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啐!再吵,爷儿我就不说了。”一记闷拳往那个多嘴的头颅揍下去,“小钲这一离家就是两年,虽然中间也回来几次,住个十来天,可是妹子苦苦等待,芳心寂寞……老高,你再笑,爷儿我缝了你的嘴!好,反正就是跑出来一个小钲的表弟,他温柔体贴,安慰了寂寞的妹子。这表弟既有才干,长得又英俊,于是妹子就嫁给表弟了。”
“啊!”伙计们长长的一声叹息。
“小钲听到两人即将成亲的消息,只觉得风云变色、天崩地裂,他跑到妹子家门前站了三天三夜,不断声声呼喊妹子,就算刮风下雨,全身淋个湿透,伤风咳嗽也不为所动……小李子,你那是什么怀疑的表情?说书不就要讲得越夸张才扫人心弦吗?好,回到小钲。他见妹子执意要嫁,好不甘心,受不了人家恩恩爱爱要成亲了,干脆跑到表弟家,拿了刀子闹自杀,想让表弟和妹子一辈子难过愧疚。不过呢,他因为三天没吃饭,没有力气,刀子拿出来就让家丁抢走,然后将他丢了出去。”
“人家要成亲,就祝福他们嘛,干嘛去搞破坏?”阿阳发表意见。
“对咩,我祝福就是生来祝福人家的,可惜那时候我还没起名字,爹娘喊我小狗子,后来是九爷大彻大悟,帮我取个好名……”
“祝福!”又一记更猛的闷拳捶了下去,痛得祝福哀哀叫。
“后来……那个小证怎么了?”虎子小心翼翼地帮大家发问。
“小钲走了。”
“走了?”
“后来小钲又碰到一些事情,此为后话,暂且不表。可小钲终于发现,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苦苦单恋一枝花呢?人家不爱就是不爱了,再强求,不但是困扰对方,同时也绊住了自己。更何况男儿志在四方,他应该开创更大格局的事业,怎能为情所困,白白赔掉一条太好性命呢?再说,后来表弟考上进上,当了官,妹子过得幸福又快乐,小钲更是觉悟到,世上没有一定的道理。也许在当初看来是很糟糕、很令人受不了的情况,再回头瞧瞧,哎呀,见山不是山,山还在那儿,但已经不是原来挡住他去路的那座山了。”
“咦!愚公移山吗?可是山还在啊。”伙计们抓耳挠腮,百思不解。
“如此高深的人生道理,大伙儿还得回去参详参详,来日必证得正果。好了,爷儿我说到这里,怎么没有鼓掌叫好?”
“喔……”伙计们还在想那座山。
悦眉站在门后,心里也想着那座山,那是一座投下巨大黑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大山,她移不开。
她当然明白,他这个故事是说给她听的;但小钲也要一段时间才能觉悟,她此刻满心的伤心、悲痛、无奈、愤怒、不甘,一时又哪能消解?
她目光茫然,仍然聚不住一个定点,直到隐隐觉得好像对上了一双深邃眼眸,这才猛地眨了眨眼。
端正的五官,剑眉飞挺,黑眸幽深,薄薄的嘴唇总是轻轻扬起,仿佛对这人间带着一丝讥讽,又带有那么一点傲世的味道;一袭单色朴素的灰袍不见暗旧,反让他那挺拔的身躯给撑得像是最上等的衣料。
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仔细看清楚了祝和畅这个人。
“耿姑娘,我后天一早就要赶货上路,在那之前,有什么需要我出面的,你尽管说。”祝和畅语气平静地告知。
“九爷,有事的话,我自己会处理,不劳你帮忙。”
“我不是帮你。我还是老话,希望你不要造成和记货行的困扰。”
“我明白。九爷,你忙。”
悦眉握起拳头,她自知不受欢迎,转身就走。
“我去七日就回来,我认识很多商家,可以帮你安排去处。”
他在暗示她不要去文彩布庄?悦眉惊讶地回头望向那张似是漫不经心的男人脸孔,他既嫌她凝事,为何还帮她?
她太明白男人的思考模式了;反正在他的如意算盘里,一定有一个属于她去处的打算,然而这并非为她着想,而是为了他的利益考虑。
罢了!无论她走到哪里,都只是男人的一颗棋子,难道她就不能自己作主,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吗?
为什么要留她?祝和畅望向她突然跑开的纤细身影,也问着自己。
明明是恨不得立刻丢开的烫手山芋,如今却还拿在手里。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拿起她放在桌上的布样,随意翻了翻。
也许,她很像当年的自己,他不忍她再深陷下去,那是饱受折磨难以超生的无间地狱;他曾沦落过,几经挣扎才爬了出来。
不忍……天哪!他祝九爷的词儿里有这么慈悲的两个字吗?为了不忍她的沦陷,他还不惜出卖陈年旧事唤起她的悟性呢。
他果然有修行的慧根啊。他扔掉布样,仰天哈哈狂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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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入静,董府书房里,岳婿俩秉烛夜谈。
“世斌,你留不住耿悦眉吗?她就要去吴文彩那儿了。”董江山一张方脸,流露出极度不满的神情。
“可是已过了三天期限,她并没有应允吴文彩。”云世斌必恭必敬地坐在岳父对面,双手放在膝上。“我再去见她。”
“这一个多月来,京城里大人小孩都知道,你走了好几趟祝府求见养伤的耿悦眉,全让她给赶了出来,你叫我这当丈人的脸面往何处摆?”
“对不起,岳父,是我办事不力。”
“当初你信誓日旦旦说她没问题,我也答应你娶她为妾,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个局面?甚至她还要跑去帮吴文彩来对付我们?”
“岳父,很抱歉。”云世斌一再地谦卑道歉,一脸惭愧神色。“我真的不知道她会这样,她以前很听我的话,什么都依我……”
“别提以前,我讲的是现在!”董江山用力拍下桌子。
“是,请岳父教诲。”
董江山收敛怒色,感慨地道:“世斌,当初我见了你,就认定你是一条困在浅滩的小龙,或许你历练还不足,但有朝一日,终究会飞黄腾达。我膝下无子,就馥兰这么一个女儿,我所期待的就是像你这样可以助我家业的好女婿,你千万不要辜负我的期望啊。”
“岳父的用心,小婿明白,可我年轻识浅,还望您指点一二。”
“既然她不能成为我们的助力,那就绝不能成为我们的阻力。”
平淡无奇的字句说了出来,云世斌陡地抬起了头。
“别人挡你去路,你何必留情?碍事的石头,扫了了事。”董江山哼了一声。“我今日可以挣到京城大布庄的地位,不光只靠着卖几匹好布,你得心狠手辣,使尽权谋。你不踩别人,别人就来踩你上去,明白吗?”
“小婿明白。”云世斌目光凝定,放在桌下的拳头却在微微颤抖。
“虽然她是你的青梅竹马,也曾是你的得力助手,”董江山看出他的心思,严肃地道:“但好的染匠到处都是。而且你过去看她染布,多多少少也该知道一些秘诀,我董记想发达,不一定要有她;更何况她脾气不好,我可不愿你娶个让馥兰委屈受气的小妾。”
“我一定会好生疼爱馥兰,绝不让她有丁点委屈。”
“很好。现在你该做的就是,不择手段,阻止她去文彩布庄。”
烛影跳动,将两个人影拉得扭曲变形,门外的下弦月让云雾遮了脸,透出诡谲的血红色,像一把丢在天边的带血镰刀。
第四章
烫手山芋,烫啊烫啊,烫得他双手都起水泡了呀。
送货回来,茶还没喝到口,屁股还没沾上椅,他就给叔儿婶儿催命似地赶出了门,接着像一颗陀螺似在京城转啊转的,一夜又一天没有合眼。
悦眉被送去官府了。她被关押在大牢,等待解回绛州审案。这等天大地大的冤枉大事,当然要由他这个面子最大的祝九爷出面了。
人是在他祝府屋檐下被带走的,他告诉自己,这是为了他祝九爷的面子,他收留的是一个硬脾气的伤心姑娘,不是一个强盗小偷,云世斌怎能告她捣毁云家染坊造成钜额损失并偷走祖传的染方秘籍呢?
子虚乌有,什么理由都编得出来!陈世美果然现出真面目了。
祝和畅坐不住,起身在大厅里乱走,夕阳余晖照进了屋里,在地上拉开一块橘黄带红的光影,也将他的灰布衣袍染上一层燥热的红光。
哼,汪大人好大的架子啊,莫不是要叫他等到天黑……都送进去一柄玉如意了,难道还得鉴定真伪之后才肯出来见人吗!
唉!他竟然打破三绝原则,跑来求人了,而且求的还是……
“祝和畅是谁?”一个疑惑的声音从布幔后面传了出来,接着他要见的人终于出现,仆役也点上了油灯,大厅立刻大放光明。
“汪大人,在下祝和畅,叨扰您了。”他拱手拜个揖。
“你……”汪舜禹拿着拜帖,惊讶地瞪大眼睛,瞧瞧他,又瞧瞧名字,好不容易发出了声音。“钲表哥?真的是你!我还说你这拜帖名字旁边写了一个小小的钲字,代表的是什么意思呢。”
“汪大人,真是好久不见了。”
“坐坐坐!”汪舜禹热络地挽住他的手,将他压到上位去,满脸的惊喜之色。“钲表哥,你怎么见外了,就喊我名字呀。快!你们快去我书房拿那罐御赐的龙井春茶。哎哟,表哥呀表哥,你这些年怎么老不回乡?我们还道你死了呢,原来是改名字了啊。”
“我苟延残喘于京城,做一个小小的货商混口饭吃,还不够脸面衣锦还乡。”祝和畅淡淡地道。算他命大,让大家失望了。
“表哥还记挂当年的事?”汪舜禹热络得近乎矫情,就好像带着一个咧嘴大笑的面具。“哈哈,我那时年轻气盛,惹恼了表哥,还请你大人大量,莫要计较啊。”
“呵呵,当年有什么事,我早就忘了。大家年轻嘛,小时候也是一起穿开裆裤打架的。”祝和畅也跟着打哈哈。
他不会记恨,但被当成狗一样扔出了大门,任谁都忘不掉。
“钲表哥还是一样风趣啊,现今你几个孩子了?”
“我尚未娶亲。”
“喔。”汪舜禹的笑意有些僵硬,干脆顺着情势,垂下眉眼,叹了一口气道:“你大哥病死了。”
“什么……”祝和畅震骇地按住椅子扶手。“什么时候?”
“死了约莫半年了,我还得去请师爷翻翻白帖子,都有记载的。”汪舜禹召来仆役。“要不,我现在就请人去找……”
“不用了。”祝和畅的手掌滑下扶手,用力在衣袍上抹去了汗水。
“你实在该回去走走了。”汪舜禹言语谆谆,一副慈蔼父母官的关切神情。“铭表嫂一直惦记着你,你也该看看三个已长大的侄儿侄女。还有,碧霞也惦念着你呢。大家都是亲戚,可别生疏了。”
她不在京城陪伴丈夫,竟是待在家乡?祝和畅抑下接二连三而来的震惊。的确,十年时空会发生很多事情,然而潮来潮往,那些人、事、物早已走出他的生命,他只需知晓,毋需牵念。
“等得了空,我会回去一趟。”他依然淡淡言笑。“表弟你高升为户部侍郎,上京赴任的这一年里,为兄的知道你公务繁忙,一直不敢上门叨扰,可今日有件事不得不请你费心了。”
清雅茶香飘散,那是赶在新春发芽就摘下的龙井茶叶,再火速地由杭州送往京城上贡给皇帝,皇上龙心大悦,就赏给了几个认真贴心的官员。
在仙境般的茶香中,谈的却是卑鄙事,做的更是龌龊事。
“云家诬陷耿悦眉,若真要查起案来,我力保她无罪。”祝和畅说完前因后果,打开了一直摆放在桌上的木盒。“这里是一千两现银,这回麻烦表弟大人,这是我一点小小的心意。”
“嗳,钲表哥,这不行。”汪舜禹赶忙盖上盒盖,装腔作势地左右瞧瞧。“既是冤案,我当然要帮忙疏通,这是绝不能收的。”
“大人觉得还不够的话,我再补上。”
“够了够了。”汪舜禹手掌按在盒盖上,不胜唏嘘地道:“朝风败坏啊,实在是上下左右都得打点,需要银子,小弟我不得不收下了。”
这就是朝廷最有前途的青年才俊!祝和畅冷着眼,嘴角却还是扯出了一个卑微的笑容。“不知多久的时间才能放人?”
汪舜禹瞧了一眼外头天色。“我管不到知府,不过你放心,我和巡抚很熟,我请他转达交办下去,这需要费上一点时间……这样吧,子时,你到大牢门外等着。钲表哥,这是最快的了,也许还要再等上一两个时辰。”
“没关系,我去等,祝某千恩万谢多谢大人了。”
“老爷!”一个窈窕女子跑了进来,也不管客人在场,就赖到汪舜禹的身边,风情万种地道:“听说你有亲戚来了,要不要留他吃饭?”
“呵,你来得正好。来,见过我的钲表哥。”汪舜禹拉了女子的手,笑道:“钲表哥,这是我的四夫人。”
“见过四夫人。”祝和畅微笑拱手。哼!原来已经娶四个了。
“碧霞在家乡帮我照顾爹娘和孩儿。”汪舜禹似是为眼前情况做解释,笑得一脸灿烂。“她真是个贤慧的好妻子,等我在京城安定了,就会接她过来,全家团圆。你呀,多学学大姐的温柔,别老蹦蹦跳跳的。”
被捏了鼻子的四夫人吃吃娇笑道:“人家陪着老爷也很辛苦的,没空学了。你快说嘛,要不要留表哥吃饭?”
“啊,不行,没时间了,我得赶去巡抚大人那儿。钲表哥,咱们一起走,下回有空,我再请你到府里吃个便饭。”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夕阳早已沉入山坳底,留下天边暗红镶金的破碎云彩,大地边缘笼上一层幽黑,蒸腾着扑朔迷离的夜雾,一群乌鸦拍翅飞过,提早为天际点上斑斑夜色。
祝和畅长长地呼出一口胸臆闷气,走进了沉沉暮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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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黑的牢房一角,他终于见到那个瑟缩的身子。
犹如她昏死在雪地的姿势,依然是头脸深埋膝问,一个小小的身躯几乎被牢墙黑影所吞噬。
祝和畅再怎么冷然处世、再怎么独善其身、再怎么自扫门前雪,见到此情此景,也不由得升起一把怒火。
天杀的董记布庄!该死的云世斌!是大男人的话,就光明正大竞争,一个伤透了心的小姑娘能有多大的威胁……就非得把已经遍体鳞伤的她再推下炼狱才肯罢休吗……
他不敢想象,若她被押解回绛州,一旦罗织的罪名成立,她还要受多少年的冤狱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