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谨言对沈尉迟其实并不算熟悉,这个男人可以很温和地跟你聊天,你却永远都跟他热络不起来,他们之间只是因为有官谨行才认识而已。
“沈先生,我来找叶心栩。”良好的家教,告诉他任何事情都要先礼,至于要不要后兵,则要看情况。
沈尉迟漆黑的眼眸闪过复杂的光,他的手指在档的纸页上轻轻滑过,淡淡地开口:“她最近身体不适,不方便见客。”
“她生病了?”官谨言激动起来,但很快就冷静下来,怎么会那么巧?她的身体一向都很健康,难得生病的,“那就麻烦沈先生让我去探望一下她,毕竟,我是她的老师,看望生病的学生也在情理之中。”
“不必了。”沈尉迟阖上文件,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语气淡淡:“她不希望被打扰。”
“请让我亲自问过她。”
沈尉迟定定地望着他,看他坚持的神态,看他不愠不火的表情,官谨言果然很有大家风范,任何时候都彬彬有礼。
伸手,按开车门,他走出来站在官谨言的面前,深思地说道:“我记得官谨行跟我讲过,你们的父母在为你们取名的时候,就是期许你们对自己的言行可以三思。”
“是的。”
“所以,我建议你仔细考虑清楚。”沈尉迟眼眸深沉,“很多事情,代价都超出你的想像。”
“相信我,有的事情我完全已经考虑清楚了。”官谨言微笑着,语气执着。
“是吗?”刻意放缓的语调:“在整个官家都为此付出代价的同时,你觉得你可以幸免?”
他神色一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尉迟轻笑,“果然生活单纯的人就是比较幸福,官谨言,想一想,没有了官家,你用什么来跟我斗?”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而且已经采取了行动!官谨言的神色未变,他向叶心栩表白,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有想到,会来得这般快,既然沈尉迟不再迂回,那么他也不必。
“我只是想要她快乐而已,只是想将你夺走的东西还给她。”
“快乐?”沈尉迟唇边的笑更加温润如水,“官谨言,不要试图挑衅我,很愚蠢。”
“她不爱你了,你抓得再紧,最终还是会失去。”
一支乌黑的枪抵住了他的眉心,温柔地低语:“说下去,我还想听。”
“爱情不是无条件的,想要自己爱的那个人开心,想要她生活得无忧无虑,想要她不会因为这份爱而痛苦;这些,你都无法给她,你的爱就是占有与霸道,你希望她对完整的你全盘接受,可是你却无法接受完整的她。”
官谨言完全无惧那个冰冷的枪口,继续冷静地往下说:“她多么有正义感,哪怕是不认识的人需要帮助,她都会尽自己的全力,可是你呢,你却在一点一滴地毁掉那个叶心栩,她消沉、她压抑,她每天都过得很辛苦,你明明都知道,可是你就是不肯放手,你真的爱她吗?真的爱吗?”
“啪”地一声松开保险,沈尉迟利眸微眯,食指稍动,“不要!”厉声地阻止,来自疾奔而来的官谨行,“沈,他是我的弟弟。”他就知道,就知道这个弟弟会惹来天大的麻烦,可是却没有想到会是这般难以收拾,会是这么进退两难。看来找人盯着他是对的,至少,在这样的时刻,他还勉强可以来为弟弟求求情,即便,有没有效果,很难讲。
“官谨行,你觉得你可以阻止我。”
他沉默了一会,“不可以。”
“很聪明。”比自己的弟弟要聪明很多。
“但是沈,我恳求你,不要杀他。”虽然知道希望渺茫,但他还是想说下去,“不论他做了什么,他毕竟都是我的弟弟,我不能看着他死;你想要整个官家,你拿去就是,放过他。”这一个星期来,因为沈尉迟的打压,官家过得很辛苦,再大的家业,再雄厚的资本,跟卯起来要整垮它的人斗,都是不够的。
他一直都知道,这世上能够斗得过沈尉迟的人,还未出生。
“官家?”沈尉迟唇边的笑很冰凉,“你觉得我想要的是它?”
“不是。”官家于他而言,其实什么都不是。
“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没有了。”他死心了。太了解沈尉迟的性格,他有仇必报,而且百倍千倍地报。谨言这次犯了他的底限,没有任何情面可讲。而官谨行,甚至没有办法责怪沈尉迟不讲朋友情义,因为,最开始错的那个人,是官谨言。
“很好。”他的食指慢慢地弯曲,用一种刻意的缓慢,他想要看看,那个号称可以为爱牺牲的男人,在面对死亡时,会用怎样的表情。
“如果我还有话要说呢,沈尉迟?”清浅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叶心栩就站在那里,湿润的发丝披在肩后,神情严肃。
她一步一步走上前,一直走到他们面前,抬手,握住那支精巧而美丽的手枪,挪过来,抵在自己的额间,轻轻地开口:“你杀我了吧。”
官谨言抽了口气,急切地说:“小栩,你不能这么做。”
叶心栩没有回头看他,她只是紧紧地盯着沈尉迟,“动手吧。”
他的手指,在枪托上慢慢地收紧,眼眸里一片冷漠。
“沈尉迟,你杀了我;然后随便你要杀谁,哪怕你杀光全世界的人,都再也与我无关。”她望着他,语气平静,声音坚定:“我在你的身边,也是痛苦,与其这样,不如给我一个解脱,你不是爱我吗?不是想要我吗?只要轻轻扣动食指,我就永远是你的了,谁也抢不走。”
他墨玉般的黑眸,慢慢地变红,是那种暴怒的红;他的神情越来越冷静,四周的气压却越来越低,他失控了,被她逼得失控了。
抬手一把推开她,手枪微抬,他一动作,叶心栩就知道他要做什么,拼命地扑上去,像是疯了一样挡在官谨言的身前,“如果你要杀他,就先杀了我。”
周围静下来了,大家都被这样的紧张给激出一身冷汗,他们无法想像,接下来事情会怎样去发展。
“小栩……”被一个女人这样保护着,既觉得丢脸,但同时也很感动,他不知道,叶心栩对他已经用情这么深,竟然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他。
她依旧没有看他一眼,只是望着沈尉迟,眼神认真,姿势紧绷,她在赌,在赌……
沈尉迟冷冷地笑着,悲喜难辨,“就那么喜欢吗?”
“是。”不能迟疑,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迟疑。
“舍不得他死?”
“对。”
“哪怕用你的命,都无所谓?”
“没错。”
还能再说什么?又还能再继续什么?有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他想要忽视掉,却才发现,他越退,别人就越进;为了她,他的底限一挪再挪,挪到那片从未有人触及过的领域里,然后他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再退,因为已经到了绝路。
到今天才知道,自己所谓的底限,于她而言,就是虚无,他对她没有底限。可是她却已经爱上别人。
他与她总是要迟一步,迟了一步,则已是天涯;强行抓住的,果然永远都会抓不牢,会失去。
缓慢地后退,他的表情很怪异,怪异地让她的心莫名地发痛,可是他的笑却越发耀眼,“叶心栩,你很聪明。”
她用自己的命来跟他赌,终于,他们也走到这一步了,怎么做还是会走到这一步。设想过最坏的结局,可是现在才知道,还是料错了。
他叫她叶心栩,叫她叶心栩,她眼眶猛地一酸,很努力、很努力才没有让眼泪涌出来。她一定要坚强,这种时刻,松一秒就会错万千,她不可以脆弱、不可以放弃,她知道他的,太知道了。
“你不过是仗着我爱你罢了。”他摇头,彷佛是无奈像是宠溺,很熟悉的表情,曾经她在他的脸上看到过无数次,每次她调皮之后,他都这样的拿她没有办法;可是这次,她却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有一种快要失去的恐惧感抓住了她,她颤抖起来。
“这颗爱你的心,我不要了。”抬手,食指终于成功地扣动,目的地却是他的心脏!
所有的人同时失去了呼吸,一直默默站在旁边的韩子诺拼尽此生最大的力气,扑了上去,一声枪响过后,沈尉迟的胸口泛起鲜艳的红。
叶心栩眼眸睁得大大的,非常非常大,她觉得脑中一片空白晕眩,全身都软了,她傻了怔了,像是陷入一场可怕的恶梦,恶梦太深、太重,她反应不过来。
韩子诺眼珠涨得通红,想要去抢沈尉迟手里的枪,却怎么也抢不过来,那枪还是被他紧紧地握住,松不开。
官谨行努力地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走上前,快速地检查那个伤口后,神色紧张地说道:“准备手术,立刻,马上。”拳头捏得紧紧的,那个位置,那个位置……
韩子诺扶着沈尉迟准备往大宅走,却被沈尉迟抬手阻止,他转头望向她,很干脆地说:“你走吧。”语气平淡,彷佛伤口根本不在他的身上一般。
她还是傻在那里,像是失去思考的娃娃一样,闻声反射性地愣愣抬眸,望着他,似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随便你要去哪里,随便你要跟谁在一起,随便你要做什么,叶心栩,从此刻开始,你自由了。”
她听见了,听见了这么漫长的日子里唯一盼望的一句话,可是为什么,心会失去感觉,感觉不到喜悦,也感觉不到痛苦。她只能傻站在那里,动都不能动。苍白的嘴唇很费力地张了张,却发现自己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我们别再见面了。”他依旧笔直地站着,不倚不靠,任胸口的红不断地扩大,黑色的布料迅速地濡湿成一片,可他却还是那么风光霁月,绝世无双。
“少爷……”韩子诺声音带着哽咽:“请你进去吧,你的伤……”
越来越多的人从宅子里面跑出来,他们一向镇定的脸庞上充满了惊慌与担心。
沈尉迟笑了,是那种她很熟悉,那种即便闭着眼睛都能细细描绘出来的笑容,“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开心就好;我就,不说再见了。”
然后,他转身慢慢地走开,一步一步朝大宅的方向走,没有回头,也没有丝毫的留恋,从这一刻开始,他们已然陌路。
他,放手了。
你既无情,我便休。
第2章(1)
七年后。
“你自己数、自己数,这是这个月的第几次了,啊?”
一个巴掌俐落地呼过去,小女孩的头被拍得直接埋进吃到一半的西瓜里,她反应很迅速地抬头,熟练地摘掉脸蛋上黏着的西瓜籽,然后继续吃。
“你干架就干架呀,自己动手多爽快,干嘛要那么腹黑,支使别人去为你打?还把小朋友打得像个猪头……”
“你也觉得他像猪头?”小女孩吐掉嘴里的黑籽,插嘴道。
“唔,超像的。”赞赏地打了个响指,“他左眼的那个黑轮,力道不错,看得出来打的那个人很有潜力。”
“那个是我赏的。”继续用杓子挖西瓜。
“真的吗?”开心地抱住她,用力地亲一下,“我就说,你好歹也该遗传我些优点,不能全部都像他吧,看吧看吧,果然……”
“像你好像没有什么好处吧?”女孩丝毫不给面子的吐糟,也懒得去擦被亲的脸蛋,大口地继续吃。
“怎么会没有好处?”瞪她,“瞧瞧你,胃口好,头好壮壮,不都是好处吗?”
“你确定这是像你?”
“当然,你爸爸可是斯文人,才不会有这么大的胃口。”
“是喔。”
“当然。”一把抢过她的杓子,舀了一大杓进自己的嘴,“你不要给我转移话题喔,年纪小小,鬼心眼这么多,你自己讲,为什么又要去扁人家?”
“我没有动手,不关我的事。”
“哼哼。”冷笑几声,“你倒是会撇得干净,当我会不知道你?你这个死小孩再聪明,也是老娘生的,还想骗过我?”
死小孩理都不理她,还在那里埋头猛吃,气得她一把抢过来自己吃!
小女孩定了定,看了眼被抢的西瓜,再看了眼那个明显气到爆的女子,然后,慢慢地开口:“他说,我就是那种家庭不完整的小孩,没有爸爸爱,还有一个粗鲁得要命的妈妈……”
“靠!哪个臭小鬼这么欠扁,敢讲这样的话?你有没有狠狠地揍他,啊?”西瓜也不吃了,抬头猛骂。
“有。”不动声色地再度将西瓜挪到自己的势力范围,“我赏了他一记黑轮,你忘了?”
“赏得好,怎么才一个?你应该多揍他几下,让他记住以后讲话别这么欠扁。”
“唔,打多了手会痛,我用脚踹的。”所以她一直说,她没有动手,她动脚。
“哈哈,果然是我生的,这点真是像我,赞!”
“赞你个头!”一个锅铲直接轰上她的头顶,“叶小栩,你就这样教小孩的?你看你看,你们学校那些好好的孩子,都被你教坏了,幸好我们家汐汐基因够优,不然早就被你污染坏了。”
“哎唷,妈妈,我在教小孩,你在做什么啦?”叶心栩摸着自己的头,摸到一手的菜油,皱眉抱怨:“拜托,不要再拿炒菜炒一半的锅铲来揍我好不好?很脏耶。”
“脏什么脏,都可以吃进肚子里的。”何美娟轻拍外孙女的脸蛋,“汐汐,不要吃太饱,一会要吃饭的。”
“唔,外婆,你种的西瓜好甜,我舍不得停下来。”
一句话把何美娟哄得阖不拢嘴,笑咪咪地说:“喜欢吃下午凉快点再跟外婆去田里摘,还有好多,我们汐汐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外婆最好了,我最爱你。”
立刻让当外婆的笑得见牙不见眼,怎么看自家的孩子怎么乖巧可爱无敌。
“马屁精。”叶心栩没好气地白了女儿一眼,搞不懂明明凶悍的老妈为什么在对着外孙女时可以温柔慈爱得像变了一个人。
“叶小栩,你还好意思骂别人?”马上变脸,何美娟叉着腰骂:“你学校的家长又打电话来投诉你,你说你好好上课,为什么要动手打学生?你不知道现在的学生很娇嫩,不能乱碰的?”
小女孩抱着西瓜溜下餐桌,走几步坐到沙发上,吹着冷气边吃边看戏。
“我哪有动手?”拜托,人家她为人师表这么几年,一直都规规矩矩的好吧?谁又吃饱了没有事做跑出来胡说八道?
“你班上那个叫吕志强的。”
“那是他自己跑到外面跟人家干架,我不过碰上了进去插一脚,让他们停下来而已;我可真的什么都没有做,连他们一根手指头都没有碰到好不好。”这些小孩,明明自己打架打成猪头,居然敢反咬她,等着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