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冷语声明显透着份疏离和戒备,筑墙划界的人显然完全忘了眼前摒拒于门外的关怀是自己不久前才殷殷期盼的,盈满于心的全只剩慌与乱。
一次就够,一个封擎云就已太过,不要再这样全无条件地信着他,再这样笑语无谓地把命交到他手上,他徐晨曦不是忠贞义节的大侠士,只是个自私唯利的小人物,背负不起这一辈子也还不尽的人情大包袱。
「嘿,虽然很想说因为相信你,可惜我不是那么感性的人,不过是不相信你笨到这程度,处心积虑谋的是这种结果?」不解地看着那张面无血色的面容变得比自己援手前还要惨澹三分,古天溟随口捏了个答案。
他猜错了吗?自己的信任不是这男人想要的?
芦苇丛间的……难道真的全只是戏?
但就算不若常人感激涕零至少也该高兴点吧?哪怕是不领情的冷漠倨傲他都还能够想象一二,结果这家伙表现的却像他的信任是帖致命剧毒,墨瞳深处映闪的居然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深惧?连适才知道生路无望时也不见有几分惶恐。
如果此刻为真,这模样简直就似在怕着别人对他「好」。
因为担心付不出对等的「好」?抑或者是担心辜负别人的「好」?
唇微抿,古天溟不由在心底摇头暗叹。
憧憬着却又畏惧着……这家伙,知道自己的矛盾吗?
若要人相信他真是忘恩负义的卑劣小人,就不该还存着把秤量着每份情义的轻与重,如此多情再怎么装无情也是枉然。
若有所思地睇凝着那张冷汗涔涔的脸容,被打量的人却是完全无所察觉。
得到想要的否词后,徐晨曦随即放下心地吁了口气,片刻就又乏力地阖起眼,即使有古天溟相助缓减了内脏翻腾的剧疼,但光是那一刻多的折磨就叫他整个人像被拆开重组般,虚弱地像个鬼。
果然不愧被誉作极乐谷代表的独门毒物,只是尽管跟在封若樱身旁闻名已久,他可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也有幸亲领这叫人求生不得的滋味。
自作孽吗?老天爷这回可教他宿愿得偿,就算还留口气心也死透了。
「还好吧?」
感受到额上揩拭冷汗的指抚,徐晨曦恍恍惚惚地重新睁开眼,入眼的脸廓即使被睫羽间汗水晕得有些模糊,也依然让人感受得到那盈满眉目间的浓情关怀,熨着心房一暖。
「晨曦是你的真名?很适合你,我就说你是适合阳光的没错吧,你说这算不算慧眼识英雄?」
「……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缓缓从温暖的怀抱中坐直身,徐晨曦没好气地瞅了眼面前依然怡然自得的男人。
对于古天溟这份气定神闲的从容气度他实在很难拍掌以表佩服,与其说这位门主大人腹中已有定策以对,他宁可相信这叫做死到临头苦中作乐。
「要不然呢?摆张苦脸也解不了毒,能的话要我婆娑泪眼哭给你看都成。」
就知道……无力翻了记白眼,徐晨曦不禁由衷庆幸起自己不是在这家伙手下讨饭吃,毕竟若老拽着自家老大递拳头实在不怎么象样,难怪雷羿那小子两片嘴皮伶俐得可以,八成就是耳濡目染近墨者黑。
「大爷若还有力气开口的话,可否费点唇舌替在下解谜开释一番?」故意学着人之前疏远淡礼地吊书袋,语气却如戏台人物般油滑,古天溟存心不想让沉闷的气氛再添凝肃。
「人家大美女不也交代了让我做个明白鬼,你不会到这时候还那么小气吧?」
「哦,大门主真的准备等『死』了?」
被逗得多了几分精神却也跟着气不打一处来,唇微挑徐晨曦又是邪肆地一笑,粼粼眼波不经意流转着竟有几分彷若红衣女子的媚惑风情,笑的人一无所觉,看的人却是心头一震怔了怔。
「别指望我还藏了什么后招,我要是料得着她会拿『留情』伺候你的话,早想法子溜了,哪会笨到跟着你大门主做一条绳上的蚱蜢。」
以为他还藏了脱身妙法所以才这般一派悠闲不当回事吗?可惜呀可惜,算无遗策的古大门主这回可得大失所望了。
三言两语撇清关系,长睫垂掩的墨瞳掠过抹黠色,「猜出『人家大美女』是谁了没?『极乐谷』的小公主封若樱,门主大人该不会说不知道吧?」
极乐谷,三十多年前横行武林的邪派组织,行事淫恶叫人发指不说,手段之残忍更让人畏如蛇蝎,扰得江湖鸡飞狗跳人人自危,自诩正义的白道各派更是终日惶惶寝食难安,然而奇怪地却在二十多年前突然销声匿迹。
故意把这三个字端上台面摆着,徐晨曦实是带了点恶作剧的坏心眼,他突然很想知道眼前的天之骄子在彻底绝望时会是什么样反应?真还能这般澹泊安然?
这人并不像他孑然一身没什么好恋惜的,父母俱全,帮众兄弟跟朋友也一箩筐装不完,更别说权势在握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正值颠峰的人生如果在这儿画下句点,真能没有一丝憾悔?
对于自己这个祸首,还能这样说说笑笑地大度宽容?
说是自虐也好皮痒讨痛也罢,他想看,这个伟岸男子撕去面具后裸裎的狰狞,好斩断心底那丝丝缕缕不该起的悸动。
原以为再次确认她的无情后,该如死槁般万念俱灰才对,毕竟二十多个年头活着从来就只为了那份盼,盼着有天在她眼里能有份存在,盼着有天能够得到她的一丝温情一点关爱。
可如今,都结束了,他却诧异地发现为她而伤的痛楚竟也不过如此!?
居然,只不过如此……
比不上过去期待后失望重重叠叠堆垒的失落,也比不上认清自己终止是枚棋子时的泣血椎心,甚至连那段浑噩度日自我放逐的腐化钝痛都比不上。
就因为结果是早已知道的吗?没有全心全意的期待自然也就没有蚀心噬骨的痛?还是……因为这颗从来只为她跳动的心而今多了什么……
徐晨曦不敢想,不敢想却隐约明白那多出的「什么」怕又是遥如天星般难及。
「极乐谷!?等等,你是说刚刚那小姑娘就是我兄弟的娘亲!?」怔然一愣,古天溟显然没想过那看起来比自己还小上几许的少女竟是与父执同辈的人物,更没想到当年自家老爹看上眼的会是如此赫赫有名的「大人物」。
只是极乐公主和自己娘亲……这……老爹的眼光未免也差得太多了吧?
「难不成你以为本事那样大还只是个跑龙套的小丫鬟?有什么好奇怪的,极乐谷本就已药毒闻名江湖,驻颜之术不过其中皮毛而已。」悻悻然应了声,徐晨曦幸灾乐祸地欣赏着这一方霸主难得显露的呆样,顺道也等着后续风暴的临头。
眼下只他们两个,再狰狞的脸色或不堪的骂词都没什么好忌惮的。
谁知等了又等,别说什么怨怼愠色了,那张脸盘上连眉也没纠结个半分,就只是嘴角边惯挂的笑意多了那么点苦味。
「我还在想说是在哪儿听过『留情』这玩意的……极乐谷是吗?老字号难惹的一群哪,看来这回真插翅难飞了。」仰身后倾,连带也把怀中人揽着一块倒,古天溟有些出神地望着画舫顶梁发怔,一会儿却似想到什么般突然咧唇笑了开。
「好在听你的没让老沉跟着来,否则真成了陪葬的,那可就叫人看笑话了。」
不期然被搂着趴枕在徐缓起伏的胸膛上,心音又是没来由地越跳越剧,然而还不及分辨心底流淌过的,徐晨曦就叫下句入耳的给噎得差点岔了气。
「瞧人家一个分舵主过寿席开五、六十桌,总不好送我这个做门主的上路五旗只出半旗,这么寒酸,传出去当真难看得紧。」
努力挣开腰间箍揽的双臂撑坐起身,徐晨曦简直不知该拿什么表情面对这个把敌窝当自家般、四仰八岔躺得再惬意不过的家伙。
如果有铜镜可照,他相信自己现在的模样绝不比刚刚古天溟搬上脸的呆样好上哪去。
就算是苦中作乐,也没人乐到这程度吧?
「怎么?我说的不对?难道你以为老沉会把青旗整个带出来晃?待命而已,他老小子可没这么大方让整旗人马都出来偷闲放风。」望着悬在上方一脸看怪物般瞪着他的男人,古天溟的笑容霎时多了几分欢愉。
「……」紧锁着眉头,徐晨曦突然发现男人横摆在面前的又是副他没见过的嘴脸,只是这回他真的不知该称这个叫什么?
豁达?还是绝望过头得了失心疯?
「别皱眉,想也没用的时候就该放宽心静观其变。」一手枕于脑后,另手则伸指揉上蹙成团死结的眉心,古天溟温言安抚着眼前显然已拿他当疯子看的男人:「反正情况再坏不过也就命一条,没什么好烦的。」
「江湖风雨,青浥也已屹立百年,就算对手是极乐谷,也不会少了我就变得不堪一击。薛伯、小羿、耿子还有五旗主个个都是文武兼备的好手,而且估摸着顶多再两天我爹娘也会转回洞庭,这些个苦差事就交给他们去烦吧。尽人事听天命,竭力了若还过不了这关,也只能说天意……」
仔细道析着自己的盘算,谁知听的人分毫不领情,不但偏脸闪开他的指,紧揪的双眉也没放松半点,反倒越发拉沉了那张秀气的脸孔,到这份上古天溟也只得识趣地闭上嘴,心里头则是忍不住发怵地想笑──
想家里头那窝子哪,每次总巴不得他长舌点多语两句,他却懒得开口;而他难得勤快细说分明的时候,偏又总对着这个嫌他啰嗦的家伙……
「别跟我说这些大道理,我没兴趣听你说教。」
啧啧,不只啰唆,连「说教」都出笼了,再下去大概就轮到老太婆的裹脚布上阵吧……看着人重新用漠寒作妆冷眼相睨,古天溟强忍着笑意作出洗耳恭听的模样,实则放眼欣赏着那火色耀闪的黑瞳灿如星子般璀丽,其他的全当是过耳东风。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相信事情真如你说得那般轻松,就算你家那几个一时半刻挡得下极乐谷,树倒猢狲散,南水十八帮群龙无首不散了半怕也要变天,更别提还有冯犹那老头十有八九也会跟着发难,你能说这些都不会重创青浥?一但你死在这儿,青浥门离倒店关门那天也远不到哪去,难道搞成这德行你也能说跟我没关系?不恨不……」
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即使只做东风过耳也轰得人脑袋一晕,古天溟不禁又想叹气了,看样子裹脚布该先送给眼前人用用。
「你在歉疚吗?觉得有负我的信任?」
不急不徐的轻语一句,和缓却恁般轻易地打断了激昂陈词,古天溟笑瞅着悬在上方的人儿如遭雷击般张着唇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他这个台面上让人背叛的都不在意了,理当心安理得做坏人的却耿耿于怀唠叨个没完……除了这「坏人」天良不但未泯显然还似有些过剩外,他实在找不出第二个更好的解释。
「如果责备你可以让你觉得好过点,那我就学泼妇骂街吼上两句吧。」带笑的墨瞳始终无波平静,澄如镜般似能映照出所有,叫人无所遁形。
「……」思绪霎时变得空茫一片,一时间徐晨曦彷佛被抽空了魂魄成了具木偶,就只能呆呆地对着男人那双深邃的眼瞳,沦陷在那黑白间盈满的暖流中。
他在……歉……疚?
不是因为看不惯这天之骄子装出的悠然所以想撕去那平静的假面?为何在这男人眼里竟觉得他的步步进逼是……对不起?
可能吗?他徐晨曦骗人根本比吃糖豆还容易,肚里怎会有这些软弱的字眼?
然而对着那双透彻事理的眼,即使难以置信却也无法怀疑。
「其实你不必如此在意的,因为这个吗?所以你以为我心里头在怪你?」伸指轻抚着男人颈间的狰狞红痕,古天溟眼里闪过思疼惜,「呵,看来本门主作戏的功夫也不差嘛,这一局算我们两个平手了。」
「……」再次面露戒备地微瞇起眼,徐晨曦却是没有阻止暖暖指尖在颈肤上游移,彷若错觉般,残存的疼楚渐渐地全被指抚的温柔淡化无痕。
这就是为什么他没办法斩钉截铁反驳古天溟所说的,他越来越搞不懂自己到底怎么了,时而矛盾时而别扭,活像孔夫子嘴上直道难养的黄毛梳辫两截穿衣。
「这么说吧,决定赴约的是我,决定上这艘船的也是我,不论信是不信还什么的,都是我。既是我的选择那么责任当然在我,不能也不该是其他任何人,懂吗?没什么欺骗、背叛的好拿来当理由推诿。」
看着人眼底锐芒渐褪,黑眸却睁得越来越像颗铜铃般时,古天溟忍不住又扬唇笑了。
「你我都不是三岁娃儿了,再笨也不可能让人牵着鼻子走,自己做的决定下的判断后果当然是自己承担,所以说就算真死在这里你也没什么好觉得对不起的,莫非你要我承认……这么大个头了还跟个黄口小儿没两样?」
死瞪着人的圆杏眼突然紧紧闭起,徐晨曦甚至连鼻息都紧屏着不敢稍喘,否则他不知道自己还拦不拦得住眼底泛涌出的怪异感觉。
这讨厌的家伙干麻尽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就算自己惴惴难安心怀的真是愧疚,姓古的也不需要这般尽把责任往身上揽吧?
说的好象他……一点错也没有……
澎湃的心绪汹涌如涛,不住击打着重重壁防,有些什么再也阻绝不了地溃堤而出,在心底深处蔓延……
不由地想叹气唉上个两声,豁然开朗的一瞬徐晨曦就知道自己完了。
不再只是相知相惜的悸动而已,这一次泛涌的情潮根本清晰得叫他再也无处躲藏,幪住眼捂上耳不看不听也欺瞒不了。
为什么芦苇丛间心绪会那般起伏反常?为什么对着这男人说谎作戏会那般地矛盾违心?为什么明知是计却也还抱愧难安?
明明就不是伤春悲秋的人,从来决定了就是沦坠阿鼻地狱也无悔,却一次又一次地在这男人面前有了犹豫有了退惧。
答案其实很简单,早在那一夜的迷乱里古天溟就说过了──
『……我不会刻意隐瞒自己对你作戏,我想你对我也是这样吧?正因为不想藏所以才憋的……』
不想隐藏,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是到了此时此刻他才终于厘清了这是份什么样的心情。
轻抿唇,有着几分无奈,却也有着几分决然。
尽管明知迎接他的只会是条荆棘满布的不归路,也只能咬紧牙根面对了,谁叫他徐晨曦可是出了名的死心眼老固执,就算犹来得及回头他也无意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