答:“等我想到了,我第一个告诉你。”
她回头一把抽出花瓶里的新鲜玫瑰,笔直凑到他眼前,爽气一笑:“先送你一点小开心。”
秘书伫立着,耐心等待着上司的答案。为了消磨这不知所措的时光,她抬头四顾,不经意被左前方档案柜上的一对木制书档所吸引。这是她第一次注意到这项小玩意,显然在今天以前是不存在的,朴拙单纯的造型十分耐人寻味,她颇诧异佟宽会对这种东西产生兴趣,那不符合他一贯的味口。
“不去。”佟宽终于放下卷宗,抬起头,给了简单的答案。
秘书猜想得到上司会有的反应,但不知他会如此直截了当。他面无表情,不欲多作解释,她试着进言,“老董一定是想和您商量那项投资案,您若去了,表达关心,让他知道您也可以胜任投资部门,就算暂时是陆先生主持计划,将来人事异动也未可知。”
他撑着右额道:“琳娜,不用急,还不是时候,那件投资案我完全不想沾手,你注意陆先生的动向就行了,他部门里那个特助你认得吧?”
“张先生吗?”她略显腼腆,同时暗惊他敏锐的观察力,她只在去年尾牙和今年春酒宴上和对方交谈过,私下并未联络。“他是我大学学长。”
“后天这个寿宴你替我去吧,可以和张先生聊聊,顺便提一提,你个人十分看好陆先生的投资案,张先生跟对人了。”
她怔了怔,思索片刻,点头应承:“我明白。”
“谢谢你。”他从抽屉取出一个包装雅致的纸袋,放在她前方桌缘,“前天我在店里看见的,和你那件紫色套装很相配。”
她知道所谓的店里是高级女装店,她也心知肚明他不会无缘无故自行上门光顾,他陪着某个女人逛街选购,却能分心想着笼络下属,她确信这个男人假以时日,注定要在集团里占有一席之地。
“谢谢。”不矫情推辞,她收下纸袋,欠身告退。
回到座位上,避开同事目光,她暗暗打开纸袋,向内稍探,一件紫色多层次丝巾,触手凉滑,是她梦寐以求但舍不得下手的昂贵配件,她抿嘴笑了。
佟宽按揉右侧太阳穴,驱赶无尽的倦意。他决心离开座位,从角落衣柜里拿出运动旅行袋,走出办公室,进入电梯,直达二十一楼的健身房。
更换运动衣鞋后,他走进健身器材区,不时和擦肩而过的公司员工颔首招呼,踏上靠墙的那台跑步机,调整跑速,开始原地迈步。
“佟宽,你也来啦!很久没看你上来了。”
有人一手拍上他的肩,与他并肩齐步,一样高大,相仿年纪。
说话的是营销部经理邹新,少数和他说得上话的公司同仁。
“我常来,多半在游泳池那边。”
“最近陆晋挺风光的,我看老董是准备让他接手了吧?”
“你忘了还有陆优?”
“陆优?他行么?学历漂亮不代表资格漂亮,况且他心太野,上次整个联欢酒会满场飞,深怕女员工不知道有他这号人物,陆晋就沈稳多了。”
“那也未见得。”
锋利的口气不禁让邹新侧目,“兄弟,我是看好你的,但老家伙食古不化,恐怕还是偏心自家人。”
“自家人?说得好!就怕他分不清。”两个男人会心互望,昂首笑了。
门口一阵骚动,有人相继喊着:“陆先生——”
佟宽循声望去,一名怒气冲天,铁青着脸,西装革履的男人,不顾场边管理员拦阻,直闯器材区。
众人瞠目而视,佟宽心里有数,他按停跑步机,静静侧站一旁。拳头直飞过来时,他轻巧一让,挥拳的人重心不稳,直栽在跑步机上。
邹新趋前扶起男人,男人狼狈又愤怒,一把推开他,指着佟宽,厉声唾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事,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
佟宽面不改色,不愠不火,甚至笑了起来,“陆优,别这么难看,这里是公司,有话好好说。”
“你也知道难看,你把我当什么了!”陆优伸手再度欺身过去,后面有两名高级主管模样的男人绷着脸现身,连手制止他的脱序行为,其中一名附耳道:“老董请您到办公室一趟。”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架着瞪眼咬牙的陆优离去。
众人面面相觑,呆站几秒后各自散去,连交头接耳都明智地避免。
佟宽重新踏上跑步机,启动按扭,调整速率,对着落地玻璃窗敞步迈动,像没发生任何事一样面目平静。
“这下可好,二少爷添上这笔纪录,不知老董作何感想?”邹新看好戏般笑谑。
佟宽微扯嘴角,默不作声。
下雨了,从高处降落,细密如丝。雨勾起了他隐伏的思绪。一个多月了,每天目不暇给的繁忙电邮里,没有一封是他预期的内容,手机里的未接来电纪录,也没有一组号码是他期待会看到的,有人食言了。
不,是遗忘他了。
第3章(1)
十几坪的斗室里,机具启动声和嘁嘁喳喳的询问声起劲回响着,忙碌中透着欢快的氛围,站在正前方的林咏南举起小型机具,对十多名妈妈学员们朗声说明:“先用这个修边机修出镜框内沟槽,好了以后才用砂纸机磨细正反两面,不要急,慢慢来,线条才好看……”
她亲自示范之后,再走到学员间一个个指正动作,有时看见惨不忍睹的切割线,干脆自行操作,加以拯救。有些妈妈们似乎只求及格,修边滑手了也不沮丧,彼此边做边聊家庭琐事,十分愉快。
“拜托大家认真点,时间差不多喽,今天最好能喷漆上去,别拖到下一次,不然看不到象样的东西,你们家老公不会让你们来了。”她边巡视边催促。
“不会啦!咏南,我们保证让你的班开下去。”
“对啦,不要紧张啦!这次比上次的板凳好做多了。”
“我们很认真呐,比你做点心还认真耶!”
“对了,你上次做的那些点心都到哪里去了?有人敢吃吗?”
此起彼落调侃着她,妈妈们永远有办法让主题失焦。她红了脸,搔搔耳际的发丝,巡绕一圈后回到座位上讲解下一个步骤。
“记住喷漆时穿上围裙别沾到衣服了。”她举起喷漆罐,朝木框喷洒。“就这样,这是底色,之后就可以画上你们喜欢的图样了,细心点,做完就可以收工了。”
“咏南,你今天这么急,是不是要约会啊?”观摩几分钟后,围拢的人群里有人怪腔怪调地发出讪笑。
“要约会就直说嘛,我们可以给个方便啊!”有人跟着嘻笑附和。
“对嘛!我们很通情达理的,直接收工啦!”有人干脆建言。
说完爆出一阵哄笑。她结束喷漆,没好气地抬起头,“拜托各位——”
眼角淡扫,扫进了一道熟悉的形影,她霎时明白这些女人放肆调笑起她的原因了。
不知何时出现在课室的佟宽站在外围,好整以暇地观看她表演。即使只穿了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醒目的外表很难不令妈妈们产生遐想。
“各位好,我是咏南的朋友,请继续,我可以等。”佟宽自我介绍,和林咏南相视而笑,有礼地退让出空间。
林咏南叹口气,佟宽恐怕不明白自己已经让空气改变了温度,再要那些妈妈们专心上课根本是痴心妄想。
无可奈何地宣布下课,妈妈们一拥而上和佟宽热烈攀谈起来,为人母的安全身分让这群女人们可以毫无顾忌地接近迷人的异性。佟宽态度友善,有问必答,偶而妙语几句逗得妈妈们心花怒放,更加舍不得散场。林咏南想,他真是良好的公关人才,无论是不是真心相与,他都能令人感到由衷的愉快。
她收拾好机具,在一旁耐心等候,待妈妈们满足地离开了,已经过了十多分钟。他怀着歉意走向她,“不好意思,给你困扰了。”
“不要紧,她们很可爱吧。佟先生怎么来了?不先打个电话?”除了意外,她内心忍不住掀起轻微的困惑,这困惑来自于无法顺理成章地加以解释,彼此建立于偶遇的普通关系,却让他主动寻至她的工作场合,即令她再落落大方,也无庸人自扰的性格,还是感到了些许不安。
“打过了,你没接,咖啡屋的晓庄说你在上课,我很好奇,想参观一下上课的情形,所以就不请自来了。”他清楚地说明目的。
“啊,抱歉,手机又忘在家里了。”她拍了下额角,咧嘴笑开。他的简单动机获得信任,消除了她的疑虑。“刚到镇上吗?”
“第三天了。”
前两天紧锣密鼓地开会,处理饭店人事异动,旅游旺季的宣传活动定案,和部份设施翻新计划。他长期紧迫钉人,准备工夫足够,一切进行得相当顺利。然后,如预期延后回台北的日期,想下山见她一面,他不否认这个念头早就滋长。
是的,他想见她,很单纯的心念驱使,想做就做,胜过喝她那杯咖啡的欲望。
“那——”她一瞬间踌躇了,接下来她该说些什么?到咖啡屋还是到她家坐坐?无论是哪种决定,他们之间因缘际会的本质慢慢消失了,再走下去便脱不了刻意,而刻意交会的必要性似乎不大,不过是一杯凑巧合他心意的咖啡,何至令他次次走访,念念不忘?她看着他,一时半刻说不出话。
“我想请你吃个饭,可以吗?”不待她表示,他主动提出邀约,很直接地,没有其它遮遮掩掩的说法或理由,这一出口,宣告他们的牵系不再是萍水相逢了。
她不禁愕然,思量了一下,决定坦诚相告:“佟先生,谢谢你的好意,我猜你想请我吃的是你们饭店新推出的时令套餐吧?我看过你们的宣传广告,很吸引人,我很想尝鲜看看,可是很遗憾,我今天必须离开镇上两天,我得北上一趟,不能接受你的邀请了。下次吧,下次我还可以邀妈妈们一道去,让她们替你宣传,不过要麻烦你打个折扣喔。”
她拒绝了他,很委婉地,脸上挂着清朗表情,眼神纯净。他一点也未感到懊恼,反倒好奇起来,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不是借口,即便是,亦不减他想了解她的兴致。
“那正好,我的公务也结束了,既然同路,顺道送你一程吧,你不会告诉我你比较喜欢搭火车吧?”迥异以往被动的习惯,他顺势而为,改变主意。
听起来又太顺理成章了。她迟疑了片刻,继续推辞又显得矫情,搭便车不是什么太费周章的事,况且,不容否认,有他为伴的确赏心悦事。
她放弃多余的设想,对他道:“如果真的顺路,那就麻烦你了。”
“你这么客气,是怕别人误会什么了吗?”他一心以为她我行我素,那些见风是雨的小玩笑影响不了她才是。
“不是,只是怕耽误了你。”她笑。“没有的事就不怕误会。”
“好吧,但我有一点小要求,能请你直呼我的姓名佟宽吗?你一直称我佟先生,像公司员工似的。”
“好,下次一定记得。”
没有的事?他暗暗琢磨这四个字——没有的事。
不知道为什么,她无意间流露的神情让他感觉到,她打从心底认定他们之间是没有的事。
旅程到底有多长?侈宽无法确定。
也许有三小时?四小时?高速公路塞车加上某些路段转行省道,他和林咏南几乎在车厢内共度了一个下午。
决定与他共车后,她整个人活泼起来,不让两人间的空间沉寂,她轻松地说,娓娓道来地说,说的几乎是学生时代的事,说时眉飞色舞,笑声不断,显然那是她极为怀念的一段时光。
如此年轻,不诉说梦想,却只对往事频频回顾,或许是他习惯性的敏感使然,总能在寻常话题里嗅出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你从小在那个地方生活,为什么回来这里?”他问。
她停顿了两秒,原本轻扬的语调降了一个音阶:“我小姨生病了,她只有一个人,我妈和她感情好,坚持回来照顾她。后来我妈也检查出肺病,就留下来治疗,她也走了以后,我处理后事,一直住到现在。”
轻描淡写,从头至尾,她没有提过她的父亲,她应该是个单亲家庭长大的女孩,却比任何人都笑口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