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惊梦
云蔽月 夜更鼓 惊梦 恍隔世 幽幽凄魂 余残情
晴空朗朗,万里无云,徐晨曦心情大好地深吸了口气,一个多月了,再不出门透透气他都快觉得自己是行将就木的病老头,只是……
怎么又是这只野猴子!?
看着门外唇红齿白冲着他直笑的纤瘦人影,徐晨曦就有股再把门板甩上的冲动。
他真怀疑这几十天江湖是不是无风无浪太平过了头,人人都闲到无事可做,要不这恼人的毛小孩跟那个理当日理万机的古大门主干嘛老轮着在他跟前晃?还是说河干了底船全触了礁,买卖做不成才得这般清闲?
「早啊,小夜夜,出门走走吗?我陪你。」扬着再灿烂不过的笑容,蹲踞在石桌上的雷羿朝人大力挥了挥手,面前的那张脸盘越是臭他的斗志可就越高昂。
不都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嘛,「知己」难寻哪。
窝里头清一色尽是一板一眼闹不起来的货色,无趣到让他连嘴皮都懒得掀,好不容易天可怜见送来个可供消遣的家伙,恰巧又前尘尽忘没什么情面顾忌,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哪舍得白白放过。
再说,他可是遵从老大谕令、光明正大地黏着人跑。
早?瞥了眼头上快正顶的艳阳,徐晨曦很确定自己这一觉又睡到了日上三竿,原想干脆回房等饭吃算了,蓦然一个念头仍是将脚跨出了门槛。
「不敢劳驾,雷副还是去忙自个儿的吧。」
死小鬼,堵在这儿是故意扫他的兴吗?老套得连激将法都称不上,他偏不趁了这猴子的心意回房窝着发霉!
「干嘛这么客气?反正我也没啥事,真要说有事就是陪你四处蹓跶啰。」看人没打消出门的意思,雷羿也跟着屁股拍拍一跃从石桌上跳下。
漫不经心在人后头跟着,虽然有那么点想伸手扶把走路像在飘的男人,念头数转最后还是作罢,谁叫这家伙现在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主儿,他可没忘了当初诸葛耿那老实头是怎么碰的一鼻子灰。
耿子是人老实脾气也温徐,换做他的话,难保还忍得住不拿拳头招呼,偏偏这家伙现在病恹恹地根本禁不起他一只指,为了自个儿好,还是少惹人为妙,省得有气无处发给活活憋死。
「……」斜睨了眼亦步亦趋跟在旁的破布花影,徐晨曦简直想一把拎起这只烦人猴子往该待的笼子里扔。
敢跟他说没啥事?难不成这几天在眼前晃的全是鬼影幢幢?
大前天的一身黄、隔天换了个一身青、再昨天则是脸黑得比身上玄袍还要惨澹三分,衣色不同人不同,却个个全如丧考妣跨着张脸,一副受尽委屈的小媳妇模样,就只差没直接当着他的面抱起猴脚嚎啕。
「雷大总堂好清闲,莫非桌子上那堆已想着方法毁尸灭迹了?还是说要等人真哭给你看时才觉得兄弟们的诚意够了?」眉挑带着几分冷意,徐晨曦决定好心做回多事者,帮五色旗的众家儿郎们敲敲他们家老大的猴脑袋,顺道替这只猴子复习一下「总堂」这招牌是干啥的。
「呃……」有些心虚地缩了缩脖,雷羿不免怨恨起那些个专门跑来丢人现眼的啰嗦家伙,又不是没饭吃要死人了,干嘛老整天追在他屁股后面跑?传出去人家还以为他做头儿的苛待下属,连碗饱饭都不赏才搞得一窝子全成了跟屁虫。
这不是?连这向不管他人瓦上霜的男人都满脸不屑地瞪他了。
「小夜夜,你太夸张了啦,什么毁尸灭迹的……那些芝麻小事交给小旸旸就好了,哪用得着本少爷出马?」
「小、旸、旸?」语声微扬轻柔若幻,却是任谁也嗅得出几分危险味道,偏是有人依旧不怕死地大点着头颅得意洋洋。
「常跟在你身旁的那个?」
俊拔的形影在脑海里冉冉浮起,却是除了长相外一片空白,连个名姓都记不全,徐晨曦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
新来的吗?还是这猴子拿了哪个不相干的诓他?
知所以还留着点印象,全因为那男人是唯一一个来见这小鬼还笑得出来的。
「对呀,小旸旸很厉害喔,什么有的没的他都会,本子看得比我快字也写得比我漂亮,心思缜密又比我有耐性,手脚俐落办事牢靠简直无所不能,而且……」
「雷猴子。」
「干嘛~」讲到正精彩时被「猴子」两字打断,尽管打定了不与这缺了大半脑袋的一般见识,雷羿也还是忍不住不悦地扁了扁嘴。
「我怎么记得好象……五天前,你就把那位无所不能的『小旸旸』遣出洞庭办事了?」扳着指数给人看,徐晨曦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唇红齿白尽是噬人的气息。
「这个……嘿嘿,好象是……」干笑两声,雷羿随手搔了搔乱发解窘,这回可真被堵到无人可赖,总不好把上头那只狐狸也给抬上场顶着吧?为人下属的这点自觉他还有些。
呿,说来说去不过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小夜夜干嘛记得那么清楚?瞪着自个儿脚趾头,一时词穷的雷羿只能在肚里腹诽两句发泄着口头上的闷亏。
该不是因为脑子空了块就什么也不挑、乱七八糟地全往里头塞吧?大杂烩一锅,尽是些无用垃圾……
「是还赖在这儿?要我传令叫兄弟抬大轿来扛吗?」
闻言,原本就不豫铁青的小脸立时更黑得跟灶上的陈年锅底有得比,磨牙霍霍就只差没直接张口咬人了。
热血喧嚣直冲脑顶,偏又不能真把人揍上一顿好出气,直到此时此刻雷羿才不由地深深怀念起那个对他百般呵护的温柔「夜雾」。
那像现在这个姓徐叫晨曦的大混帐,利嘴毒舌却挂着伤兵的免战牌,叫他想动拳头伺侯也不能,憋了一肚子气犹不知该拿什么消磨。
死小夜!臭小夜!等这不知好歹的家伙伤好了,他绝对、绝对……
杀气腾腾的小脸倏地一阵抽搐,随着脑海里的画面跑马灯般地幕幕重现,双颊上恼火的嫣彩就纷纷褪却渐趋苍白,只因某人突然惊觉——刻下的情形怎么好象在重演大半年前的惨况?
初识时的水火不容到后来的……后来的……
不会吧……
不会结果又是哪天得窝囊地在人怀里装小扮娇吧……
天哪~他是招谁惹谁倒了八被子大楣撞着这尊瘟神?
无语问青天,巴掌大的小脸阵青阵白越显哀怨,浑不觉吹皱这一池春水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己。
「你这是什么脸?活像我欺负你似的?」
看人骤然垮了肩垂了眼连唇都给咬得死白,徐晨曦也跟着不自觉地皱起眉,只因为心底不期然涌出了片柔软感受。
他不懂自己是怎么了,怎么会看到这猴子斗败公鸡的模样竟心生怜惜?
「本来就是!」明明就还在不甘不愿计较着不想示弱,谁知撒娇般的语句却是想也没想就溜出了嘴,话一出口就连雷羿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他、他、他在说什么蠢话?还、还嘟着嘴嗲着嗓!?
丢脸丢到这种地步,他可以抹脖子跳河了……
抬手死死捂住脸,雷羿真想掘地三尺把自己埋了眼不见为净,长这么大来他还不曾出过这等无地自容的糗过,天晓得遇着这位主儿就浑身上下啥也不对,他真要怀疑这家伙不是老天送来克狐狸而是克他的。
圆睁着眼,除了始作俑者外,同样被吓到想下水浸浸好确定不是做梦的还有徐晨曦,他也从没想过眼前这个凡事要强的少年会对他展现如此娇憨朴稚的一面,可奇怪的是——
感觉……并不突兀,一点也不。
仿佛对着自己,这半大孩子本就该天经地义露出这份符合实龄的纯真。
「……喂,既然你说没事就陪我走走吧。」
好半晌还不见人放下掩面的手,让步求和的话语便不由自主出了口,等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时徐晨曦又是微恼地紧了紧眉心,然而懊悔不到片刻马上就叫面前仍作鸵鸟埋首的人儿给岔了开。
不是被他气哭了吧?来不及细辨心底流淌的怪异感受,两只脚便已自有意识地走到了人身边,犹豫会儿,徐晨曦还是将手搭上那矮了自己一个头有余的肩膀。
搁在人肩头上的手有着几分不自在的僵硬,却是没收回的意思,只因这未及成年男子厚实的窄肩正窣窣发着抖,似是气到了顶点又似委屈至极。
「借我撑一下,我肚子上的伤一走就痛。」轻描淡写给了人节台阶下,徐晨曦示好地加重了些手下力道,不再仅是虚倚着人作样。
也许是眼前人变得奇怪,所以他才被传染得也不像自己,记忆中他可从没向谁服软低头过。
算了,大人不计小人过,就当这只猴子祖上积德烧了高香,算他前世欠了他的。
忙着替自己找解释,徐晨曦完全没有想过手下的轻颤其实还有另种意思的可能。
「……」强忍着笑意,捂在手掌下的小脸哪有半分悲屈唇弧高扬尽是春风得意。
难怪古人总要说塞翁失马焉知非富,他才在烦恼着落居下风不知该怎么扳回颓势,哪晓得马上就因祸得福占了大便宜。
强整了整乐到快变形的脸盘,雷羿端着委屈的神情慢慢放下手,随即足踵一旋迅速窜向左侧,牢牢揽住徐晨曦的腰身朝自己紧贴不放。
察觉到人身子僵了僵却是没有拒绝这显然过了头的扶持,雷羿就又忍不住唇弧大咧笑意一路爬上眉,只得赶紧低垂着脑袋掩饰。
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何老不自觉地对着这家伙做出幼稚蠢行了,因为这根本是吃定了这家伙的绝妙好招。
瞧瞧现在,那张脸哪还有片刻前的半点冷色,都快可以让他爬上头予取予求了,上回林子里似乎也是这般,原来就算忘尽前尘,有些东西也还是不会变的。
早知道这招管用他也不会白憋了一肚子鸟气,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可还真冤。
「喂,不必这么夸张吧?个儿小怕撑不住我?」
就算伤势未愈他也没这么虚吧?眯眼瞄了瞄提在左腰上的白嫩小掌,徐晨曦是在觉得有几分碍眼,他怎么觉得这只猴子是得寸进尺故意在整他,可偏又狠不下心打掉这只踰矩的毛手。
别说动手了,光是看到那张抬起的脸露出幼鹿般无依的惊惶神情,他就连刚出口的那句损语都后悔得想吞回去。
「小夜讨厌这样吗?可是、可是人家还没长高嘛。」唇角下拉更显几分委屈,雷羿索性再趁势添料下猛药,长睫几个眨扇问莹莹漆瞳已是湿泽微润,「谁叫我『腿短』跟不上你,只好象只『猴』连跑带跳得,如果不这样勾着你我……」
看人一脸受伤至极的模样还犹怕他不高兴般话说得战战兢兢,这下子纵有再多意见徐晨曦也只得全搁在肚子里发酵,无奈之余他突然有种不怎么好的预感——
该不会以后都拿这小鬼头没辙吧?
相较于被人章鱼般巴黏着的无奈,黏在人身上的可开心了,眼见人默不作声形同应许,雷羿终于觉得自此大势定抵再不必吃鳖受气,眉开眼也笑就只差没忘形地高呼胜利。
「想去哪儿?」
去哪?其实只是想出来透口气晒点太阳,至于去哪儿……眉微拧,徐晨曦突然发现自己对于面前矗耸的那些楼宇庭阁竟全叫不出名。
「还是就在这儿晃晃?才过冬天还冷得很,就这儿走走好不好?外头风大,我怕冷的很。」不过片刻的静默,雷羿马上就敏感地察觉到不对,心头一凛却不动声色,如常嬉闹着吵人回神:「好不好?再说一会儿也该吃午饭了,回房里吃还可以顺便烤烤火取暖。」
「……」
「小夜!」久未见人回应,饶是见惯风浪的雷羿也不由得紧张起来,连忙扬声又喊了句。
「喔,随你。」随口漫应了声,徐晨曦如人所愿没在往下细想,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怎么总觉得今年的冬天似乎并不怎么冷。
「冷的话等会儿让人送壶酒吧,喝点就暖了。」
比起厚衣重重窝着烤火,倒不如来上两斤上好的烧刀子,那种烫喉的温暖就算是大雪纷飞的夜寒也冻不着。
已经冬过了吗?怎么感觉好象没见着那雪舞漫天的美景。
记得每逢天地一片白茫时,堂口里的兄弟大多嫌冷宁可躲在屋里烧着火坑喝两口,他却最爱在这时候载酒踏雪到那片……那片……
才展开的眉心再次蹙锁成结,徐晨曦开始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了,似乎许多事都只剩模模糊糊的梗概,忘是没忘却也记不清楚,就拿这盏茶功夫来说,他想不起雷羿口中的小旸旸是谁,也记不清周遭的亭楼叫什么,就连他最爱的那片银白天地都……忘了?
「喂!你这样还能喝?」忍不住勾了勾揽在人腰畔的手指头提醒着,雷羿这回没留意到徐晨曦的分神,全副心神全在了那个「酒」字上。
是听老大提过,这家伙灌黄汤的本事大概和那个恐怖薛老头有得拼,但他实在不认为五痨六伤的时候还适合喝那烧喉玩意。
「为什么不?」回过神,徐晨曦不表认同地挑了挑眉。
他记得有回也是挨了记重的却不遵医嘱地偷了酒喝,结果伤势没什么变化,反倒是一对耳无辜遭殃,被大娘还有擎云唠叨了好几天没得清静。
「上次我还不是……」
等等!他刚刚想的是郝崭扬跟……谁?
想不起那人的模样,只记得那一脸无奈和怜惜的神情,满载着浓郁关怀,可那时他的感觉却是……
嫌人惺惺作态?
是谁?叫他如此憎恶着却又有股……极亲近的感觉……
竭力思索着,即使近乎一片的空白,徐晨曦却很肯定这人对自己十分重要。
那溢满关心的眉眼……古天溟?不!不是他,那个人是……
「!」随着答案呼口欲出,一股烧灼的锐疼也从腹间升起猛烈地窜向后背,利剑般贯穿的痛楚伴着种莫名说不出的情绪狠狠扼上喉,徐晨曦喘不过气地眼前一黑。
「怎么了小夜?哪里不舒服?」见人突然捂着胸一个趔趄软倒,雷羿吓得连忙撑着人往一旁的石椅挪去。
「伤口痛吗?不会是我不小心碰……」手忙脚乱地把人放到椅子上,才得空吁了口气蹲下身察看,谁知不看还好,一看就叫才归位的三魂七魄又不安分地蠢蠢欲动。
短短不过几个呼吸间,那张俊秀的脸盘已变得比纸还苍白,好不容易将养出的一点红润早退得连丝血色都不留,发鬓更是汗漓濡湿了整片。
见人双目紧闭唇咬得死紧,雷羿一颗心更是有如吊桶般七上八下找不着地方安。
「撑着点,我先带你回房,再找秦大夫过来……」
「不。」挣扎着吐出单音,徐晨曦乏力地缓缓掀开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