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你回来累了,先喝一口茶。”祝婶打断了他的恍思,笑着为他倒了一杯温茶。“喝完去冲个凉,抹抹脸,换下这身衣服。”
祝和畅先拿手抹抹脸,抹出了一张冷脸。“婶儿,这怎么回事?”
“这还有谁做得出来!”祝婶很得意地拿手顺了顺桌巾。“婶儿要能这么厉害,早自个儿出去开店了。”
祝和畅眯了眯眼,忽然发现婶儿好像有哪边不一样了。同样是穿着干活儿的蓝衫,也习惯摘一朵小花别在鬓边,可是……他看出来了,蓝衫不再是单一厚重的蓝色,而是在衣衫和裙边画上几朵生动的白色花叶,这让身材略微福态的婶儿看起来轻盈多了。
“嘿,好看吧。”祝婶看他眼睛都看直了,又是满意地笑道:“我不是说婶儿我好看啦。瞧悦眉的手艺多好!这还是原来的旧衫子,她帮我画花样,又抹蜡,再染上什么说不出名堂的水,就印出新的花儿来了。”
不是画的,是染的,这才不会掉色。祝和畅猛灌了一口茶。
“婶儿,你……你变年轻了。”
“哈!”祝婶笑咧了嘴。“认识九爷二十几年,头一回听到你说好话。好了,你别瞪帘子了,都是婶儿我的主张,你可别去怪悦眉。”
“外面那些花花绿绿又是怎么回事?”祝和畅指了出去。
“那天阿阳他家的过来借柴刀,瞧见悦眉正在染巾子,就要她教;然后虎子的未婚妻、老高的两个闺女、小李子的娘……哎呀,反正伙计们的女眷传来传去,就全来了,这些都是大家染出来的。”祝婶见到他的臭脸色,忙补充道:“等晾干了,她们就收回家了。”
“婶儿,你知道我喜欢简单、清净……”
“那也不要弄得灰灰的。”祝婶轻易驳了回去。“你说灰色耐脏,可我看脏了也灰,不脏也灰,一间房子弄得灰头土脸的,我怎么打扫都不干净,不如像现在这样,添点颜色不是很好看吗?”
祝和畅苦恼地按揉额头。叔儿婶儿最大,他只是名义上的主子。
“九爷,你瞧我好不好看?”祝福兴匆匆跑了进来。
噗!祝和畅喷出了口中的茶水,拿手指着祝福,呛得说不出话来。
瞧这小子成了什么样!一件衣衫交错染着淡蓝和淡绿两种颜色,绿中有蓝,蓝中有绿,彷如是映入绿水的蓝天,又像是接连青空的绿色草原,互融互和,丝丝入理,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轻快和舒爽。
真是见鬼的好看啊!
“这是哪来的稻草人?”他嘴里还是不留情地道:“爷儿我随便到草堆里一滚,都比你好看。”
“好啊,九爷,我们去滚滚!”祝福爱不释手地摸了摸衣摆,笑眯眯地道:“看是爷儿你沾上的草泥好看,还是大姐帮我染的颜色好看。”
可恶!她帮祝福染衣裳,怎就不帮他染……
“祝福,你叫耿悦眉到我书房,我有话跟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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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书房和睡房是这间宅子里唯一没有“沦陷”的地方。
婶儿仍尊重他最私密的空间,在未征得他同意之前,并未换掉灰色的帘子、灰色的被子、灰色的床单、灰色的桌巾……还有一身灰的他。
为什么突然觉得自己灰得一塌糊涂?再瞧瞧书房,灰褐的书本、灰黑的桌子、灰白的窗纸、灰青的椅垫,等等!那个靠枕有颜色?
“方拿来垫背的靠枕,还是黯然神伤的灰色,可中间却镶上一张绿水红荷的布巾——江南春绿,初夏荷开,交相渲染,几乎就要滴出水来……
“九爷,那是你的旧帕子缝上去的。你不喜欢,我就拆了。”
身后传来熟悉的淡然声音,他扔下靠枕,不置可否。
“我不喜欢花花绿绿的颜色。”他转身注视那双低敛的眉目。
“我听婶儿说了。”悦眉依然淡淡地回答。
“如果你想回去染布,我可以帮你找个合适的染坊。”
“我不染了。”
“你不染?”那过度平淡的语气令祝和畅莫名上了火。她对叔儿婶儿祝福阿阳都可以和颜悦色,唯独碰了他,就是先隔出一道冰墙!
他不觉拉高了声音,“那外头那些红的绿的蓝的又是谁染的?你不要说是阿阳他老婆染的,那都是你教她们的!”
“是的,我教她们,是因为她们想学。”悦眉抬起头,迎向他紧紧逼视的眼眸。“婶儿想要一条漂亮的巾子,我染给她;她想让这屋子更好看,我就将旧帘子染出新色,可是,我再也不会为了谋生而去染布了。”
“你只会染布,不去染坊干活儿,又要如何谋生?”
“我就在这儿终身为奴。”
“谁要你在这儿终身为奴了!”祝和畅终于吼了出来。
恼啊!他为何会让一个小姑娘惹得七窍生烟?她并没有做错事,外头那些家眷的染布收走了,就清净了,他也可以叫婶儿将红帘子绿帘子全拆了,或是眼不见为净,反正他很少在家,他又何必对她生气?
难道只是她的无心之举,将颜色投掷到他刻意涂灰的生命里吗?
他为她找到红花,她就还以颜色……啊呵!老天对他真好啊,这叫做善有善报……不,他的善念到此为止,够了,该送走她了——
视线不经意落在那朵出水红荷上,他的气恼忽地烟消云散。
亭亭玉立、带水清凉,犹如眼前的女子,淡染莲红衣衫,盈盈月白长裙,脸庞红润,黑眸清湛,在那瞳孔深处,映出一个执拗倔强的他。
倔强的不是她吗?为何变成他了?
悦眉定定地瞧着九爷狂野的怒容,不为所动。她并不怕生气的九爷,因为这才像是她所认识的他,待她太客气的九爷反倒显得疏离了。
九爷待她有恩,既然活了回来,她整整想了一个月,有了决定。
“九爷因我得罪董记布庄,失去一年至少二十趟的长程货运生意,还花了很多钱救我,我应该弥补九爷。”她说出了心里的话。
“这是我货行的事,我自会再去找其它主顾。”他没好气地道。
“我欠九爷的,就该还你。这辈子还不完,下辈子再来还。”
“你有什么能耐承诺到下辈子?”
“我说了,就是了,我耿悦眉不想别人骗我,我也不会骗别人。”
“那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进九爷的货行干活儿。”
“你……”祝和畅不得不上下打量她纤细的身子,一口否决。“货行全是需要力气的粗活儿,这种吃苦的事你做下来。”
“我搬得动五十斤的染缸,冬天也照样泡冷水做染料。”悦眉坚决地道:“我不怕吃苦。我不能再受九爷的关照,跟着游山玩水了。”
祝和畅心脏猛地狂跳,好像有个秘密被轻描淡写地揭开了。
不!不能再让一个小姑娘扰乱他平静无波的生命了;他一再违背原则,将自己订下的规定当作狗屁,他还当不当独善其身的九爷啊!
“你难道不能安安静静地待在宅子里,帮叔儿婶儿做家事吗?”
“如果九爷当我是丫头,我就待在宅子做家事。”
“你不是丫头,你是客人。现在做客完了,我给你一笔钱,请你离开,可以吗?”他横了心,冷冷地道。
“我没有亲人,我无处可去。”
简单十个字,轻易击溃他的铁石心肠,登时乱石崩云,方寸大乱。
他握紧拳,瞪了眼,咬牙切齿地道;“好,我让你试试,你做不来的话,爷儿我就……就……喝!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再说吧。”
第六章
“不对!你要拉紧缰绳,你不拉紧,我没办法放手!”
祝和畅吼声之大,震得栖息附近枝头的麻雀纷纷拍翅飞起。
悦眉坐在马鞍上,无暇去看大群鸟儿飞向落日的壮观场面,她只感受到后头男人极度不悦的强烈气息,还有那喋喋下休的教导。
“九爷,我已经会骑了,你让我自己跑。”她握紧了缰绳。
“你又哪会自己骑了?还不是爷儿我在前头拉着你的小白马!”祝和畅不觉又揽紧她的腰身,喝道:“坐稳!别摔下去了。”
“九爷,你能不能小声一点?我的耳朵快被你叫聋了。”
“耿悦眉,你!”竟然会顶嘴?
“我不是小孩子。”悦眉转过脸,直视近在咫尺的严峻脸孔。“我骑了好几天了,你还是不放手,这叫我怎能学会骑马?”
“你不熟悉马性,我得看紧点。”
“这匹小白马是九爷你千挑万选才买下的,你不放心?”过度逼近的阳刚气息令悦眉屏住呼吸,忙又转回脸,轻轻抚向小白马的颈子,淡淡地道:“再说九爷你硬是坐了上来,增加重量,它会吃不消的。”
“……”祝和畅被她堵得哑口无言,只好跳下了马。
一直环在腰间的大掌缓缓地移开,背后也顿失那个温热的怀抱,悦眉忽然有些失落,转头一看,却见他一双手又要去帮她扯住马缰,那股失落立刻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温馨暖意。
她隐隐觉得,九爷仍然很关照她,不过她明白,这只是他怕她出了意外,对一再反对她出外送货的婶儿不好交代罢了。
但,这种被密切关照的感觉真好,就像婶儿照料病中的她,她放胆地将自己的一切交给对方,完全倚赖,甚至不想离开……
她俯下身子,握住他粗实的手腕,轻轻将它拿离了缰绳,朝他一笑。
“九爷,我要试着跑马了。”
祝和畅不料她这么一握,脑袋顿时变空,不知不觉就松开了缰绳。
她直起身子,脸上挂着笑意,双腿踢向马肚,娇斥一声:“驾!”
小白马放开四蹄,奔腾而去,祝和畅这才如梦初醒,惊吼道:“耿悦眉!你回来!你做什么?不怕死啊……快给爷儿我回来!”
他一边吼叫,一边已跑向他的马匹,一跃而上,立即追了上去。
在一旁摒气凝神、不敢吭上一声的伙计们终于吁了一口气。
“呼!幸亏大姐来这么一招美人计,不然咱九爷还不放手呢。”
“哎呀,九爷被大姐那一笑,给笑得神魂颠倒了,我跟了九爷这么多年,没看过九爷那个呆样啊。”
“我也没看过九爷穷紧张的模样。小马儿那么乖,就怕大姐摔了马?嘻嘻,抱得那么紧,我好怕九爷一不小心将大姐的腰给勒断了。”
自从悦眉加入货行后,伙计们察言观色,再怎么粗心的大男人也多多少少看出了端倪,在旅程休息之余,又增添了不少话题。
由于领教过悦眉的冷漠和固执,伙计们起初对她敬而远之,更以为是多了一个累赘,然而几趟货程下来,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真幸福啊,我先来烧水。”小李子加添柴火,期待地道:“等大姐回来,就可以下面疙瘩了。”
“最幸福的就是祝福我啊,总算有空跟各位大哥学送货了。”祝福毕竟年纪最小,还是得乖乖准备好面团等悦眉回来。“不好意思,让大家吃了我那么久的面疙瘩,原来可以煮出像大姐煮的那样美味啊。”
“有这样的大姐真好。”老高懒洋洋地歪在羊皮帐里,探出一个头;他虽然是伙计中年纪最大的,但也跟着祝福喊悦眉一声大姐,只因为她处处表现就像一位大姐,将出门在外的大伙儿照顾得妥妥贴贴的。
羊皮帐裂了,她瞧见就拿出针线补好;只洒点盐的面疙瘩,多了美味的野菜和配料:以前大家只喝一味的茶叶,现在她还会添点菊花、桂花、梅子的口味。她的能力不止如此。她人小,力气倒不小,搬货绝没问题,可只要她一动手,九爷就瞪眼;再说了,一群大男人也不能昧着良心让小姑娘做这等粗重工作,所以顶多就喊她做拿手的打结活儿。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里,两匹马儿并辔缓缓归来。
悦眉神色愉快,专注地驾驭小白马的脚步,让晚风吹乱的发丝披在她的肩头上,为转黑的夜空添上一抹柔意:而祝和畅却是板着一张比石头还硬的脸,骑着大黑马欺近小白马,两眼死命盯住,一双手蠢蠢欲动,似是怕若有什么意外,他可以立即扯过缰绳应变。
“大姐,你会骑了。”祝福一骨碌跳了起来,没注意到九爷的脸色,笑眯眯地帮悦眉牵了马。“我就说你行,是九爷担心过头了。”
“是啊,没问题了。”悦眉翻身下马,但毕竟不够熟悉,双手扶住鞍头,右脚一时还踩不到地。
“大姐,小心。”祝福赶忙抢过去,一双手牢牢地扶住那纤细的腰肢,帮她安全落地。忽然,一个弹指用力地蹦上了他的额角。
“祝福!谁是付钱的主子?竟然不过来伺候爷儿我下马!”
“呜!”祝福捂住额头,哀怨地望向脸色臭得发酸的九爷,哇哇嚷道:“我啥时伺候爷儿你下马了?你那么大个儿,两只脚那么长,咚就跳下来了。再说人家帮大姐,也是为爷儿你分担辛苦呀。”
“教一个小姑娘骑马就叫辛苦?”祝和畅冷着脸,莫名其妙开训起来,“那爷儿我带着你们赶货叫什么?这趟在外头走了十多天了,一个城又一个城地送货、载货叫什么?还有……”
“九爷,请喝茶。”
热腾腾的茉莉香片由纤纤素手送到眼下,香气扑鼻,直冲脑际。
一肚子的莫名火气顿时熄灭,祝和畅闭了嘴,接过茶碗,垮着一张脸,走开好几步,坐到离火堆最远的石头上。
“我来下面疙瘩,让大家久等了。”
悦眉熟练地将一块块面疙瘩丢人沸水里,滚动的热水一遇上冷面团,立即停止了滚沸,面团沉入水里,不见踪影:但随着烈火继续燃烧,冷水再度沸腾,面团则在水中载浮载沉,与热水激烈地翻滚着。
“呵,九爷最近脾气很大啊。”伙计们偷偷瞄了一眼冷脸啜茶的九爷,又瞧了默默注视锅中食物的悦眉,彼此小声地交头接耳。
“不是入秋了吗?风吹着凉,我怎觉得热?”小李子掏出手帕,抹去额头细汗,心有余悸地道:“这几回九爷出门,一定带上文房四宝,每天趴在车上练字,照他平常说的,练字收心,所以他在收脾气啊。”
“可我瞧他练秃了两只大笔,又买了一大捆笔……”大锤说着,也掏出巾子不断抹汗。“我好怕九爷也要咱们跟着练字。”
一提起练字,大家都流汗了,一个个掏巾子抹个不停。
“咦!这是大姐教嫂子染的吗?”王五好奇地瞧着阿阳的巾子。
“嗯。听说是枫叶煮出来的颜色。”阿阳心满意足地摊开淡褐色巾子,左顾右盼,笑道:“你们不也拿着新染的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