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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颜悦色 page 9 作者:杜默雨

  祝和畅早已走出好几步,目光紧紧跟在前头转过街角的瘦小身影。

  他是下定决心不再理她了,她的阳关道和他的独木桥再也搭不上边,可是……天还黑啊,一个小姑娘孤伶伶地走在外头,不怕遇到坏人吗?

  再说,她走的路径也不对。文彩布庄在城西,她却往东边走;清晨这么冷,她不知道要加件衣服吗!

  天际逸出灰蒙蒙的亮光,点卯的官员轿子出现在街道上,城门打开,外头送菜送鸡的农民蜂拥而入,一时之间,鸡飞狗跳,人声鼎沸,吱吱喳喳好不热闹,而小姑娘夹在人群之间,更觉形单影只,几被淹没不见。

  祝和畅加快脚步走出城门,很快就在灰茫的平野间找到她的背影。

  她在干什么?而他又在干什么?他既恼她的奇异行径,更恼自己的莫名其妙。他大可上前抓她过来问个清楚,这样跟踪算什么大爷的作为……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就在他念过七七四十九遍的下不为例时,前头的她终于停下脚步,动也不动,好像在专注看着什么东西。

  祝和畅顺着她的方向看过去,前面是一方大池塘,周遭是连绵不绝的广袤田野,有的刚刚翻了新上,有的已植下新苗,此时日头微微露了脸,黄土,绿芽,红云,闪动粼粼金光的池塘水影……嗯,这儿果然是看日出的好地方。

  可在温暖光明的晨曦里,那个小小的身子竟在簌簌发抖。他心头莫名一拧,双手捏紧了袍子。不管了,就再理会她一次吧,哎,谁教他祝九爷心肠好,越来越懂得行善助人的道理了呢。

  岂料才走出两步,小姑娘竞往前冲去,噗通一声就跳下池塘。

  “喂!你不要命了啊……”祝和畅吓得扔掉外袍,大步跑向前。这种池塘为了储够用水,通常又深又大,有的农家还兼养鱼为副业……

  噗通!他也跟着跳下水,顿时被冰冷的池水冻得全身僵硬,忙使出力气,双手乱捞,再往下潜些,很快就抓到了一只手臂。

  气死他了!小姑娘竟然给他闹自杀,这是存心死给他看的吗……他奋力一振,拉起手臂,手一兜,立刻抱紧了那个剧烈挣扎的身体。

  “不要……咳咳!”一浮出水面,悦眉开口就嚷。

  “不要也得要!”祝和畅一边得制住她,一边还得游水,幸而他身强力壮,又是气得全身肌肉贲张,倒也顺利地救人上岸。

  “你……咳!咳!”悦眉趴跪在地上,认出了来人。

  “做什么寻死……”他绞着衣袍的水,凶恶地大吼。

  “不……不用你……管,咳咳。”她显然呛了水,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在抖,身子也抖得像是狂风暴雨中的一片落叶。

  春寒料峭,即使柔和的晨光晒在身上,祝和畅也机伶伶打个冷颤。他垮着脸,回身取了扔在地上的外袍,蹲到她身边,往她的头发揉去。

  “不……”悦眉才抬起手,却又无力地将整个身子带得跌了下去。

  “有人想在我眼前死掉,我能不管吗?”祝和畅顺手搂住她,胡乱抹了一下她的湿发,一惊觉她那冰冷的身子,立刻道:“衣服脱掉。”

  “不……”她睁大眼睛,下意识地护住前胸。

  “我叫你脱你就脱,再不脱就冻死了!”

  “冻死就冻死,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想死就死吗!把生命看得这么容易……”他发了狠,直接扯开她的衣襟,干脆帮她脱起衣衫来了。

  她惊恐不已,吃力地抵抗,无奈身体实在太虚弱,近半个月来的疲惫早已榨干她的骨血,她能走到这边已经耗尽最后的力气了。

  双手徒劳地轻颤着,却是抵挡不住那双上下其手的大掌。

  “色胚……放开……让我死……”她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给你当色胚无所谓,你是想让我一个人看,还是等你尸体浮起来,让打捞的、埋尸的、看热闹的看个精光……杵作还会来验尸,瞧瞧你是不是被先好后杀,这样你还要死吗……”

  他一边骂,一边将她剥个干净,再迅速拿外袍将她裹个紧实。

  “不……”悦眉心头一紧,也不知是说不要他救,还是不要死。

  “这是农家用水,要来吃喝,要来种田,你泡了尸体在里头,人家还要不要生活?种出来的麦子谁敢吃?你不想想自己,也要想想别人啊。”

  那声声叨念令悦眉更加混乱。他是什么人呀?他凭什么说她……

  “都没人要我了,我还管别人?”

  “谁说没人要你?吴老爷不是礼遇你,巴巴地请你过去吗?”

  一想到那一盆盆的废染料,悦眉顿觉心窒难耐,所有郁积的痛苦似乎想要寻到一个宣泄的出口,不断地在搅动、在翻腾、在撞击,她再也承受不住一波又一波袭来的狂潮巨浪,终于放声大哭。

  “我做不出来!我再也做不出我要的颜色!我没办法染色了!”

  这样就想死?祝和畅望着她的泪水,话到嘴边,却吞了下去。

  她一直不哭,是因为她还够坚强去面对接二连三的打击,可走到这个地步,她是彻底崩溃了。

  她已失去了一切,唯一还有的,是可以拿来谋生和报复的染布技艺,一旦连这最后的能力也失去了,她还剩什么?

  很久很久以前,小钲也失去一切,万念俱灰,一再地求死,一再地被救回来,他太了解这种天地弃我而去的深沉痛苦了。

  是否大家都得死去活来这么一遭,狠狠地将身心折腾过了,老天才会善罢罢休,放他们一马?

  他不忍呀,她毕竟是一个单纯的小村姑,虽是顽固了些,但也不过是执着追求真爱;即使伤心,仍不忍遽下决定过去帮忙对手。谁知人心险恶,昔日最爱的人硬是将仇怨塞进了她的心,让她走上了绝路。

  唉!他曾试图拉回她,但她还是坠落了他所经历过的无问地狱。

  如果他能多一分怜悯、多一点安慰,或许就不至于让小姑娘自个儿去碰撞命运;然而,他越是不愿牵扯,命运就越是将伤痕累累的她送回他面前,教他去正视她的伤口,也要他去正视自己曾有、且结了疤的伤口。

  他心头蓦地重重一揪,双眸依然凝望那张绝望的泪颜。

  “吴老爷赶你出来的吗?”他小心问道。

  “不是……”她抽噎着。

  “既然你出来了,就没想要回去吧,那回我那儿。”

  “不……我衣服还你了……”

  “又穿回你身上了。”

  他将她垂落地面的长发拢起,放回她的胸前,目光须臾不离。

  她倔强的脸孔不见了,显露出来的是一个小姑娘的无助和悲伤,他心底不觉涌起深深的怜惜,拿指头试图截住她那不断滚落的泪水。

  手指在她脸颊停留片刻,却是挡不住洪水决堤般的泪河;他深吸一口气,又将袍子拢紧了些,抱着她站起了身,快步往城里定回去。

  “我不去……”她感觉他脚步的振动,才一开口,就是泪不如雨。“不要救我……我活下去没意义……”

  “反正救你好几次了,再多救一次我也没有损失。”他恢复惯有的讲话语气,脚步一刻不停,几乎是跑了起来。

  “九爷,我还不起……”

  “还不起就拿命来抵呀!”他忽然又发了狠,口无遮拦地道:“以身相许啊!这个道理你懂不懂?从现在开始,你的命就是属于爷儿我的,我再也不准你自寻短见!”

  什么以身相许?悦眉的思绪混乱到了极点。能不能让她再死一次,好能摆脱这个乱七八糟、令她无所适从的世界?

  好累。她想挣开这个自大男人的怀抱,但她从来没有一次挣得成功,除非他主动放开,否则她只能被他牢牢掌握。

  怎么……下雨了吗?她疲惫地拾了眼,却见他头发上不断地滴着水,衣裳也完全湿透。是了,他刚刚下水救了她,可她为什么全身暖呼呼的,一点也不觉得湿冷呢?

  她无法再想了,她好疲倦。也许她应该好好睡上一觉,等醒来之后,就会发现原来这是一场梦,她仍待在云家染坊里快快乐乐地染布,闲来跟古大叔拌嘴,一心期待着大少爷回来娶她……

  她合上眼睫,再也不愿醒来。

  第五章

  三个月后。

  夏蝉唧唧,空气干燥,人们换上清爽的麻纱夏衫,闲来就嗑上一片西瓜,消暑解热。

  悦眉手捧托盘,上头放着切片的半颗西瓜和一壶清茶,往书房走去。

  午后阳光将院子里的树木和花朵晒得闪闪发亮,光影折射,淡淡的绿的、红的、黄的、紫的影儿又映照到悦眉素白的衣衫上,仿佛为她过度朴素苍白的衣衫妆点年轻姑娘应有的缤纷颜色。

  经过细心的调养,她已完全恢复健康,手脚长了肉,脸庞浮现血色,可那神色却始终冷若冰霜,从来不见一抹笑意。

  反正都“以身相许”了,既然身不由己,难道她还得强颜欢笑,不能保留自己的心情吗?

  悦眉努力捧稳托盘,心中难得地涌起一丝波澜。

  她以为自己是个暖床的丫鬟,可他从来不使唤她,只叫她练字;叔儿和婶儿也不让她忙宅子的粗活儿,还反过来处处关照她的生活;祝福见了她,就是笑眯眯地喊她一声大姐,大家全将她当成了娇客。

  婶儿唯一会叫她做的事情,就是在九爷没有出门的日子,请她为他送茶、送点心。

  来到敞开的书房门外,她抛开所有的心绪,抿唇,低眉,敛目。

  “人不学,不知义——”祝福的朗诵声中断,兴奋地道;“九爷,我早就懂得讲义气了,所以我不用学了啦。”

  “不行,你要继承我的衣钵,就得多点学问,明白道理,不然以后怎能出门和人谈事情?”祝和畅板着一张俊脸。

  “又不是当和尚,托什么钵。”祝福干脆耍赖道:“我生下来就是当小厮服侍爷儿你的,你想有人继承和记,还是自己去生儿子吧。”

  “可恶!我要能生,还辛辛苦苦教你这个不受教的小子……”

  “九爷本来就能生,是你不肯娶个九奶奶罢了。嘻嘻,我说真的,九爷再不娶的话,外头那群媒婆已经在传说你好像有点问题了耶。”

  “祝福,你今天非得让爷儿我拿来练拳吗?”祝和畅瞪了眼,终于跳了起来,捋了袖子就追。

  “爹呀、娘啊,救命啊——”每回九爷一威胁,祝福的绝招就是哭爹喊娘,这回喊到一半,眼睛一亮,呵,碰到新救星了。

  “大姐,我们九爷打人啦。”他一溜烟地躲到素白衣衫的后面。

  “啊……耿姑娘……”祝和畅的拳头举在半空中,忙缩回袖子里,正了正脸色。“东西放着就好。”

  “我不打扰九爷了。”悦眉没什么表情,放下托盘,再从怀中口袋掏出两大张纸,也是平放在桌上,淡然地道;“今天的功课。”

  二十个大楷,一百个小楷,可以多写,不能少写。

  祝和畅拿起纸张,瞧见那整齐的小字,心念一动,不像以往任她离去,而是喊住了她。“耿姑娘,请等一下。祝福,外头吃西瓜去。”

  “是!”祝福乐得捧走一半的西瓜,太快朵颐去了。

  书房内,空气陡地冷却下来,仿佛炎炎夏日只留在门外。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练字吗?”祝和畅气定神闲地问道。

  “九爷说什么,我照做就是了。”悦眉还是面无表情。

  “我给你瞧瞧两个月前写的字。”祝和畅转过身,从书架格子抽出一叠纸,递给了她。“越上面的,日期越近,最下面的就是你稍稍恢复元气、刚下床时写的。”

  悦眉一张张翻阅过去,里头写的什么东西,她从来不在意,她只是照抄他买来的碑帖拓文或诗词歌赋,然而越往下头,她的字迹就越显凌乱,笔划歪扭,有气无力,往往一个字勾勒到一半就不见了。

  “练字收心,我希望你继续练下去。”他始终注视着那张没什么表情变化的脸蛋,见她翻到下面,语重心长地道。

  “是。”

  收什么心?她的心早就不知被扔到何方了,怎么收得回来?

  她将纸张叠好,递了回去。

  “你有什么打算?”祝和畅谨慎地问道,也是时候该好好谈谈了。

  “我欠九爷太多,一辈子也还不完,一切遵照九爷的指示。”

  “就算一辈子待在我这宅子也好?”

  “九爷要我走,我随时可以走。”

  问也是白问。祝和畅很肯定,若叫她去撞墙,她定是二话不说就去撞了。

  唉,她真像个紧闭的蚌壳,将自己关得牢牢的:这种情形当然不能放她离去,会再出事的,但他也不可能继续让她“以身相许”下去。

  “这样吧,你也该找点事做做……”他故意一顿,状似沉吟,好一会儿才道:“过几天我们要走一趟货,你一起去。”

  悦眉惊讶地抬起头来。她对送货一窍不通,更别说骑马长途旅行了,就怕一路颠簸,支撑不住,反而带给货行莫大的负担。

  但九爷要她去,她就得去:命运随人拨弄,走到哪,算到哪,就算半路倒下、死了,那也是她的命。

  “是的,九爷。”她木然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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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哇!好漂亮的花儿啊,好亮!我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祝福兴高采烈地吼叫,瞧着前方满山遍野的鲜黄带红的花朵。

  “呵呵,今天爷儿我心血来潮,改走这条路,竟然大开眼界了。”

  祝和畅很满意地拉住马缰,望向山头一朵朵碗大的鲜艳红花。

  “九爷,幸好这趟回程没货,不然这山路难走呢。”阿阳小小地抱怨了一下。花是很漂亮啦,但干嘛好好的官道不走,走到山里喂蚊子?

  “就是没货,爷儿我心情轻松,想看看不一样的风景。”祝和畅说着就下了马,看了天色,拍拍手道:“阿阳,祝福,就这儿休息一会,喝碗茶,要疴要放小心别让蛇咬了,今晚天黑前应该可以赶回京城。”

  “九爷,别忘了还有一位大姐。”祝福提醒道。

  “对喔。”祝和畅望向后头的马车,笑道:“耿姑娘,下来走走,天气热,可别在车里闷坏了。”

  帘子掀动,一个灰褐色的纤细身影跳下车:她并没有回应他,而是站在马车边,视线搜寻着,很快就寻着了开遍红花的山坡。

  祝和畅很习惯她的淡漠,自顾自地走到山边,俯身赏花。

  花茎高约莫三尺,花瓣细长似菊,蓬蓬地开了一大团,颜色鲜黄,中间掺有几抹火红色的细办,黄红相间,刺艳艳地扎入视线,整片山坡连绵而去,彷如天地所织就的一张美丽地毯。

  有花堪折直须折。他突然想留住这个火热的颜色。

  “红花有刺,小心。”后头传来悦眉的警告声。

  “哦?”他伸到花朵下头的手陡然停止,微蹲了身子,仔细一瞧,果然花朵绿萼处长了小尖刺,若他硬是摘下,恐怕这会儿手指也跟着花朵的名字一样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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