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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姬 page 8 作者:决明

  「我曾经很勇敢,曾经……」

  「因为被一个男人恶意欺骗抛弃後,便觉人生无趣、自怨自哀,你的勇敢仅有虾米一丁点大?!」负屭鲜少为谁的胆怯或逃避而动怒,那是别人家的事,他懒得管,每个人皆有权选择面临问题时的态度及作法,有勇之人可以正面迎战;弱小之人可以转身逃开;偏激之人,把责任推诿旁人……她当然可以消极看待世事,摆出一副任凭宰割的认命模样,但他看进眼里,就是愤怒,就是生气,就是感到胸臆有股怒火在烧!

  就为区区一个男人?!

  脱胎换骨敢喝!由鱼变人敢做!他是不清楚她还为那个男人做了哪些蠢事,他也不想多问,不屑去听她和另一个人的情爱纠葛!但他以为她很勇敢,不轻易被人打倒,即便感情结束,她亦能抹干眼泪,笑笑再站起来,继续坚强走下去。是他太高估她了?她不过是个懦弱女人,可以为爱坚强,也可以为失去爱而崩溃。

  「不要责备我,你不是我,没有经历我的经历,步过我的步伐,请不要评断我的对错。是,我为了他,已觉人生无趣,自怨自哀,所以我随你回来,愿意奉献鮻人身体,让海中龙主吃下补身,我得以解脱,你完成任务,龙主郁病康复,三大欢喜,你气什麽呢?」她轻轻幽幽问道,不解他的怒气何来。

  你气什麽呢?

  他气什麽呢?

  负屭被问得哑口无言。

  气她乖顺地喝下他交给她的「脱胎换骨」而不曾反抗?气她恬静地由他带回海牢等死而毫无怨言?气她安然地面临九样药材齐全後,所将遭遇的命运却不做任何积极争取?

  还是根本只是气她为了一个男人,不懂爱惜自己,放任绝望蚕食掉她?!

  「我没生气,你从哪里看出我动怒了?」此话多像欲盖弥彰,极力否认方才失去冷静淡然的人,是他。

  「他生起气来,与你刚刚的反应很相似,本来极少起伏的冷嗓会微微扬高,比平时说话速度更快些,眸子好像点燃小小文火,所以我才以为你也在发怒——」

  「我不是他!」负屭蓦地大吼,用着连他自己都不曾听过的失控咆哮。

  「……」她险些要开口说抱歉,唇瓣轻蠕,没有吐出声音来。

  是她心里仍拒绝去接受「我不是他」的这番强调,抑或她还怀抱不该有的希冀?也许希冀早已没有了,至少在她等待死亡的这段时日中,她情愿假装他是她的负屭,她爱过的那一位「负屭」,因为独自死去太孤单了,他若能在她身边,目送她走,她就满足了。

  她静静的,不开口,不去回应他的否认,负屭扭开头,旋身离开。

  兴许,他真的不是。

  他若是,她会恨他。

  恨他面不改色地扯着漫天大谎,故意装做不认识她。

  但,她希望他是。

  她希望,死在他手上……

  因为一个人孤伶伶死去,身旁没有熟悉的人相伴目送,是件多麽可怕的事……

  他变得很怕看见她。

  怕?

  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小鮻鱼,他竟然用到「怕」这个字眼!

  原来最可怕的眼神,并不是恶炯炯的狰狞怒眸,而是一股静静凝视,琉璃般的眼眸,美得晶莹灿亮,她看着你,又并非只看着你,你以为自己被她觑入瞳心之中,殊不知她眼中所见是你,还是另一个与你极为相似的男人?

  那个应该碎屍万段的男人!

  他究竟给过她哪些承诺,又为何弃下她一人,在人界陆路孤单生活?!

  既已不爱,就站出来说个清楚明白,断个彻彻底底!无声无息的消失算什麽?!一点担当都没有,砍他个十刀八刀还算便宜他!

  负屭冷凝着面容,银白色龙鳞密布双鬓,延伸到下颚处,不受控制的逆鳞,随他情绪翻腾而浮现。数日後,九龙子与八龙子相继归来,同受怒火波及,被他押去海牢见她,他仍没释疑,到底是不是兄弟在恶整他。

  她见过两名龙子之後轻轻晃首,免除了八、九龙子惨遭怀疑的命运,他的兄弟只只出色,有其独特之处,难以仿效,九龙子与负屭有着较为相似的外形轮廓,仔细去瞧更会觉得眉眼部分高达七成近似,然而九龙子没有负屭偏冷的疏漠,倒像富奢人家的麽儿,最受宠爱,也最孩子气,手中时时拿着食物吃,偏又不见虚胖壮硕,打量她时的眼神充满新鲜好奇——也因为九龙子死不挪开的探索眼神,害他被负屭拧着耳朵给揪出海牢去。

  她可以清楚感觉到,负屭不愿在海牢久待,匆匆领两名龙子来又匆匆随他们走,只字不留,仿佛不想再把时间浪费於她身上。她看进眼里,虽想淡然视之,不该产生的失落仍是满满溢开。

  他可能不是你爱过的负屭。她告诉自己,偏偏她的自我说服;永远不敌他一个眼神,一次凝眸,一记小小动作来得震慑。

  他若不是,眼神怎会那麽像?他觑她的模样,他说话的特殊清澈,以及不说话时的冷敛孤傲,甚至是海潮扰他一头长发飞散,滑过鬓旁的一瞬嚣狂,都很「负屭」,她的「负屭」。

  怎能有人模仿他仿得唯妙唯肖,连举手投足也学得如此神似?

  他或许根本就是你的负屭。她不是没有这样怀疑过。

  他若是,为何不认她?为何去人界陆路寻她的目的,不是信守承诺回到她身边,而是要她以「鮻」的身份,为他父王入药治病?

  她等了他一辈子,人类的一辈子,而这段漫长守候的日子,足够让他将她忘得一乾二净,即便她站在他面前,亦勾不起他些些回忆?当他看她饮下「脱胎换骨」,承受剧痛发作的情景,他不觉得似曾相识吗?

  「负屭……」她咬住嘴里轻喃的名,已分不清自己喊的是谁。

  不要在意,不要去想,是他非他,真的不重要……是他,他既已抱定主意不与她相认,所代表的涵义若一心追究,只是自取其辱;不是他,他便与她毫无瓜葛,她的恩恩怨怨,她的爱恨情仇,都和他不相干。无论答案为何,眼前这个他,她皆该漠然看待,不受他的举止影响而情绪起伏,不因一日不见他到来便怅然若失……

  她害怕自己因为移情作用,而不顾他的意愿,把他当成她爱了许久许久的那个人,这对他不公平,他被人冒名已经相当吃亏,还招惹上麻烦如她,易地而处,她也会感到困扰呐。

  她该要默默藏起自己的心事,却无法压抑渴望见他的心情。

  时间越是逼近,她的心,越像藏有一只无法餍足的饕餮,更加贪婪。当听闻四龙子带着他寻获的药材归来,距离她被下锅熬汤之时又近了一些,她细数日子,一天过一天,一日添一日,只到二龙子取得灵参那时为止。将死之期,她不想顾忌,不想委屈,更不要再欺骗自己。她有多渴望见他,她的百年相思,多想尽数倾倒,让他知道,她是怎生思念着他,在他遗忘了她的时间里,她仍是那样痴、那样傻地想念他。

  哪怕他只是外貌神似於她的「负屭」……

  哪怕他自始至终,都不该是她倾倒相思的人……

  负屭……

  「为什麽不吃东西?!」

  不是她发自内心呼唤的呐喊召来了他,而是她整日未进食的消息由鱼婢口中传入负屭耳里,他才会在此时伫立海牢之外,神色不悦地看着她。

  只是不饿罢了。

  这个真正的理由,她没说出口。

  看着他,她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心跳卜通加快的重击。她蠕唇,以为自己乖顺地告诉了他「只是不饿」,岂知声音脱口而出,却变成任性至极的答案——

  「不是你亲自送来的食物,我不吃。」

  她看见他挑动眉峰,对她的回答似乎大感惊讶。怎能不惊讶?她并非一个骄姿蛮横的女人——他与她们相处时间何其短,但他却很清楚,她不是,这种女人耍性子的娇蛮话,不该由她嘴里吐出。

  他皱了眉,眉心层叠着难解蹙折。

  「你说什麽?」定是他听错了,再问一次好了。

  近来被她干扰得心神不宁,老是处在双眸一闭,她的身影便嚣张浮现,占满思绪的状态,听错一两句话很正常。

  「从今天起,我只吃你亲自送来的食物,你若忙,漏送一顿,我便少吃一顿无妨。」她轻轻说着,话已离唇,毋须再说谎圆饰。原来,任性一点也不困难,只消顺应自己的贪念,摒弃对他人的同情及体贴,就能做到。

  他的双眉挤得更近,蹙折更深,像是对她的每一字一句,充满困惑。

  「我要看见你,哪怕你是丢了食物便走,不再开口与我说话,我都要看见你进海牢来。」她补充着。

  心里的贪兽,变得无比巨大,催促着她:说吧,反正再活也没多久,再任性亦不过剩下短短几日,过分的要求又怎样?惹他厌恶又怎样?顾及了他的喜恶,你的呢?谁又顾及过了?

  即便强逼他日日臭脸前来,冷淡喂养一条狗似地抛食给她,那也可以。

  让她看见他,就好。

  「看见我?看见我做什麽?!你想看见的,并不是我!」负屭很清楚她的用意,她拿他当替代品!想从他身上榨取那男人的虚影,用她那双漂亮但又该死深情的眼,透过他,去看另一个人!

  这是他不愿多留海牢一刻的原因!

  这是他每回踏入便匆忙要走的缘故!

  这是他只敢在夜深之际,当她闭上分不清是瞧着他还是那个男人的双眸,沉沉睡去後,他才会伫足在海牢外看她的理由!

  不屑成为别人的影子,冠冕堂皇的藉口,龙子的自尊,总是高傲。

  嫉妒。多清晰的两字指控,才是他警觉到的真正危险。

  他嫉妒起那个冒牌货,那个顶着他的名号,变身成他的外貌,诱骗她付出真心的「负屭」!

  「就当做……你同情一个已经癫狂的女人,降贵纡尊地给她一些怜悯,让她在等过漫长百年之後,还能说谎欺骗自己,她终於盼回了情人。对你而言,一切都是假的,她却可以将它视为梦想成真——」

  「你自己说过,不再等他,到此为止,要与他岁岁年年不相见!」负屭拿她之前吐露的绝情话回堵她,耳闻女人心善变,他今日才算见识到了,「现在却想求我让你当成替身,在我身上寻找他的影子,你当我负屭是何人,能容许你这般亵渎,拿一个下贱自私、戏弄女人的鼠辈和我相提并论?!」

  她被骂了,竟仍淡淡微笑,像发现教人惊喜开心的小趣事。「生起气的时候,真的一模一样……」

  第5章(2)

  砰!

  交织在海牢前的铁珊瑚,被负屭一拳狠狠搥得尽碎,裂开好大一个空洞,他怒火腾腾,大片银鳞由肤间竖起,长发飞舞脑後,气极了这种时候她还在比较着他和那个男人的差异!

  「若真要说有哪儿不同,他不曾……对我发脾气,他的眼神比你柔和,荡漾着水波,很明亮,很温暖,很美很美,像琉璃珠子一样……」她不害怕眼前震怒的龙子,依旧喃喃自语,她并非存心激怒他,只是想区分他和「负屭」的迥异之处。

  她觉得自己好似疯了,不想深究他是谁,却仍试图看穿他和「负屭」重叠的身影;不愿为了冀盼百年不归的男人伤神,却还是不断为难着自己;分明已断念说出了岁岁年年不相见,可那时约好永生永世不离分的情景兀自清晰……

  矛盾。

  至死,方能休止。

  铁珊瑚终是惨遭破坏殆尽,残存的横枝竖桠抵挡不住冷魅恶煞般的发怒龙子,她眨眼抬眸的短短须臾,他已来到她面前,一记掳钳及俯首强夺,使得两人身影密密交融,投射海牢墙面上,贴合成一体。

  她的微弱惊呼声,消失於他炙烫口中,遭他吞噬。

  她呆住,僵直了身躯,错失反抗先机,任由他撬开她原先便微启的双唇和牙关,灌入他的气息和灼热,火炭般的探索,坚定且霸道,透彻品嚐她的芬芳甜美。

  她猛地惊醒,本能地挣扎,却不敌他的力气,情急之下,她咬破他在口中肆虐的舌,血的味道,浓重呛鼻,吓得她立刻松开牙。

  她咬伤他了……

  负屭对自己舌上小伤不以为意,沉溺在她温暖包围间,她两排贝齿不敢妄动,怕又弄伤他,反倒给足了他得寸进尺的机会。

  她的小心翼翼,养大他的肆无忌惮。

  他吻得更深,封得更紧,灵舌不放过她任何一处柔软,她甜甜的气味,比酒更醇香迷人,诱魅着他贪婪吸吮,长指探进她浓密黑发,轻轻施加她无法抗拒的压力,逼她与他之间不容半寸空隙。

  不一样……

  他与她的「负屭」不一样……他太激狂、太惊猛、太霸道、太掠夺——

  她的「负屭」待她总是温柔,仿似呵护着世间珍宝,舍不得吓坏她,唇舌间的嬉戏,虽炙烫得教人哆嗦,仍不忘绵绵哄她,纡解她的紧张,挠痒又顽皮地沿着她唇形轻画,要她嘤咛酥软,为他开启红唇,主动迎合。

  不是她的「负屭」……

  她为此领悟,默默流下泪来。

  他不是她的「负屭」……

  她却无法推开他,不去阻止唇上辗转侵略的吮噬。

  她怎能让「负屭」之外的男人这般吻她?!怎能……

  「老六——」是声若洪钟的四龙子,人没到,大嗓门已响逼海牢,分开了两道纠缠的身影。

  四龙子是唯一一条没被负屭押来见她的龙子,单凭负屭一人都能判断,他四哥,没有那种冒充他的本领,就算勉强能变成他的外貌,一开口,马上露馅,所以,他是头一个洗刷怀疑的人。

  「老二回来了!他把灵参给抓回来了!」

  最後一只寻药的龙子,终於归来。

  熬制「鱻鮻灵参凤涎麒角云水蟠龙梨仙酒金耳红枣汤」的九种药材,随龙子陆续回城而全数到齐。

  任务圆满达成,只差由魟医去处置药材,煮出传说中的神奇药汤。

  然而,同一天里,情况急转直下,添加了变数。

  「这一株,不许动,我会另外带回一株,三日之内一定回来。」二龙子睚眦扞卫他带回龙骸城的药材——人形灵参一株——恫吓不准任何人动她半根参须,又匆匆离城,浪费时间去寻找第二株灵参下落,毫不因自己沦为九龙最末一只完成任务而感到羞愧欲死,竟有脸要龙主再等他三天。

  「老二疯了吧?」

  几只龙子围坐一桌,喝酒嗑海瓜子,对於先前二龙子演出的那场闹剧大加挞伐,由四龙子率先冷嗤。

  「一根参耶,有啥乐子?!他是太久没找条雌氐人抱抱,饥渴难耐,连参也……?」干嘛扞护一株参,像扞护爹娘一般孝顺尽心?——不,他们扞护爹娘还没这般认真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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