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就这么办吧。”他挺直背脊,毅然道:“确切的时间我会再通知你,不过麻烦她这两天先到我的住处把她的私人物品搬走吧,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对了,别忘了那只狗,它烦了我好几个月,正好请她一并带走。”
望着佟宽走出办公室的高大背影,章律师再度讶异得合不拢嘴,这个男人前后表现差池也未免太大了,决事毫不拖泥带水。他忽然想起前一天曾头痛地询问林咏南,佟宽真能无条件放手?他一点也不想和他交锋。她却无比肯定地点头:“会的,他曾经说过,人生没有什么不能失去的,他会做到的。”
他对这个男人又有了新的认识。
仔细端详,她几乎瘦了一圈,或许旧时裤装尺寸不合,她今天仍旧穿了件连身及膝裙,露出纤苗的臂膀和小腿,因为无心打理,长发随意结个松辫子垂在胸前,年纪看起来又更轻些。不变的是那双明亮的眼睛,在浅棕肤色的脸蛋上,闪着教人深思的神韵。
她一进门,唤了他一声,照例活泼地咧嘴笑开,对着走到脚边朝她猛吠的芬达出声抚慰:“你忘了我吗?忘了吗?”芬达嗅闻一下,很快辨识出旧主人,开始兴奋地跳跃,她一把抱起长大不少的狗儿,不在乎沉重,立刻在客厅到处走动,东张西望。
并非闲情打量他的住所装潢,她在寻觅她的箱篓,当时全未拆封,现在一个也见不着,多年物品无论再精简,至少也有二十箱,不可能一齐被堆置在屋内某个角落不被发现。
她疑惑地看向佟宽,他没说什么,领着她走到客房,门一开,她满脸惊讶。
室内原始的装修不知何时已拆除清空,靠左的那面墙装钉了两具置放杂物的多层木架,其中一具层架上整齐摆放了她所有的制作工具和漆料,另一具木架则放置了她的小型木作样品。房间中央设置了一张簇新的工作台,地板竟是新铺设的耐磨地砖。这是一间薪新的工作室,虽然面积略小,功能和从前那间相差无几。
她嗒默无声许久,手臂因撑不住芬达逐渐酸软,不得已弯腰放开它,她一直不看佟宽。
他在一旁解释:“以为你迟早会回来,先帮你把所有箱子拆了,东西全都收拾在屋里该放置的地方,如果要让我再一一取出来让你打包,我已经记不清了。”
换句话说,这间房子消化了她所有的东西,若要巨细靡遗收拾装箱,恐怕不是两三天内能办到的,但这全是她的错不是吗?
“还没吃午饭吧?先别忙,一起吃吧。”他径自走开。
她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他为她安置了工作室这件事严重干扰了她的意志。
她心不在焉地跟随他走到餐厅,发现他居然亲自下了厨,煮了一锅香味四溢的什锦汤面,两副餐具早已摆好。她瞪着锅里的内容发愣,食欲神奇地被勾动,忍不住弯起唇角微笑,摆脱了矜持,主动入座。
对坐用餐,他不时抬眼审视她,吃得相当慢。她举止自然,表情恬淡,因为肚子异常饿,非常认真地在吃面,视线只落在碗里和锅里,一碗下肚,没想到单纯的肉丝味道意外地丰富,忍不住就要脱口赞赏他的手艺,嘴微张,两人视线相逢,她在他眼里看见了熟悉的温柔,及时抑制住冲动,垂眼盯住手里的碗。
两人分吃了一锅面,她足足吃下三分之二量,他不置一词,意味不明地笑着。
饭后她习惯性地跟着他收拾餐具,一起在厨房洗涤,为了冲淡尴尬,她说着简单的家常话,他自在地应和着,像从前一样。
像从前一样。这个念头乍现,她伤神地揉着太阳穴,思索了一分钟,转身走出厨房。她打起精神,重新找出瓦愣纸箱,放眼四周,把辨识得出物主的东西逐一放进箱内。
这不是件轻松的事,必须到处打开抽屉或橱柜费心挑拣。佟宽偶而靠近,单纯递茶水,并无开口,他或站或坐,保持一段距离观望,目光柔和。
屋里宁静幽凉,穿插着芬达的滚闹低吼声,她紧咬牙根,加快手边工作。但流动的空气里弥漫着他的气息,他的足音,他接听手机的话音,他的无所不在让她的呼吸莫名发疼。彷佛隔绝了所有的氧气,逐渐地,她的呼吸开始不规律,心跳加倍急促。
她惶惑地捧着胸口,蹲坐在地板上,虚弱的手劲再也无力移动纸箱半分。
一道黑影背光俯看她,关切地问:“咏南,怎么了?”
许久的噤声令她喉咙喑哑,发不出声。他静静看她半晌,递出一只手,就在她鼻尖,像根救溺的绳索,她交出左手,让他紧紧握住,他稍一牵曳,她轻盈的身躯就朝他攀附,他拥住了她,不费力地将她拦腰抱起。她将面颊偎在他肩上,强烈的心跳竟得到了神奇的抚平。
她闭上眼,感觉到他在走动,他与她耳鬓厮磨。就这一刻,她不在乎他将她带到何处去,只需要那么一点点温存,她就能获得新生的力量,纵使是飮鸩止渴,也不想放开他。
他小心翼翼将她放在床上,用指尖揩去她激动的泪水,亲吻着她的脸,一遍又一遍,然后环抱着她,待她慢慢睁开眼,与他咫尺凝视。
她唤他:“佟宽……”
“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
他亲吻她的唇,摩挲她细致的颈项,柔软的胸脯,因消瘦而更纤薄的腰身,他用敏锐的指腹一点一滴感受她真实的存在。但是还不够,永远不够,他动手褪去彼此的衣物,用沉重的身躯覆盖住她,他要用全身的肌肤感受她,以强烈的yu/望和她彻底结合,在她身上留下印记。
一反昔日的温柔耐性,他手劲粗放且大胆,一再让她感到迷乱和难以禁受的痛楚。他不思怜惜,强悍而热烈地进入她,他再一次用身体宣示,她永远都不该起心动念离开他。
周围再度呈现异样的宁静时,她的直觉告诉自己,他不在屋里了。
欢爱过后,她在他怀里睡了一阵,血液里的不安获得平静。不过几个小时,却宛如隔日,因为还是下午,不是她的睡眠时间,她自然地苏醒。
穿上衣物,下了床,在屋里巡绕一遍,室内光线变幻成近晚的余晖。她唤了几声,确定他不在同一个空间里,感官不再受到牵引,脑袋愈发清明,一旦理智重新驾驭思维,懊悔的情绪继之而起,大量席卷她的知觉。
她抓起背包,决定迅速离开,或许下一次来收拾东西时应该请章律师陪同,她不能再一次放纵自己。
她快步走近大门,转动门把,只一下,便遇到了障碍,门把分毫未动。
记得这道门安装了复杂的五段式门锁,她上下几个扭把都试了几遍,仍然文风不动。她弯腰觑看门缝机关,一再扳弄,详加研究了一番门锁结构,还是没撤。
灵机一动,伸手掏翻背包里的手机,努力掏了半天,却触摸不着手机形体,定睛朝内一探,除了笔和面纸、几颗头痛药,重要的记事本和手机一起消失了。
她惊诧不止,发了一会呆,排除几种可能性,回头在客厅寻找室内电话,拨了佟宽的手机。
“佟宽,你在哪里?你出门时是不是不小心把我反锁在屋里了?钥匙呢?”
一听见他的声音,她连声迭问。
“不是不小心,是故意的,没有钥匙。”
“……”她跌坐在沙发上,他连撒谎的意图都没有。
“我在忙,好好等我回来,别到处乱翻,钥匙都在我这里,你找不到的。”
“佟宽,别开玩笑了,我们不是说好了?我们刚才那样不能改变什么——”
他抢白道:“我不记得和你说好任何事情过,协议书只是为了逼你出现,我手里的那份早就躺在碎纸机里了,别期待登记手续,那是不可能发生的。”他口气平淡,不似有愠意,可也听不出愉悦。
“你不明白,事情不是像你想的那样,你得放我出去——”
“你说反了,应该是事情并不像像章律师说的那样简单,他搞错唬弄对象了。咏南,好好待着,那里可是十楼,别动任何歪脑筋,坐不住就做晚饭吧,我八点钟左右会到家。”
“你想做什么?章律师不会听你的,他——”
“他如果肯说实话,我保证他明天照样可以人模人样出庭辩护。”
“佟宽——”
耳边只听见断线的机械声,不再有其它。
她抱头冷静思索。
章律师的连络电话都储存在手机里,除了佟宽的手机号码,她一向没有花心思记亿他人号码的习惯,总是利用通讯簿直拨。没有了记事本,室内电话无用武之地,没想到他如此了解她的习性。对了,计算机!还有计算机可以对外联系。
她花了半小时找遍整个屋子,连狗屋也不放过,最后颓然坐在地板上,欲哭无泪。
佟宽果然带走了所有对外的联系工具。
“你想清楚了?确定消息正确?”威廉皱着脸,反复再三询问同样的问题。
合伙成立新公司方案已进行至一半,佟宽说撤资就撤资,怎不令人头疼?
“别再问了,我不想再从头说一遍我是怎么威胁人家律师吐实的。”佟宽填了一些表格,交给威廉。“就这样吧,我这笔钱直接汇到这个户头去。”
“自立门户一直是你的目标,真的不再多考虑?”
“晚几年罢了,不急,我们还是可以合作,只是换你雇用我了。”
“你确定张太太不会付尾款?再怎么说林咏南已付出一切,可以说一无所有,张先生费尽心机所做的那些安排,受益者几乎是他那个家,拿出九牛一毛解决这个燃眉之急根本是不痛不痒,她不担心自己的丈夫,也该想想钱是怎么来的?”
“答应付尾款不就公开承认她和三个儿子手上有那些违法的资金?给了如果后患无穷,不如装聋作哑。咏南太天真,以为隔海打官司可以让张太太屈服,她不明白这种旷日废时的事是有钱有闲才做得来的。”
威廉徐徐吐了口烟圈,嗤笑了一声:“不明白的是你吧?她就是明白得很才想离开你,她不愿意你跟着她耗在这种鸟事上啊。”
佟宽看向威廉,他摩挲着下巴,万分不解的模样。“不全对,她后来已经知道我和陆家的关系,为什么还想离开?她明知道我从来就不在意能否顶着陆家光环的啊,更别说那些无聊的门当户对的了,再说如果我愿意出手,向陆家索讨那笔尾款也不是办不到,她何必自己卯足了劲承担?”
“这就怪了,她成天就在你家,亲自问她不是更好?何必在这里玩猜谜?”
他罕有地露出讪笑,“她最近在和我闹脾气,怎么都不肯说话。”
“这更古怪了,她人都留下来了,还有什么脾气可闹?”
“被关了几天出不了门,脾气自然不好。”
“你关她?”威廉瞪圆了眼,烟屁股掉落在地板上。
他面色一整,理直气壮,“是又怎么样?”
“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事情解决了,我自然会放她自由,这笔款尽快汇到高田帐上,不可节外生枝。”
他这几天也不好受,林咏南给人印象随顺坦率,拗起来可不是普通的程度。
她认份地煮饭烧菜,打扫洗衣,晨起记得跳绳,就是一句话也不说,连托他买女性卫生用品也极不情愿地写在纸条上,夜晚坚持在沙发上就寝,完全不让他碰一下。孤枕难眠,他不是不想念那段小镇上的同居生活。
这么善体人意,从不愿造成别人困扰的女人,为何在这件事上如此固执?
心事翻涌,不经意想起了她曾经郑重其事对他说过的,而他当时不甚挂怀的话——“我相信你,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相信你。”,“所以,你也要相信我,无论我做什么决定,一定是因为爱你。”
他凝眸思忖,盘旋在心头的某些想法隐约成形,对照林咏南的过去,那些想法越发清晰可见。
他再次看向威廉,释然地笑了。
门刚开了一缝,一只女性的纤细脚面瞬即卡在门坎,双手从内用力扳住门面,身子一矮,企图从他胁下窜出门外。
他也不阻拦,大方地让门户洞开,不与她较劲。她赤足在走廊上奔跑了几步,察觉他不但没返身追逐,还直接走进了屋内,显然不担心她一走了之。她机警地煞停,倒退回门口,朝里探头探脑。
他笔直站在客厅中央,伸长手臂,摊开掌心,上面分明是她的手机和记事本。
这是放手还是求和的意思?
她踌躇不前,与他保持距离,相互对望。
他索性按开她的手机屏幕,点滑几下,拨出其中一组号码,对着手机道:“章律师……不,我是佟宽,麻烦您亲自向我太太说明事情现在的进展……对,就现在!”
他向前把手机塞给发傻的她,让她凑耳聆听,她只应了一句,接着默听了五分多钟,听毕不置一词,幽幽叹了口气,表情复杂。
“你说你相信我,是指无论我曾经对陆家怎么做,做了什么,你都能明白,也决不会阻止,对吧?”
她调开视线,低默无言。
“你不希望高田的事打乱了我对陆家长久以来做的决定,为了你那笔债款又得和陆家谈判,甚至委屈求和,你希望我贯彻初衷,心里永远好过,对吧?”
她又叹了口气,咬着唇不说话。
“所以,当你回巴西后,卖了房子,依然填不了那个洞,求援又遭张太太拒绝,你发现无法善了,那一刻才考虑离开我,因为你心知肚明,我必会替你解决这件事,再度和陆家纠缠不清,对吧?你要我相信你,无论你做了什么决定,一定是因为爱我……坦白说,是不是乔的那件事,让你下定决心,不再让任何人因为你而受到损害,一辈子感到遗憾?”
她抬起头,不再回避他的注视,眼神坚定,“是,我想你可以承受失去任何人,你一直很坚强,这是我唯一放心的事。”
“那么你也可以承受失去任何人吗?”
这个状况她显然深切考虑过,所以不加思索答复:“我很高兴在小镇上和你一起生活过,那是这么多年来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如果可以永远保有这段记忆,不被后来的事消磨殆尽,我想我愿意承受。”
说完,她像是想到了某件愉快的事,腼腆笑了一下,很快又颓然,“但是佟宽,我做得不好,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做得很好,我高估了自己。”
他点点头,向前握住她的手,“在失去任何东西前,应该先努力不是吗?我很努力的保有你,你不也应该这么做吗?”
她沉默不答,挣脱了他,用手背揩了揩两边眼角,抱起趴睡在她脚板上的芬达,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向厨房走去,边走边如常地说:“吃饭吧,我煮了苹果咖哩饭,不过不太成功,这次将就一点,下次会改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