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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曦(下) page 6 作者:鱼

  如果说天下事很少能让古天溟意外的,那么能令他忐忑不安的更是屈指可数,而慌到全没了主意不知道如何是好的……今日之前十个有十个会诅天咒地地说天塌了也不可能,就连当事人也不认为遍历江湖的自己还有这一面,而今……

  努力压下全身漫不可遏的轻颤,古天溟运指如风疾点怀中人的胸腹大穴,却怎么也只不住那刺目的鲜红如泉涓涌,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红恣流一地满布视野。

  恍惚间,古天溟只觉得自己被掏空了一切只剩抹残魂未散,僵直的双臂完全感受不到点重量,彷佛此刻他看着抱着的只是抹幽幽幻影。

  曾感慨着终此一生再无法这般亲昵地将人紧拥,午夜梦回也常缅怀着过往的每一分聚首,却怎么也没想过有朝一日双臂间的空荡是重新填满了,怀拥的却是一身怵目的血色。

  如果早知道老天应许心愿的代价竟如此高昂,他绝对不敢妄念分毫,哪怕要他喝下忘川水从此于尘俩相忘都无妨。

  不要再流了!死死紧捂着偌大的创口,刺目鲜红仍是遏不止地从指缝掌缘边溢流,无力回天的焦躁逐渐汇聚成怒,古天溟忍不住深深恼着怀里无知无觉的人。

  他倒好,眼一闭一了百了,累的旁人是伤是痛都不必管。

  怎能够这样地狠心?竟连一丝让人挽回的余地都不留!

  旁人看来,也许是不得不为的牺牲,他却没漏看利剑穿体而过时那双漆瞳里惊鸿一瞥的释然,这可恶的家伙根本是打定了主意陪人共赴黄泉!

  那般的绝决,如此断然,就彷佛对这人世再无一丝眷恋。

  真的就这样一无所恋吗?难道连对他的那份情也不值得眷留吗?虽然,是他先选择了退却……

  握指成拳,古天溟有生以来第一次恨起自己思虑太过的脑袋。

  去它什么的未雨绸缪,担心什么见鬼的泥足深陷!

  如果知道这人儿的心是这般地孤寂无依无所牵挂,他不会蠢到断去这最后一丝的束缚;如果知道人已是摇摇欲坠挣扎在生死线上,他不会自以为潇洒地残忍放手;如果知道……

  如果一切重来,如果那时候他没有无情斩去彼此的联系,人是不是就会多一分不舍多一分顾虑?是不是就不会选择这么残酷的结束?

  郁苦地紧屏气息,古天溟不禁又回想起片刻前惊心动魄的一幕,想着有多少可以挽回这叫人碎心结局的可能,有多少擦肩而过却被他忽略的机会……

  一切的开始,就只不过在两刻不到的不久前──

  好不容易在认回的兄弟协助下成功遏止来敌血洗青浥的野心,不但一举击溃了叛盟的天蛟寨、巨鲸帮,同时也叫极乐谷右丞──昔日名满江湖的「沧浪客」知难而返,甚至连极乐公主都在云弟那位红发密友手下散功失了依凭。

  没想到就在这最后,胜利原该的甜果却骤然变得这边苦涩难吞……

  犹记得那锋利的剑刃是怎样紧抵着那优美颔弧,挟持的红影即使失散了功力也依旧狠戾不减,而被挟做人质的男人则是毫无生气地任人摆布,就算颈上被晃动的刀锋割出道道血痕,也连点闪躲挣扎的举动都没有。

  那时候他就忍不住皱眉想着,分别不过三日,人怎会变得如此憔悴?他们究竟是对他做了什么?难道因为那味「留情」!?

  这些天来,他是以为男人至少暂可抑毒心才放宽了些,可如今看来他不得不怀疑自己被喂服的是对方手中仅有的一份。

  只一份的药,却选择给了他……回想至此古天溟忍不住又是心揪地一窒。

  『晨曦!是我,擎云,你还认不认得我?』

  看着一旁心急如焚的封擎云,他也有着同样的冲动想把人扯过前前后后检查个仔细,却顾忌着身分顾忌着立场,哑巴般没了嘴,更像截木头蠢杵着不会动。

  『放心,他绝对认得你,说失忆什么全是装的,装得倒是挺像的,竟连我也被瞒过,否则咱们的古大门主早下黄泉等他老子去了!』

  女人愤恨的语声再次踩着他心底的痛,他怎么会忘了亏欠的是一条命。

  『死人你们也要吗?他中留情已经是第三天了,没有我的解药再拖也不过四天吧,至今还没人能撑得过……』

  戏谑的话语无疑坐实他心中臆测之事,那人竟是救了他自己却遍尝毒发的痛处,他欠的……真只一条命就可以抵弭?

  『复功?呵呵……不,不用那小子帮忙我也自有办法,我要你的一只手!』

  刺耳的笑声萦绕不去,心底的不安也越形渐剧,逐趋疯狂的女人放人的条件竟是要云弟的一只手?而当那孱弱的语声划破诡谲静寂时,空慌的感受更是几欲破喉而出。

  『剑……给我……我不想死……我去拿他……的手……给你。』

  一直低垂着头颅毫无反应的男人缓缓抬起了头,那双原本灰蒙无神的黑瞳回光返照般开始有了点亮彩,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不是因为鄙夷那卑劣的求生手段,而是一股说不上怎么回事的不协调感扼得他快喘不过气。

  现在想来,该是在开口的时候,人就已下定了决心玉石俱焚。

  『呵……好,乖孩子,看在你为我做了不少事的份上,我就给你个机会为自己挣活路,拿去,还有这个吃下去你的痛楚可以暂缓一刻钟,这时间该够你用了。』

  嗜血的狞笑如墨渲染,女人脸上尽是等着看好戏的兴奋,而令人震撼的异变就在这瞬息发生──

  只见那个口口声声想挣活的男人竟在踉跄跌了步后,蓦然倒旋剑柄往自己的肚腹疾刺,锋利的剑身不但扎透了整个身子,更斜挑着完全没入了后方女人的胸间,甚至透背微露出截血染的剑尖。

  看得出那位向来被人高捧在手心里的极乐公主吓坏了,一脸骇然地瞪着那把串在两人间、已分不清批洒着谁的血的利剑,与其说她是痛得说不出话,倒不如说是惊恐得发不出声来。

  然而,被吓坏的又岂止封若樱而已,自己胸口的那颗心也几乎在那一瞬间忘了跳动,就彷佛身处在一场荒唐的噩梦里,看得见听得到却什么也动不了。

  『……有我陪你,别怕……黄泉路上不会寂寞的……娘。』

  孱语诉倾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他却无法在同以往般将讯息抽丝剥茧化为己用,傲人的脑袋早已空茫一片什么也无法想。

  『晨曦!你……你又是何苦!』

  耳畔彻响着云弟的泣喊,他也很想问问那个同样让自己心碎一地的男人何苦如此?何苦要用如此激烈的手段走绝路?

  不下于身畔手足的伤痛,他却没法光明正大地吼出口,只能任这份痛在胸口横冲直撞不住激荡。

  『……何苦吗……也许跟她……同病……相怜吧……就当……做哥哥的……唯一也最后……送你的礼……祝你……幸福。』

  礼?云弟有了这么大的一份礼,那么他呢?什么都还不是的他,幸福又在哪里!?

  满载着问不出口的悲凉,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男人带着落寞却终无悔的神情,毫不犹豫地挥臂拔剑。

  血如枫落溅舞满天,漫天血雨中却见那双涣散渐阖的漆眸凝向了自己,血染唇棱绽漾着浅浅的弧曲……

  一如那晚别离时的月下笑颜,虚渺若幻却叫人刻骨铭心。

  淡微的笑容里既有着满足又掺和着未竟的遗憾,无悔却又透着丝丝缕缕难舍的眷惜,月夜朦胧不及细辩的,此时全如摊在日阳下般清晰。

  如果说之前的换命相救他还存着些不确定,那么此刻他完全能感受这份情有多炽爱有多浓,却是到了生死永隔的这一刻他才真正看得明白,如果能够早一点,只要在早一点点……

  自己的选择,是否会不一样?

  「笨狐狸!你发什么呆?」

  回过神,古天溟才发现不知何时那个叫莫磊的怪人、云弟还有泷帮所属都围到了自己身旁,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时,几根银晃晃的长针已全札进怀里人儿的胸腹间,只见那原本止不住的腥红竟奇迹似地不再溢流。

  「……有救吗?」油然升起股希望,却不比粒米大上多少,古天溟只觉得猴头像堵着什么似地,得花很大的力气才挤得出这几个字。

  「唉……」

  简简单单的一声叹息,立即叫所有人都白了脸,剎那间古天溟只觉得周围的景物都模糊了起来,就连自己也彷佛没了形体,因为他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脚在哪儿。

  魂魄出窍了吗?很奇怪的感觉……明明该要难过该是伤心的,莫名地心却是出奇的平静,平静到彷佛冻凝了血流,一点喧嚣也没有,平静到甚至还有闲情想着一些无聊事,比如奇怪着自己怎么还撑得住没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去。

  蹲跪的两条腿不早已没了知觉吗?正如木麻的手为什么也还抱得住人……

  不由自主转着奇奇怪怪的念头,耳畔却断续传进了吵杂人声,古天溟皱了皱眉,听得出又是那个粉碎他所有希冀的残忍家伙在嚷嚷些什么。

  好半晌,他才总算归纳出那一长串无义文字的意思,意思似乎是──

  人并不是没有救?

  当头棒喝,古天溟觉得出窍的部份被这一棒重新又槌了回去,第一个感受到的就是胸口闷的发疼,这才徒然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起竟一直屏着气忘了呼吸,憋到都快窒息了也难怪三魂七魄待不住。

  深吸口气再缓缓吐出,古天溟终于确定了自己原来也有愚不可及的时候,明明都已经在乎到不能失去的地步,却还绕着脑袋想着孰轻孰重,想着应不应该、可不可以。

  管它俗尘虚名还旁人眼光,心都已经丢了,又还有什么束缚得了!?

  「古天溟」代表的的确不是个人而已,更代表着青浥门上上下下千数人,代表着古家百年累积的声誉,即便如此,即便牵连甚广,也从来不代表他被框架着动弹不得。

  不是吗?顶着这些「包袱」他不是也依旧游刃有余地做每件他想做的事?既然都敢重揭往事疮疤认回失散二十几载的亲手足,为何就没信心替这份情搏上一回?

  他是古天溟不是吗?不该如此怯弱的。

  男人与男人,不过多了些麻烦,再懒,为了自己的未来也该勤快些才是。

  静静看着碎念不停的红发青年俐落地替人上药包扎,古天溟加重了几许力道紧拥着怀中泛凉的身躯。

  活着,真的还活着……深幽的暗瞳迸出股炫目夺人的神采,睇视着苍白容颜的目光专注地彷如亘古盘石。

  再一次的机会,再一回的选择,他不会再错放这份以蚀心入骨的羁绊。

  第十一章  隔世

  饮一瓢  孟婆  渡忘川  渺渺尘埃  步一桥  奈何  坠轮回  彼岸花开

  夕阳西下,霞彩满天,古朴暗房内,炉鼎燃着安神的微香。

  轻撩起帐幔,古天溟缓缓在床沿边坐下,伸手探了探床上人儿的额首,复又滑进里衣里摩娑着未覆绷带的肩胛。

  还好,看来好阵子没再发热,只是身子怎么还是这般温温凉凉地没什么暖意?

  皱了皱眉,古天溟让自己的手留在那片微凉上添些热度。

  已经第四天了,就算眼皮睁了开也只是无意识的空茫,人一直不曾真正的醒来过,而即使在昏睡中也不安稳,总是反复低烧着,烧着的时候不住痉孪连牙都咬得咯咯作响,烧退了则是卢汗淋漓整个人彷佛从河里捞出,据莫磊所说,这都是余毒的影响。

  其实不用旁人解释,他也知道那汗全是让「留情」给折腾出来的,只因头几次发作时那样孱弱的身子竟也能挣扎到要人压制,更别提那声声让他心腔子紧揪的痛吟,细弱游丝,却认谁也听得出其中委屈。

  一定是难受极了吧……抽回手,古天溟爱怜地理了理被褥上披散的长发,复替人将床被拉高至颊畔掖紧。

  碍于那记贯穿腹背的重创,人只能夹在被堆中侧卧着,又因为那一剑伤及肺脉,整个躺平了也不行,得仰起半身才能让浅促的呼吸顺畅些,也就是说人几乎被一堆被褥夹裹着动也不能。

  实际上,除了偶尔因为余毒发作的挣动外,根本和死尸也没啥两样,就只是胸膛还微微起伏着多那一口气。

  难掩心疼地睇凝着那毫无血色的脸容,古天溟也说不出自己到底是希望人早点醒呢还是就这样宁和地再睡久一点。

  昨天云弟同莫磊一块过来时说了很多,关于「徐晨曦」这个人,关于他们和极乐公主间难断的情怨纠葛,关于他们汲汲企盼的那份微愿,关于……

  那些不堪的历历过往连他这个局外人听了都忍不住替人感到痛,而这还是他不知能体会几分下的感受,因为完全不同于眼前人,有对很疼他的父母,更有一堆关心他的好朋友。

  所以他只能想象,想象着自小没人爱没人疼的滋味是什么,竭力讨好却终只落得利用一语的感受又是什么,狠心背叛多年相处的伙伴时……

  直到听着云弟娓娓道出一切,他才终于明白了人之前种种的矛盾所为,懂了寻阳之行雷羿不经意触碰到的是什么。

  只是如果封若樱的存在是如此强烈的必要……

  「唉。」轻叹了口气,古天溟一点也不敢想等人清醒后会是什么光景,就算是正常人也很难面对弒亲之罪吧,哪怕做父母的万般不是,更何况眼前这只对亲情的孺慕可离正常人隔着不知几山几壑远。

  云弟最为担忧的也是这点,晨曦自己亲手毁了最朝思慕盼的,而且怎么看都带了一死百了的逃避意味,否则也不会用那般决绝的激烈手段。

  死了,的确就什么都不必再想不必面对,但活着……该怎么办?

  「唔……」

  一声低吟霎时打断了无解难题的思索,古天溟连忙转头望去,就见人十指紧扣被褥,连背脊也挣扎着微微弓起。

  怎么又这么严重?昨天不是好多了吗?眉微蹙,古天溟随即蹬了鞋翻上床去,钻进被里小心翼翼地将人抱入怀中牢牢缚锁,就怕人无意识的挣扎又将未愈合的创伤给挣裂。

  「……乖,忍忍喔,一会儿就不疼了。」低语安抚着,因为两只手都箍圈在人双腕上,古天溟只能用唇在人颊畔边轻吮摩娑着权充抚慰,间或夹杂着些叫人啼笑皆非的哄儿软语。

  「……骗……人……」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极弱的低呓突然掺在哄语间响起,有那么会儿古天溟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怔了怔才连忙抬起头,就见双湿漉黑瞳睫帘半启地瞅着自己。

  「醒了?」看着那双眼闭了闭后迷蒙渐去,甫见人清醒的惊喜随即换成了不安忐忑,他可没忘了自己刚才唉声叹气是在唉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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