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留,就留出一段精彩的孽缘来。
孽缘的源头,此时正气呼呼地走到宋府,用力拍着他家的朱红大门。
门子从门缝里看到来者是谷思如,吓得立刻用不可思议的敏捷速度大开朱门,生怕慢了让谷家小姐揍上一拳。
这个谷思如恶名远播,虽然她不会无故欺负人,不过她小姐不开心时,还是少惹为妙,特别是现在,她一看就是心情不好,大家还是照子放亮点比较保险。
虽然整座如意城都知道,宋家少爷看到谷四小姐就头疼,可他们做下人的哪里敢阻拦?反正,拦又拦不住,搞不好还被打一顿,不如干脆妥协比较快,这门子刚来那会吃过几次亏,后来总算明白过来了。
「宋行奕在哪?」谷思如也不跟他啰嗦,直接问重点。
「少爷……少爷跟萧小姐在书房。」赶紧招供,谷老大,你可千万不要迁怒到我头上啊!
「哼!」谷思如火起,倒不至于真的伤及无辜,手掌用力一拍,沉重的铜门「砰」地一声猛地阖上,门子的身子差点跟着门一起飞过去,回过神来,谷家小姐早就直接杀往书房去找罪魁祸首了。
「快!快去告诉少爷,谷小姐来了。」门子一把拉过在庭院洒扫的佣人,着急地说道。
那佣人自顾自地继续扫地,眉眼都不抬,「急什么,我们家谁能快得过谷四小姐?」哼,新来的就是沉不住气。
门子闻言立刻就沉默了,这话很对,谷四小姐哪回来,不都是气势汹汹的?整座府邸的人,除了少爷,全都怕了她,能躲则躲。
他还是……也躲了算了,少爷,对不起了,唉……
谷思如跟宋行奕勉强也称得上从小一起长大,自从宋行奕十岁那年来到如意城后,她到宋府的时间比待在自己闺房里的还要多,所以她对宋家的环境那是非常熟悉。
走过那长长的抄手游廊,从花园小径穿过,一路上的仆人、婢女看到她满身的杀气,都立马退避三舍,看来今天少爷要倒大楣了。
宋府南面就是宋行奕居住的院落,这里很安静也非常的干净,他生性喜欢清静,一如他的脾气,谷思如刚跨进院门,一抬头,疾走的脚步却猛地停了下来。
阳光正好,碧绿的修竹下,古老的木格窗棂在金色的阳光下,泛着幽远的光。
小小的桌旁,丰神儒雅的公子衣袍如新、脸庞如玉;温柔清丽的小姐眉目如画、举止娴雅,这样的两个人坐在那里,仅仅只是看,都让满院的景致失了颜色。
什么叫天造地设,眼前可不就是最佳典范?尤其是他们言语间那种熟悉的亲近,简直是……谷思如一把扯掉身旁海棠的叶子,再将它连根拔起,粗糙的树枝刺痛了她的手掌,这样的痛,让她立刻红了眼睛。
从来都是理直气壮到不可思议的谷四小姐,这一刻,心里的底气突然就这样失去了。
他们那么配,一样的斯文、一样的气质不凡,而她……抬手,望着自己被汁液染绿的手掌,这么、这么的粗鲁不堪。
第2章(1)
宋行奕抬手为萧寄雪倒了一杯茶,袅袅升起的白雾里,他们相视而笑的默契,却突地点燃了谷思如的怒火。
什么狗屁配不配?她又哪里不配了?她直接往宋行奕的书房走去,「砰」地推开房门。
当那一抹鲜艳如火焰的颜色冲入房内时,相对而坐的两人,脸上的表情各有不同。
宋行奕望着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女,这个从十岁开始就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女孩,他的脸上分外平静。
而萧寄雪捂嘴轻轻一笑,「我就想着今天好像有哪里不对,现在终于明白了,原来是四小姐不在。」
哼,这个女人在讽刺自己,绝对的!谷思如用力地瞪她一眼,走到他们的桌前,坐在宋行奕的身旁,望着他,「宋行奕,我渴了。」
真是欠她的,宋行奕暗暗地叹了口气,「桌上有茶。」
谷思如也不说话,只把自己的手掌摊开给他看。
那上面花花绿绿的汁液,让宋行奕无奈再叹,「去净手。」
「我不要喝瓜片。」某人理所当然地要求。
这也太挑剔了,萧寄雪脸上的笑更明显了,水眸望向宋行奕,就知道到自己到这里来,会有好戏可看。
宋行奕从一旁的小碟里挑了两粒渍梅子放入杯中,再注水进去。
青青的梅子在清澈的水中软软地浮沉,一点点细碎的沫子,从青梅的果肉里争先恐后地冒出来,空中飘起淡淡的果香。
「这青梅倒精致。」萧寄雪看了看碟子里的梅子,拈起一粒来,「这里哪来这么好的青梅呢?是不是北山上那片梅林?」
「嗯。」
「什么时候去摘的?真难得。」
宋行奕沉默,他是被某人缠怕了,没办法,才陪她去摘了些梅子,然后又毫无意外地,大小姐将采回来的梅子往他这里一放,就丢下一句话,「这个我要拿来泡茶喝的。」
于是一切不管,就等着吃。
幸好,腌制几粒青梅不算难事,否则只怕他要更头疼。
「难为你想着拿它来泡茶喝,怕是酸得很吧?」萧寄雪看他不言,轻轻地一笑。
「我就喜欢它的酸,怎样?」擦干净手的谷思如冲过来,端起茶杯,挑衅般地望向她,脸上全是不满。
「嗯,明白的,你可不就是喜欢吃酸的吗?」萧寄雪的笑更为促狭。
「寄雪。」宋行奕俊挺的眉微微一皱。
「舍不得了。」萧寄雪无奈地摇头,「你这样,还说什么离开呢?」
「离开?」他们说的话,谷思如听得一头雾水,但离开两个字却让她瞪大眼睛,「什么离开?谁要离开?」
「你都不知道吗?」萧寄雪望向她,「行奕……」
「寄雪。」清清淡淡的两个字,但萧寄雪却懂了意思,「好吧,我不说了,可以了吗?」
她捧起茶杯,慢慢地啜饮。
萧寄雪不说,可急坏了谷思如,她连声追问道:「宋行奕,到底谁要离开?」
心突然害怕起来,离宋行奕二十岁生辰越近,她就越着急,她当然知道当今圣上答应宋家,等宋行奕二十岁再入朝为官,可现在明明还没有到呀,他要走了吗?就要走了吗?
「没有谁。」宋行奕轻声安抚她。
「我不相信。」萧寄雪这个女人虽然很坏,但她不会无缘无故说那样的话,一定是宋行奕要离开了,「是不是你要走?」谷思如着急地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是不是?」
宋行奕缓缓地低头,望着她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柔软的衣料在她的指下凌乱开来,她抓得分外用力,用力到他能清楚感觉到她的颤抖。
他漆黑如玉的眼眸,变得分外黝黑。
谷思如突然反应过来,迅速松开他的手,深受打击地微微低头,脸蛋苍白了几分。
他……还是不能接受自己。
一切都缘于十年前,那时的她,冲动、鲁莽、大胆,初见他的那天,一时好奇脱掉他的裤子,那成为当时已经知书达礼的宋行奕此生最大的羞辱,从那以后,他对她的靠近就非常排斥,最开始她还不死心,他越不让她接近,她就偏偏要,可他一次次的抗拒,甚至到只要她一碰到他,他就会呕吐,只对她,也唯有她。
一次又一次,越来越激烈的反应过后,谷思如才真正地明白过来,原来自己的一时冲动,已经伤害了他。
自古文人多傲骨,尤其是宋家,世代书香,对唯一的儿子悉心栽培,宋行奕自幼文采风流,看来温文好脾气,其实最为自尊自傲,即便当时的他年方十岁,却已然愤恨入心。
她谷思如活了十七年,从未对自己做过的事后悔过,可偏偏她对那件事情后悔了,后悔因一时好奇、一时贪玩,给他带来那么深的伤害。
即使两家住得非常近,但他依旧避她如蛇蝎,天生的好教养在当他不小心遇到她时,尚可以礼相待,维持表面的平静,这么多年来,在她努力地靠近他后,他总算不再因为她的接近而有那种伤人的反应,可他依旧不喜欢她随便碰触他。
这样的宋行奕,让她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还很远,而那么遥远的距离,她不想要。
但她想要的,他不愿给。
所以这十年来,他们之间的纠缠,已然复杂到连他们自己都无力解开。
她的执着、他的固执,成为死结。
「宋行奕。」谷思如定定地望着他,一脸执拗,「你告诉我。」
宋行奕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道:「今日收到太子殿下的书信,他说皇上希望我早日上京。」
上京?这两个字入耳,她就完全傻了。
一直都知道他是要走的,大哥说过,如意城这么小的池塘,又怎么可能留得住一条蛟龙?是她自己不死心,奢望着他会留在这里。
她的眼睛好痛、好痛,瞪得大大地、空洞地望着他,只能望着他,无法反应,明明是夏天,她为什么会觉得那么冷?
他该是高兴的吧?终于有机会可以名正言顺地躲开她,她再怎样,也不可能跑到京城去继续纠缠他,这回,他可以彻底摆脱她了,他该有多开心?
谷思如那样的表情,明明是傻到完全空洞了,没有任何表情,可偏偏就连坐在一旁的萧寄雪,都不忍心去看。
「我已经回信推辞了。」淡淡的一句话,最终还是从宋行奕的嘴里说了出来。
萧寄雪带着几分惊奇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头继续喝茶,这个时候,她还是不要说话比较好。
谷思如依旧定定地望着他,眨了眨眼睛,半晌,终于找回说话的能力,「真的吗?」
「嗯。」
温暖的气息重新回到她的体内,她的唇慢慢地往上勾,最终绽出一抹灿烂的笑,比窗外明媚的艳阳还要耀眼,「宋行奕,你最好了!」
语调脆生生、清亮亮,一如她的人。
宋行奕望着她那抹笑靥,就是这样的笑,好像只要他不离开,她的生活里再也没有一丝的烦恼,再简单不过。
哪怕明知道他的留下只是暂时的,她也无所谓。
那样单纯。
他默默地垂下眼眸,「茶再不喝,就要凉了。」
「好。」乖巧地答道,谷思如捧起茶杯低头喝茶,偏偏那笑怎么都藏不住,肩膀抖得厉害,茶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边喝茶边笑的结果,难免呛到。
萧寄雪发誓,她真的听到宋行奕在心底的叹息声了,这里待不住了,再待下去,她真怕自己会像谷思如一样,喝口茶都要笑呛到,起身理了理衣袖,「行奕,我先回家了,不然我家锦儿等急了又要念我。」
「路上小心。」宋行奕拿着棉帕,递给那个呛得脸都红了的家伙,微侧过头对萧寄雪说道。
「放心,我一定小心。」萧寄雪看了看咳得快直不起腰来的少女,轻轻地一笑,「不过我想,最要小心的那个人,应该是你。」有这么个有趣的人儿在身边,宋行奕的生活,真是精彩可期,不是吗?
她转身,从容地走了。
这样小小的取笑,他从来不会在意,低头看向那个被水呛得厉害的人,「好一点了吗?」
谷思如抬手想扶住他的手臂,可是却突然在空中僵了僵,放下来扶着桌沿,脸蛋埋入手肘里,身子颤抖着。
「谷思如。」
她依旧将脸蛋藏起来,抖得更厉害。
「你怎么了?」宋行奕靠近一点,语气有点严肃的认真。
谷思如慢慢地抬起头,唇边是掩也掩不住的笑,偏偏气又没缓过来,一边咳一边笑,「宋……行奕,我好高兴。」
这家伙……他突然有种无力的感觉。
「我真的、真的好高兴。」她的笑,就像这夏日里的阳光,怎么挡都挡不住。
他反而沉默下去了。
「你其实,也没有那么讨厌我,不是吗?」终于,她的气顺了一点,可以正常地说话,「宋行奕,这么多年,你已经不讨厌我了,是不是?」
他这次沉默得更久,像是在斟酌怎么开口,「我并没有讨厌你。」
「真的吗?」
「我只是不习惯。」
不习惯身边突然多了一个这么爽朗、这么明快的少女。
宋行奕从小在京中生活,身边的人都是皇亲国戚、大官重臣,这样的人,不论朝上也好、朝下也罢,都已经习惯戴着面具生活,尤其是他三岁起就成为太子的伴读,每天至少有四个时辰都留在宫中,自幼就对宫庭里的那套尔虞我诈非常熟悉。
十岁时回到如意城,即使年方十岁,但他的思想,却与成年人无异。
他的娘亲在怀他时生过一场重病,所以他生下来就体弱,可却从来没有人敢欺负他,一直到初来如意城,他见雪景甚好独自一人出去走走,那一走,便遇到了她,谷思如。
她凶狠野蛮、她热烈直接,这样的她,跟京中的小姐、宫里的公主都是不一样的,宋行奕从来都没碰过这样的女孩子,也从来没有人会对他……
那件事情,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他的梦魇,偏偏这个梦魇,从那天以后就一直出现在他的身边。
「宋行奕,我阿娘做的松糕最好吃了,你试试看。」
「宋行奕,这个是我最喜欢的小刀,送给你。」
「宋行奕,宋行奕……」
各式各样,她喜欢的、她好奇的,都要与他分享,叫他的名字叫得那么理所当然、那么理直气壮,这世上怎么有这样的人?明明连认识都称不上,她却好像跟他已经很熟悉了。
太过热情,他避之唯恐不及。
第2章(2)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逃不开、避不了,排斥没用、讲道理无效,她就是会出现在他的身边,十年的岁月,就这样过了。
他们也已经长大成人。
如果说年少时,宋行奕尚不明白她为什么就爱缠着他,那么现在,他是懂的。
谷思如看着他的眼神,总是那么热情、总是充满着期待,对所有人都坏脾气,不高兴还会动手,偏偏对他就不会。
可她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太过炽热,他反而不愿靠近。
他早已经习惯说任何话前要三思,做任何事情前都要考虑周全,不习惯有人想什么就说什么,要做什么就直接去做,高兴就高兴,难过就难过,所有的事情都那么简单,所有的事情都不复杂。
她与他,真的不一样。
谷思如听完他的话,认真地望着他,「那给你时间,会不会就习惯了?」此时她的眼眸里满满的都是期待。
宋行奕又沉默良久,终于还是轻轻地开口道:「十年都习惯不了的事,再给十年,也是枉然。」
她眼底的光一点点地黯下去、黯下去,半晌,她突然用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双手插腰,大声地骂道:「宋行奕,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为什么一点都不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