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做出那些美丽的颜色,是云家染坊给我的机会。”悦眉淡然笑道:“这不是卖,是还给了云家,我和云家的情分到此结束。”
“耿姑娘……”董馥兰掉下了眼泪。
“云大奶奶,我需要时间详细写下,请你先回去休息。”悦眉看了一下天色。“天黑前,我请人将配方送到董记布庄。”
祝和畅命伙计驾车送董馥兰回家,又赶苍蝇似地赶走不相干人等。
大厅只留下他和悦眉。窗边纱帘轻晃,江南春绿交织着明亮日光,透出晶莹润泽的新绿。世上除了眼前的女子,还有谁能留下这份颜色?
“九爷,我是不是滥好人?”悦眉沉默好一会儿,才开了口。
“有一点。”祝和畅实话实说。“不过无所谓啦,你自己也说,不想花力气理睬他们的。这样最好,该还的恩情还了,从此一刀两断,爷儿我真高兴!”
“你高兴什么?”
祝和畅一愣,他高兴什么?高兴她终于爬过云家那座恩重如山?还是高兴她彻底解脱了和云世斌的关系?呃,他是不认为她还留有旧情啦,可为何一想到那个陈世美,他就呕得发酸,直想去挥拳打人呢?
“以后你要送董记的货,我不会跟去。”悦眉又道。
“我也不去。老高对他家那几条路线很熟了,以后就让他主理。”祝和畅又坐了下来,拿拍子这边拍了拍,那边摇了摇。“我当爷儿的,坐在家里拨算盘数银子就好了。嘿嘿,我得抬高运费才是。”
悦眉默不做声,低头轻轻抚着湖绿桌巾,不知在想什么。
“你不是要写方子吗?我书房借你,不需爷儿我帮你磨墨吧?”祝和畅偷觑她的脸蛋,突然见到颗颗泪珠从她颊边滴落了下来。
“眉儿、眉儿!你怎么了?”他震惊地扔掉拍子,跑到她身边。
“我没怎样。”悦眉拿手抹去脸上泪水,展露笑靥道:“九爷,我也好高兴。不知怎么的,就是想哭,眼泪让它出来就没事了。”
望着那盈盈水眸,他的心受到激荡,那泪水宛如滴进了他的心湖,不断地漾起涟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无法平静了。
“傻瓜。”他怜叹一声,举起了手,想为她抹泪。
“九爷,我去书房了。”悦眉脸一红,立刻低头跑掉。
祝和畅右手僵在半空中,只得硬生生地收了回来;一转头,竟见祝福和其它三个年轻伙计仍抱在门板后边,朝他笑嘻嘻地露出牙齿。
他抓起拍子,追了出门,边挥边吼道:“看什么看……很闲喔,还不给爷儿我回家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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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波刚平,一波又起。这日的午后,悦眉在厨房煮晒干的茶叶,才捞起茶叶,正打算再者二次,祝婶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悦眉,瞧见你叔儿吗?我得叫他去找九爷,来了不得了的人了!”
“叔儿在柴房。”悦眉拉住团团转的婶儿。“是谁来了?”
“是碧霞小姐啊!”祝婶双手合十,喊着过去叫惯了的称呼。“哎哟,虽然变胖又变圆,脾气还是像大小姐。对了,茶!茶!”
她怎么来了?悦眉抑下乱了节奏的心跳,深吸一口气,拿出新茶,仔细地冲泡好,端到了大厅。
门外站着两个丫鬟、两个仆妇,个个垂头丧气,脸色委屈,一看就知道是被骂出来的。悦眉进了门,见到汪夫人碧霞小姐占据着主位,一身的珠光宝气,一脸的骄悍神气。
“祝钲到底在不在?快叫他出来!”她见到悦眉就嚷。
“夫人,这里没有祝钲这个人,这里的主人叫祝和畅。.”
“我不管他叫什么啦,反正我就是要找我的钲哥哥!”
“九爷出门谈事,一时半刻还不会回来。”悦眉放下茶盏,不卑不亢地道:“请夫人等候,或是留下口信,我请九爷改日再上门拜访夫人。”
“他哪能上门找我!他表弟……”碧霞陡地闭了口,眯眼打量悦眉,见她穿着简单的青棉布衫裤,立即拧出笑容道:“哟!你就是钲哥哥身边的丫头,上回跟他回老家的那一个吗?”
“她叫悦眉。”祝婶赶了进来,陪笑道:“碧霞小姐,我是祝……”
“闭嘴!我堂堂侍郎夫人的闺名岂是你这个老太婆乱喊得的……”碧霞杏眼圆睁,先下马威,又不甘心地道:“怎你认得我,我却不认得你?”
“呃……啊……”祝婶让她喊得乱了心神,支吾两句,这才撑起笑容道:“以前九爷……我是说二少爷常带你到林子里玩,走不动了二少爷就背你到我家屋子休息,我还给你烧火炉取暖呢。”
“呵,我记起来了,你是守山人的老婆。”碧霞难得松了脸色,咯咯娇笑道:“你怎么老得这么快呀!那时我才十几岁,你生下一个丑不拉几的小猴儿,我想抱来玩,还差点把他给摔了呢。”
“是是。”祝婶抹了汗,还好他家祝福命大。
“你们为什么带走我的钲哥哥?”碧霞又变了脸。“害我找不到他!”
“你成亲了呀……”祝婶不敢再说,怕又要惹骂。
“是的,是我抛弃钲哥哥,他伤心过度,自杀不成,怕没面子,只好离开家乡。”碧霞拿出帕子抹眼睛,呜咽地道:“我知道错了,我这几年过得并不好……”
“汪夫人。”悦眉看不下去了。“当初没人逼你嫁给汪大人,你自认为选择错了,就该自己承担下来,而不是来九爷这儿哭哭啼啼。”
“死丫头!你敢跟本夫人这样说话……”碧霞怒火四射。
“悦眉,别说了。”祝婶有所顾忌,要拉悦眉出去。
悦眉不为所动,继续道;“汪夫人,九爷那日在溪边都说明白了,我不想再提,希望你不要连九爷对你最后的青梅竹马情分都消磨掉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碧霞气得花枝乱颤,突然美目一瞪,又急又怒地问道:“为什么你会知道我们在溪边谈话?他跟你说了什么?吓!老天!莫不是以后我得喊你一声姐姐……”
“她年纪还小,汪夫人这一喊,她可折福了。”
祝和畅飘然进了门,俊眉朗目、风度翩翩,碧霞两眼都看直了。
“若她不是姐姐,难道是我?”碧霞眼里有了喜色。
“汪夫人,何事莅临寒舍?”祝和畅并不接触她的目光。
“钲哥哥!”碧霞怀着希望,眉眼酥了,声音也嗲了。“你怎么可以将我们的事告诉她?这是属于我俩的秘密啊。”
“汪夫人,请自重。”祝和畅退开三步,神色郑重,咬文嚼字地道:“这回皇太后生日,大宴四品以上诰命夫人,以奖励你相夫教子之贤德,夫人如此才德兼备,实至名归,足为乡里妇女之典范啊,恭喜你。”
“哼,为了跟太后吃那顿饭,我还得辛苦一路晕车来京城。”碧霞又眉开眼笑地道:“不过,正好顺道来看钲哥哥……”
“汪夫人过来祝府,恐怕汪大人还不知情吧?”
“谁敢泄漏出去,我就缝了谁的嘴!”
“是没人敢讲,但祝某也不敢久留贵客,还是请夫人先回。”
“我这一回去,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你了。”碧霞仍然不死心,眨着涂得格外浓黑的睫毛,幽怨地道:“钲哥哥,我如今是个有地位的诰命夫人,更没办法离开汪舜禹了,以后你要常常回故乡看我,我随时等你……”
“你等我的喜帖好了,我要成亲了。”
“什么……”碧霞惨叫一声,大受刺激,不禁龇牙咧嘴、张牙舞爪地指向悦眉,“你竟然要娶这个小丫头……”
“是的。”祝和畅气定神闲地道。
“你不是为了我,到现在还不肯娶妻吗?”碧霞哀戚地道:“你的心里都是我啊。你当初在屋子外头喊得那么大声,我都被你吵醒了,一直记得你的话,为什么你就变心了呢?”
“经过十年,谁能不变心?你不也对舜禹变心了吗?”
“那是他先负我。”
“他负你,还要让你封诰命夫人吗?还会供给你那么好的生活吗?要是我娶到像你这样死缠烂打的女人,早就将你休了。”
“呜!”
终于气跑她了。祝和畅基于礼数,还是恭送汪夫人碧霞小姐离去。
他实在不愿做得太过绝情,毕竟曾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如今也还有一层亲戚关系。然而时过境迁,过去她活泼娇俏,令他心动,现在看来竟是刁蛮任性……她没变,是他变了。
独善其身的祝九爷替豪爽不羁的小釭捏了一把冷汗。娶这样的女子,简直是自找麻烦,拿了木枷往脖子上套嘛;但,他都过了而立之年了,又想讨怎样的老婆呢?
等等!讨老婆……吓!这是什么想法?他心惊地倒抽一口气。
十来年没这个念头了,他压根儿就没去想这问题,即使有人提起,他也当作是耳边风,完全不当一回事,怎么现在……
六神无主地回到大厅,就见婶儿朝他瞪眼,摆出茶壶姿势,一手抆腰,一手猛指厨房方向,他又是一惊,奔了过去。
一进厨房,眼帘映入了那俏生生的淡蓝倩影,他立刻屏住了呼吸。
“啊,九爷,她走了?”悦眉听到声响,立即回身。
“眉儿,对不起,刚才我——”
“九爷,我明白,你是激将法,让她死了心,免得她吵闹不休。”悦眉不以为意地笑道:“偶尔让九爷利用一下,证明我还是有用的。”
“眉儿,我——”那越是轻淡的笑容,越是令祝和畅心惊;他仿佛做错事般地嗫嚅着,又有一股冲动,想要用力拨开心湖的涟漪,好看清楚水底下面到底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但他看不透,那是他深埋十一年、一直不愿也不敢去碰触的东西。
“呃……”悦眉低声道;“刚才我也很抱歉,不该对汪夫人无礼……”
“你做得很好,该有人一棒敲醒她的。”
“可是……九爷对她……以前你们……”
听她极度抑郁的语气,祝和畅更是莫名地心头一刺!他记起了在家乡溪边,她不胜寒冷,胆怯地想要抱他;其实,她早就听到他和碧霞的谈话了吧?她是故意躲在林子不回去……是了,该死的他怎么没注意到她的泪痕呢?她在哭什么哭?难不成看到他们久别重逢,高兴得哭了?
心湖的涟漪转为波涛,一道又一地道拍击他的心脏,撞得他有些疼痛——喝!这是什么见鬼的感觉……该不会最近太忙,未老先衰,得了心疾?
“我和她?呵,几乎忘光光了。”他摇了摇头,撇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轻松地道:“想当年呀,她真的是很可爱,我宁可就记得这些,不然现在见她这样,真的是连最后的美好回忆都消磨光了。”
“也难怪小钲为了妹子,三天三夜痴痴苦等……”
“别提了。”他垮了脸。“小钲的故事纯属虚构,听听就好。”
她重展笑靥,转了话题道:“九爷这么早就回来了?我还以为要等很久呢。”
“商家的货都准备好了,我看了货,估出五车,很快谈好价钱,后天出门。”
“九爷该去找伙计大哥安排了,我这儿还要忙。”
“你煮茶给我喝吗?”他探头瞧着大铁锅。
“不是。”悦眉望着逐渐滚沸的茶水,笑道:“自己喝的。”
“咦!是泡过的茶叶。”祝和畅的脾气又来了。“你干嘛这么省?爷儿我也不是小气鬼,你想喝就抓一大把呀。吓!铁锅?你不能用铁锅煮茶啊,甚至煮泡茶的水都不行,会有铁腥味……”
“知道了,九爷,快去忙。”悦眉笑着推他出去。
“我明明记得还有铁观音、毛尖、普洱、碧螺春……”
好不容易送走又搬出十几罐茶叶的九爷,悦眉失去了笑容,她以两手手掌撑住灶台,好让自己能继续站得住。
“经过千年,谁能不变心?”
“要是我娶到像你这样死缠烂打的女人,早就将你休了。”
九爷的话一再地在脑际回响;也许,他是为了激走碧霞,口不择言,但不就越是不经思考冲口而出的话,越能表达他的真实心思吗?
天哪!她为什么会这么害怕……害怕失去九爷?
她失魂落魄地按住心口,注视那锅沸腾已久的滚热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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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柳梢头,路人行人忽忙赶着回家,也有人游魂似地乱走。
“哈哈哈!叔儿,咱们再干上一斤女儿红。”
“来!九爷,叔儿敬你,敬你赚大钱、发大财。”
“嘻,祝福我要祝福,祝爹长命百岁,祝九爷早日娶个九奶奶。”
看着三个勾肩搭背、走得东倒西歪的男人,祝婶不禁大大摇头。
今天是虎子娶妻的大好日子,九爷早就空下了三天不送货,开了禁酒令,大伙兄弟在喜筵上纵情拚酒,喝个十足痛快。
从中午喝到黄昏,喝成了三个烂泥人,幸好还能自己走回家。
悦眉走在他们身后,当作是押队保护,目光凝定在九爷魁梧的背部。
初夏夜晚,些许凉爽,前头三人酒酣耳热,她也是耳根一热,想到她和九爷之间的无数次拥抱。
无心也好,有心有好,她都会记得,曾有一个男人如此呵护着她。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在想,该和九爷走到什么地步呢?她已经越过一座又一座的山头,是否已到了该是离去时候,找个地方安定下来?
“哥哥要去留不住,妹儿含泪不敢哭,只怕哥哥难行路,无奈何,伸手拉在无人处,切切再嘱咐,千万莫忘回来路,千万莫忘回来路。”
三个男人拉着粗嗓门,大声唱着家乡歌谣,一路摇回祝府。
“叔儿,你为什么要娶婶儿?”祝和畅拿掌猛拍祝添背部。
“嘻!她羞答答的,好可爱……”祝添眯了老眼,口齿不清地道:“姑娘很可爱,可老了就……呜呜,我不能说了啦,会被打的……”
“呵呵,姑娘年轻是朵花,花儿总会谢呀……”祝和畅笑眯眯地转头找人。“谁能将美丽的花儿留下来?是眉儿啊,只有眉儿啊……”
“唔,什么眉儿眼儿的?”祝添和祝福笑嘻嘻地问道。
悦眉心头一跳!九爷平常不是喊她全名,就是你你你唠叨个不停,“眉儿”两字仿佛是属于他们之间的一件秘密,只有在两人独处时,他才会唤她一声眉儿,代表的是他对她的关心、照顾、体贴……
“眉儿,你告诉我,你可以将花朵的颜色留下来,是不?”
面对那张醉醺醺、不再摆出爷儿本色的俊脸,她不知该害羞还是该好笑。只是喝醉罢了,她又何必在意他胡乱嚷她名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