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只是感叹自己不长眼,这些日子尽在你大门主面前班门弄斧耍花枪,难为你还闷不吭声忍了这么久。」挺腰起身,徐晨曦双手向后一撑仰首眺望着靛蓝夜幕渐降,夜星般璀璨的黑瞳流转着梦般溢彩。
「你猜的没错,若是『那个人』,抓你威胁青浥的确还在其次,那女人是恨不得把你剥皮拆骨从头到脚切作十、七八截啃。」
「女人?」眉梢子挑的更高,新添的线索不但没让古天溟多点眉目反是又遮上了一层重雾。
对于男女之事他向来谨慎,就算年少轻狂那段风流岁月也不曾过火惹下什么情债,他实在不认为有女人对他这般恨之入骨。遑说是女人,以他处事之圆融他也想不出会有谁与他仇不共戴天。
但面前人言之凿凿却又不由得他不信。
「嗯,女人,一个武功高强又手段毒辣的大美女,保证可以叫门主大开眼界。」唇棱斜挑,徐晨曦笑得几分揶揄,眉飞色舞的飞扬神采一扫之前的阴郁。
「大开眼界?照你刚才的形容,你确定到时我还有命张得开眼?」相较于面前人无谓的轻松,古天溟的笑容可就显得无奈许多。
「老实说,除了冯倩外我真不知道还惹了哪个女人,可不可以好心点多提个醒?总不好万一到了阎判面前还说不出谁送我来的吧。」
「放心。」两扇如羽长睫轻眨了眨,黑瞳里微光一黯似覆了层雾般,望着缀点着天幕的蒙蒙星辰,「到那时候……我会替你说的。」
轻语随风,却是最重的生死誓诺。
「……」心跳霎时漏了拍,古天溟突然很想捏自己一把确定没在作梦,否则要他怎么解释耳边听到的。
这实在不像那个别扭家伙清醒时会说的台词,个把时辰前的那顿吃食里该没掺酒吧?
「其实知道她是谁也没用,徒增心头负累罢了。」肩头微耸,徐晨曦收回远眺的视线转对着人瞧,眼里哪还有半分蒙眬,清澈地彷佛片刻前的低语喃诺根本不曾说过。
「再说若让她看出你已知她的底那可不妙,我可没打算戏未开锣就谢幕。你现在还来得及决定这瓮把子钻是不钻,这我勉强不了,谁叫我打不过你,绑也绑不上去。」
眼波流转,顾盼之间徐晨曦不自觉地露出过往的灵动神韵,一如艳阳般炫目夺人,叫人打从心底深受吸引胸怀大敞。
若有所思地睇视着面前的动人笑颜,不一会儿古天溟也跟着笑开了脸:「好,反正打不过也该逃得了,大不了拉着你多喝几口浑水,大爷吩咐吧,哪些才是我该知道该要做的。」
怔然一愣,这回换成徐晨曦觉得在作梦了,他没想过古天溟真那么听话?就这样不再过问细节地把命交到他手上?一时间心底的感受就彷如打翻了酱瓶醋罐五味杂陈,撼动之余却也不免气恼。
这家伙,究竟是以什么为恃敢这般相信他?难道不怕他假戏真做?没人规定钓鱼的还得顾及饵食安全吧?再说他们非亲非故的,就算真把人卖了也不算在情理之外。
搞了老半天,兄弟两个原来全一个蠢样,姓古的实在没比姓封的笨小子好到哪儿去……
真要挑明比,姓古的不过是运气好些,现在的自己已不如当年那般痴迷着那份冀索不到的亲情,不再莽撞地不留一分退路,否则不必留到「她」动手,袖中的那把利匕早送人一程下去见阎王了。
当年对封擎云下手时,他可一次也没手软。
若非时宜不合,徐晨曦是真的很想抱头猛摇,然后再把人揍上个两拳好解气,怎么他遇到的全是无药可救的主儿?莫非他徐晨曦扮良装善的嘴脸已经高明到几可乱真不成。
「第一,那女人非常擅使毒,酒食杯箸什么的最好都别碰,有些古怪玩意不是单靠内力深厚就能抵御的了,别冒险,万不得已,也得等我碰到吃过了你才能动。」
怨归怨,该交代的还是不能马虎,徐晨曦低声吩嘱着,虽然这些说到底也只是表面功夫纯然做给古天溟看的,「她」的本事如果真只这么点也不必他这般弹精竭虑算计了。
「你碰过吃过的我才动?防得这么明显戏还唱得下去?」
「啰唆,我自有办法叫她不起疑。」气犹未消,徐晨曦没好气地凶了声,片刻后斯文脸容上却是眼瞇唇扬地堆满狡黠笑意:「别忘了我是个失忆的人,安什么样的身分都没好奇怪的,我做戏子的功夫你该很有信心才是,只不过嘛……要委屈你大门主了。」
「敢问阁下,打算选哪个角儿扮?」眼也跟着微微瞇起,古天溟有种不怎么好的预感,眼前人的笑法跟家里小鬼头算计自己时简直同个模倒出来似的如出一辙,果然下一句答案马上印证了这点。
「古大门主的──脔宠。」
「咳咳咳……」万般庆幸现在嘴里头没什么能喷出去的,古天溟真不知该拣什么词来表达自己对这惊世骇俗主义的敬叹。
敬的是敢对南水十八帮龙头的他大剌剌说出这种话,叹的则是居然还说得如此坦荡地脸不红气也不喘。
这小子到底知不知道做人「脔宠」的意思?还是说相处不过数月,人也被家里那几个不良示范带坏了,不计成本地想替他这张脸换换颜色?
头摇了摇,古天溟开始合计着是不是该把人带着远离自家窝里的那群匪类。
其实说来也不是不愿意或是觉得有何不妥,在意的倒不是形象被诋毁,百思中古天溟依然没忽略自己这点奇特的心思,被人安了个好男色的身分竟是不觉分毫难堪也无恼怒,就算是假的常人也会感到不自在吧。
因为扮戏的对象是那男人吗?所以自己也能这般坦然?
「嗯,我在外头的名声好象没这么素行不良吧,你确定这主意好?
「骗别人也许很难,骗她却一定可以,她的想法本就……与众不同。」
极乐谷本就走淫邪一路,封若樱当年更是武林群起诛之的淫邪魔女,自己的用词可说是非常保留了,毕竟那些外人的形容他实难说得出口。
红唇又是自嘲地一抿,仗着暮色深浓,徐晨曦不再掩饰眸底掠过的种种。
子不言母过吗?也许,有些东西总难说断就断得干净。
「第二,事关我的问题全由你发挥,只要别离谱到让我接不下去就好,至于她说我什么……我的意见是:不管听到什么面上都别显得太惊讶,毕竟按常理说,青浥之主不该轻易就受陌生人三言两语影响,至于私底下信是不信……随你。」
「随我?」眉微挑,古天溟随即苦笑地又想摇头。
他这盟友还真是斤斤计较的很,半点口风都不肯多露,连身分来历究竟为何都不先给个交代。
什么都不说,就要他拿命陪着玩,这家伙口里所谓的「相信」还真彻底得可以。
「对,随你怎么想,就是别想从我嘴里得到答案。」看着人满脸无奈一副误上贼船不胜唏嘘感慨的模样,徐晨曦唇边的笑意就不由地真心灿烂了些。
吃定这种人中龙凤的感觉还真是叫人痛快……然而一想到在戏锣开响的那刻这张俊颜上或许会出现的怨忿鄙夷,璀璨的笑容又渐渐隐逝在暮色里。
即使不是真心把人卖了,甚至即使出发点是为了保全他保全青浥古家,但欺骗终归是欺骗,事情没个完美的段落前,姓古的要恨要怨,不会没有理由。
甩甩头,徐晨曦很快就把这一点惆怅甩到脑后遗忘重新打起精神,管人到时摆出什么难看的脸色,忍忍几句难听的也就过了,就当是利用这家伙为饵的一点代价,反正想再多他也无意改变决定,遑论事情又还没发生,他何苦庸人自扰。
大家喜欢的都是那个属于阳光的「徐晨曦」不是吗?那么还能呼吸的时候,就让他尽情纵性地笑着吧。
「如果她想留我下来,别阻拦,记得我只是你一时兴起的脔宠,别让她以为可以拿我威胁你什么。我不是自抬身价,只是怕你一个表错情害我死的冤枉。」
突然肃整起脸孔,徐晨曦万分认真交代着,这回可不是假意做做样子,不先说清楚,就怕有个万一时某人还死脑筋自以为仗义地非抓着他一块逃不可,那可就白费他如此苦心算计了。
「听起来你的危险不下于我,你确定有留下的必要?不必担心会拖累我,我也不是自抬身价,只是怕你估不准我的身家底子白受委曲。」
打趣般的词语却是和着沁暖的关怀狠狠袭上心头,完全不同于自己为了诱人入壳的伪假,徐晨曦再次心虚地别开眼。
他真的不懂,虚言假笑在他而言早如家常便饭般,为什么这次,却是这样的难……
「呵,估不准就不敢找你来了,我留下是另有目的你别碍事,我啊,留在她那儿比留在你身边……更有用。」轻笑了声,尾音渐缓渐低,翻腾的心绪暖暖感动依旧,只是另股怅痛更浓更深。
棋子,本就该放在最有力的位置。
「什么?」再一次,轻语随风逝散,古天溟有些懊恼地想着是不是该挪个位子到下风处才接得到这顺即杳然无踪的话语。
「古天溟……你可曾想过自己也许还有个兄弟?」骤然转了话题,徐晨曦字字斟酌试探着。
如果答案为否,他会想法子圆过去,没必要在这时扰人心乱,但如果答案为然,他打算留条线索当是替这对缘浅的兄弟尽分力。
以这男人的胸襟,应该会欣然接受擎云那样出色的弟弟,而擎云……也该会高兴有古天溟这般的兄长,就这些日子的观察,他不认为青浥门里没有擎云的容身之地。
所谓的古家不要他,应该只是误会吧,因为那女人的恨意刻意织构的虚伪假象。
他相信能教养出古天溟如此气度的父母,必不会是心狭眼窄的庸碌之辈。
「……」目光在那张八风不动的脸盘上转了又转,半晌后古天溟终于投降地叹了口大气:「我还以为这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没想到连你都知道。怎么,这回的事与他也有关系?」
「有关,也可以说无关。」
心,终于不再高悬缓缓放下,却又掺了点悲伤和一点寂寞,徐晨曦淡淡笑着,连他也厘不清自己此刻激荡的心绪是戏还是真。
「事情很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而就算能够……我想,也不该由我这个外人来说。」
一家团圆,他该要替擎云高兴的不是吗?片刻前他不也由衷这么期待着,却为何当愿望成真时胸口又像是压了块重石?
就好象他仍在嫉妒着,怨怼着那完整衬托出自己永远也得不到的缺憾。
「等等,你刚说的女人……该不会指的就是我那兄弟的亲娘?」
「……呵,你这家伙还真是精得出油。」眼底掠过抹赞佩,徐晨曦知道自己是白替人担心了,照这份聪颖,根本无须他提示也总有天能弄清楚所有的来龙去脉。
这男人知道的其实并不比他少,只是欠缺些顺序还没法一一串整起来罢了。
「难怪她会知道管道递那张帖,可是谁呢?如果如你所言这么厉害,江湖上不会默默无名,二十多年前的人物……」知道无法从伙伴口中得到答案,古天溟只有自己推敲着,只是声音清晰地一点也不像自言自语。
「别再费力拐我的话了,有机会问你爹吧,虽然时隔已久,但我想那女人的特别他该忘不了才对。」再次仰首眺望星空,徐晨曦微挑的唇角有几分幸灾乐祸。
难得这精明似鬼的家伙也有用错方法的时候,如果他装作已知内情顺口掰上两句,自己说不定真会被套出点端倪来。
「问我爹?天知道除了这一个外我还有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话说的俏皮,古天溟心里则不断默祷着──
老爹呀,别怪儿子我怀疑您的清白,借当幌子用一下。
「哈哈~」被逗得忍不住噗哧笑出声,徐晨曦显然没料到人这般求知若渴,竟连自家长辈的声誉都不惜砸下手当本。
「……你这家伙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笑到双肩连耸,嘴上却偏是不让自己好过地直指症结:「扯了老半天,我好象没说我这个『外人』的角色,你不问吗?」
「你希望我问?」
似曾相识的话语让嘻笑的人影不由地怔了怔,朦胧浮起心头的又是那句──
『你想说的时候,我愿意听。』
闭上眼,静听着耳畔风语,徐晨曦细细品享着留经心底的暖意。
原来他要的,只是这样而已,只是这样就够了,不必镜花水月难求……
注:详见乱石崩云
第九章 离歌
扬 一帆风 相送 歌 一曲赋 别离 天苍地茫 遥隔忘川 叹 奈何
有多久,没见过这抹令人螫痛的艳彩了?红绡绫缎、步摇花黄,一切皆如以往,感觉,却是那么的陌生。
一如之前两人所料,前脚才上船后脚船就放帆驶离了水岸,仆从般装扮的人物则是引着他们进了间重帘叠幔的舱室,一桌一椅一绢一丝都宛如大内深苑般布置地富丽堂皇,然而偌大的厅房内除了一桌子丰盛的酒菜外就只有一名宫装丽人垂首抚琴。
茶香袅袅,琴音铮铮,一切都显得那样的宁祥适意。
睇凝着那张荏苒岁月未曾留下太多痕迹的娇丽容颜,徐晨曦笑了,如樱盛绽如阳绚烂,极为开心地笑着。
直到再见面,他才终于确定之前宛若丧家之犬般的逃避不仅只是个笑话,那些残念那些郁伤不过是他的心在一点一滴释放由来已久压抑的痛。
原来不是逃不了,不是徒劳无用,而是,时间还不够……
如果还能有以后,终有天他该也能潇洒自若地笑谈往事。
「古门主大驾,妾身在此恭候已久……你!」软浓细雨如花灿笑全在抬头的一瞬间走样,封若樱不能置信地大睁着眼,瞪着那个怎么也不在意料内的人影。
「姑娘?恕古某唐突,多带了个人赴约,小夜,跟东道主打声招呼吧。」
「古大少都说完了我还有什么好说。夜雾,夜晚的夜,雨雾的雾,姑娘呢?人这么美想必名字也该不俗吧,说给爷们听听如何?」
言词轻挑,连人也没半分正经地搭揽在古天溟肩头上,徐晨曦这邪肆慵懒的神韵别说封若樱看了傻眼,就连古天溟也不由地心绪一荡分了不少注意力。
早知道这小子的戏功一流,却没想到连这等媚人的脔宠角色演来都能入木三分。
「……」杏眸依旧圆瞪,封若樱不由地拧起两道秀丽的弯眉,难以接受的不仅是眼前人一副不认得自己的样子,更离谱的是那副放浪形骇的惑人模样,根本与她所知的那个徐晨曦一点也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