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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颜悦色 page 4 作者:杜默雨

  “不成。”祝和畅吃了秤铉铁了心,他没有必要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破坏原则。

  仰望那张绷紧的冷脸孔,悦眉没有被拒绝的难堪,反倒如释重负。

  她毕竟是不会、也不愿求人,若非一心急着上京寻人问话,她会昂首走在大道,绝不龟缩车上日夜见不得人。

  “好。那就麻烦祝九爷送我到下一个大城,到了那里,我再自己想办法。”她一口气说完,眼睛眨也不眨。

  这么快就弃甲投降?伙计们正等待姑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诉她的命苦,并苦苦哀求九爷大发善心载她一程,然后向来不近女色的九爷就会被打动……这样就完了?戏不是这样演的啦,那谁还来看戏!

  “你得回去绛州。”祝和畅已经猜到云家会往北方寻来。

  “我不能回去。我砸碎了染饼,弄糊了染缸,我没办法回去。”

  众人倒抽一口气。好可怕的女人啊,要不到就毁了一切……

  祝和畅只想摇头。这瘦弱的小姑娘比他想象中还来得刚烈,脑袋和脾气又臭又硬,竟然笨到做出这种玉石俱焚的蠢事。

  然而她的口气虽强硬,那又薄又扁的纤细身子却违心似地摇摇晃晃,火影闪动,让她看起来更像是在发抖,定睛再瞧,喝!不正是在发抖吗!

  时序已入冬,尤其在这个小树林边的荒地夜晚,冷风飕飕,寒气逼人,就连身强力壮的兄弟们也都穿上了保暖的皮裘,小姑娘却只穿着黯黝黝的玄青色薄棉衫裤,凌乱的黑发扎成辫子,露出一截白脖子,又白着一张脸,不得不令他想起被拔了毛、光溜溜的白斩鸡。

  “你吃饭了吗?你这两天吃什么?”他问道。

  “我有饼。”

  祝和畅望向车内的那个扁平小包袱。她能带上什么干粮?甚至要去更为寒冷的北方,也不懂得带上一件袄子!

  “披着。”他说着,便脱下外袍递了过去,声音平板地吩咐道:“祝福,给她下碗面疙瘩,让出一顶羊皮帐给她,大伙儿凑合着睡。”

  “这……”悦眉迟疑着,不知该不该接过袍子。

  “秋姑娘,你和云家染坊有什么纠葛,我和记货行一概不过问。到了城里,你我一拍两散。”他一边将袍子塞进她怀里,一边划清界线。“至于你偷跑上车这一点,违背了云世斌和我签订的运送契约,我会向他收取违约金,权充是你耗费我们马匹、人力、食粮的赔偿。”

  悦眉勉强抱着那一团热气熏人的袍子,咬紧牙根道:“我耿悦眉自己做事自己担当,你要钱,我会付。”

  “订约的是云世斌,不是你。”

  这是他的原则,一切以契约为凭,其它不关货运的狗屁倒灶事情一律不管,更何况是带上一个活生生的、打算进京寻夫或杀夫的小姑娘!

  接下来她该怎么办,他不想理会,他好人也只能做到这里了。

  “瞧什么!还不去忙活儿……等着山贼来劫货吗!”他瞪了眼。

  “是!是!”众伙计们赶忙敞开。

  唉,他们的九爷还是不懂得怜香惜玉。扔一件袍子算什么!好歹也得帮忙披上,况且将人家姑娘扔在城里自生自灭,也说不过去吧。

  没办法,这就是让京城的媒婆们怎样也做不到生意的祝九爷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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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和畅睁开了眼,再也没有捶竟。

  今晚的营帐真挤!他祝九爷做生意汲汲营营、锱铢必较,一分一毫算盘打得清楚,可对自己人从来不吝啬;兄弟们长手长脚,路途劳累,他就多置办几顶保暖的羊皮帐,好让大家一夜好眠,补足体力明日上路。

  可今晚为了那个像鬼的小姑娘,大家只得缩手缩脚,好比一只只挤在笼子里的困兽,翻了身就压到身旁的人,这样哪能睡个好觉!

  他拿开祝福搁在他肚子上的大脚,坐起身子,爬出了营帐。

  深深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他伸展一下略微僵硬的身躯。

  “她没事吧?”他望着那顶羊皮帐,向守夜的虎子询问。

  “耿姑娘解手去了。”虎子指向后头的小树林。

  “解手?”祝和畅心中一突。“去多久了?”

  “她说吃了面疙瘩,闹肚子疼,可能要很久。”

  “很久是多久?”

  “就从那颗最亮的星子从树顶掉到树枝头……呃,啊……”虎子的笑容僵住,今夜的星星似乎移动得特别慢呀。

  “你给爷儿我做好准备,改过大会也有你的一份!”

  祝和畅话还没说完,已经拔腿跑向林子里,随便绕了一圈,别说没闻到拉肚子的异味,甚至连一点点人味也没闻着。

  她竟然跑了?他奔出林子的另一头,不假思索便往北边山地找去。

  一定还跑不远的,凭她两天来的路途劳顿,加上那个副弱不禁风的身子,他有自信追得上她。

  但,追上她又如何?要走就走了,追她干嘛?祝和畅很想回头,大剌剌地往无人的羊皮帐里躺下睡大觉,可他能丢一个小姑娘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地吗?他再怎么不管闲事,还是要有做人的良心啊。

  “走开!走开!”前头黝暗的山坳传来惊恐的叫声。

  祝和畅大惊,这里荒凉得连山贼土匪都不屑一顾,她碰到了什么……他立即拔出护身的匕首,大喝一声。

  “谁……”

  两丸青磷磷的鬼火瞟了过来,同时发出含糊不清的嗷吼声音,原来竟是一头咬住姑娘小腿不放的野狼,看样子它正打算拖走“战利品”。

  耿悦眉跌坐在地上,神情惊慌,她忍着伤口痛楚,左手撑在地面不让野狼拖行,右手举起一把剪子,不断地往野狼身上戳刺。

  “去死!去死!”她卯足全力,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此刻只能奋力一搏,她不断尖叫道:“你敢咬我!我先戳死你……哎啊!”

  野狼吃痛,利牙更往小腿肉里刺入,还没咬下鲜美柔软的肉片,噗一声,锋利的匕首直接刺入它的咽喉,一刀毙命。

  祝和畅立即蹲下,扳开野狼咬得死紧的牙齿,小心地移出那截血肉模糊的小腿,就着星光察看伤势。

  “好痛……”伤口碰撞,痛得悦眉大叫,又举起剪子自卫。

  “放下!”祝和畅大吼道。“你连人还是狼都分不清楚,也不掂掂那一丁点姑娘家的花拳绣腿,拿这么一把小剪刀,就以为可以刺死比你还大只、还凶狠的大恶狼吗!”

  他嘴里叨念个不停,手上动作也很快,两三句话之间,已经拿匕首割掉她的裤管,顺手撕成布条,紧紧绑在伤口上方。

  “祝……九爷……”悦眉认出他来了,无力地丢下剪子。

  “你为什么要逃?”他拿巾子仔细拭去伤口的脏污。

  “我……我不回绛州,你会送我回去。”惊魂未定,她吃力地喘气。

  “你去打听打听,我祝九爷言出必行,从无虚言,既然应允送你到城里,就不再管你,你还跑什么跑?”

  “好,你……你不要管我……”

  “我是不想管你,可我扔你在这儿,只怕血腥味会引来狼群,到时候恐怕连你的骨头都找不到,正好成全了云世斌,省了他的麻烦。”

  话一出口,祝和畅就想往身边那匹死狼踹去。嗟!狼心如铁,没几两肉的小姑娘也咬得下去……而他亦是郎心如铁啊,说什么风凉话!

  他恶狠狠地洒下伤药,再拿巾子包扎起来。

  “唔……”药粉刺激伤处,重重的闷哼从悦眉紧闭的唇缝进出。

  “你伤口很深、很大,我的伤药只能暂时止血消炎,等不到明天出发了,我必须立刻骑马赶路,送你进城找大夫缝合。”

  “我可以走……”悦眉吃力地按着地面,想靠自己的力量站起。

  “走!”祝和畅二话不说,左手抱过她的腰身,将她当成货物,轻松利落地扛上肩头,长身拔起,右手也顺便拎起野狼的尾巴。

  “啊……”悦眉突然被倒挂到他肩头,顿时头晕目眩,想要抗议,却已经是虚弱得喊不出声音来了。

  “不知道这儿的野狼肉好不好吃,兄弟们有口福了。”祝和畅脚步飞快,忍不住又叨念道;“可恨啊,我吃不到了,再不赶路会死人的。”

  星光幽微,荒野阗黑,两人的身影揉成一个,往火光明亮之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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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烫手的山芋,怎么办?”

  “吃了。”

  “吃了烫嘴,还吃……祝福,爷儿我教你,扔了!”

  “九爷,你真要扔她一人在这里?”

  悦眉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她床边说话。她全身发着高热,小腿伤口疼痛不堪,浑身无力,疲惫不堪,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隐隐约约记得,她卧在一个大大的怀抱里,马蹄奔腾,风声嘶吼,有如鬼哭神号,从黑夜跑到天亮:进了城,那个心跳得很快的男人将门板敲得雷响,挖醒了老大夫,接着就是缝伤口、敷药、吃药……

  亲眼见到一针一线缝在她的小腿伤口上,她咬牙瞪视,也永远会记得,这是云世斌给她的。当时下了麻药,不怎么痛,可这会儿退了麻药,她整只腿简直痛得想切下来,干脆直接喂狼吃算了。

  脚痛算什么?只有心痛才是最痛苦的,那是永无止境的折磨。

  死了倒一了百了啊,可是她不甘心,她无法瞑目,就算死了,她的魂魄还是会凄凄惶惶地留在这世间,非得找到云世斌问个明白不可。

  什么是情爱?什么是承诺?她要听他亲口解释。

  “姑娘一直在流汗,睡不太安稳。”一个妇人声音传来,同时额头也沾上了湿凉的巾子,顿时纡解了她的燥热。

  “大娘,这里有五十两银子,麻烦你照顾她,给她买点东西补身子,剩下的你就自己收下。另外二十两银于是给她当盘缠的,呵呵,你可别自个儿藏起来了。”

  “哎哟,九爷真爱开玩笑,你来来去去帮咱药铺送货这么多年了,你就安心放姑娘在这儿养病,大娘连你这五十两都不收的。”

  “不,请一定收下。这位姑娘伤重,需得好好调养身子。”

  “呵!”大娘声音略为扬高。“九爷,你很关心这位姑娘?”

  “只是路上捡到的,做件善事。”男人的声音很僵。

  “九爷,你真是好人。唉,她让野狼伤得这么重,很可怜啊。”

  她很可怜吗?是啊,她好可怜,先是被云世斌抛弃,再来在路上差点让狼吃掉,普天之下,还有谁比她更可怜、更可悲吗?

  不,打从她决心上路,她就不愿自怜自艾。或许她历练不足,但她已经懂得遇到险境就要突破,包袱里的小剪子就是她的武器,足以让她抵挡野狼的攻势,而她的心头也有一把剪子,谁敢欺负她,她就会反击,给对方颜色看看!

  与其待在绛州为妾一辈子怨怼,她要上京争取自己的感情和地位。大少爷应该了解她的,他们青梅竹马十年了,难道还抵不过两个月的分离吗?他一定是不得已的,他的心在她这里,他会忠心于她,他一定还没跟那位大小姐睡觉,他们只是利益联姻,一定是貌合神离……

  “姑娘好像在哭,看来伤口很痛。”大娘怜惜地为她拭泪。

  不哭!她怎会哭?她的魂魄给了大少爷,只有找到他,她才能寻回自己的心魂,重新卧进他的怀抱哭诉这些日子以来的相思和委屈。

  她好累,她要去找她的魂了;魂牵梦系,思念无尽,在那渺渺茫茫的梦境里,是否有一点点的火光,指引她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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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春开市,京城街上一片热闹,人来人往赶着拜年。

  祝和畅循例拜访几个重要的主顾。虽说和记送货信誉卓著,他只怕客户排不上忙碌的运货行程,不怕没有生意上门,然而在商言商,人情世故不能免,一个早上下来,他已经拱手拱得快断掉了。

  “祝福啊,我看咱货行还是开大一点,爷儿我屋中坐,翘起腿,哈碗茶,等着人家上门拜年,多轻松啊。”

  “九爷你条件太苛,恐怕还找不到合意的伙计呢。”

  “你快快长大,练好体魄,我分派你赶货,别老当个跟班的。”

  “当跟班的才重要呢。”祝福颇为自豪地道:“要不是我帮九爷记住拜年的名单,备好贺礼,爷儿你大概早就分不清东西南北,一头拜进护城河里去了。”

  “嗟!”他双手正感酸麻,正好拿祝福来舒展一下,当头就弹出一指。“你的本事谁教的?还敢拿来说嘴!好了,下一处是哪里?”

  “呜,董记布庄啦。”祝福嘟起嘴,自顾自地往前走去了。

  提及董记布庄,祝和畅不免想到那位倔强的耿姑娘。

  他后来并没有向云世斌收取违约金,也没提及耿悦眉偷上货车的事情,反正自会有家人通报她失踪的消息,那是他们云家的事。

  他从来就不是好人,他只是不愿惹上一身腥膻,向来独善其身的他能为她做到安排养病且不告知云家的地步,已经是仁至义尽。

  接下来就请她自求多福了。

  “九爷,鬼鬼……鬼来了……”祝福一脸惊恐,跑了回来。

  “大过年的,鬼都去庙里抢贡品了,你又见着哪只鬼了?”

  “就是陈世美的老婆啊,她来了。”祝福赶紧指了过去。

  顺着那根略微颤抖的指头瞧过去,祝和畅也是大吃一惊。

  才想到她,果然又见鬼了。那个小姑娘就站在董记布庄的对街,白着一张脸,抱着一只扁平的包袱,紧紧抿住没有血色的唇瓣,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动也不动,就直直瞧着店门里进进出出的人潮。

  她一身灰扑扑的,布鞋破损不堪,看来是走了很长的路:头发倒是梳理整齐了,身上穿着的就是他留给她的鼠灰色厚棉袍子,可是袍子太长,她用腰带束起,将多余的部分拉出垂下,这让她的身子看起来显得有些臃肿,和那张苍白瘦削的脸蛋完全下成比例。

  天!一个月还不足以让她撕裂见骨的伤口愈合,她就是不死心,非得拖着这一条半死不活的小命来找云世斌吗?

  “九爷,我们还进去吗?”

  “等等。”祝和畅正好瞧见云世斌送客出门。

  出门前应该翻黄历的,今日此刻不宜拜年,可他双脚却不由自主地往董记布庄走去,更别说走在前面紧张兴奋想看好戏的祝福了。

  大街上人很多,新衣新帽,声声恭喜,车如流水马如龙,谁也不会注意到一个守候多时的小姑娘。

  大红春联红艳艳地张贴在门楣,簇新的黑色墨汁淋漓地挥洒应景的诗句,新糊的雪白窗纸折出日头的光芒,站在门前微笑送客的男人一袭崭新合身的宝蓝衣袍,充分而完美地衬出他温文尔雅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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