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城后见到主子痛不欲生的样子,他更是悔恨得连舌头都几乎咬断,所以当主子要他带路重返这里时,他拖着受伤的腿,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而且始终策马在队伍的最前面赶路。
曹尚真幽幽望着夜色中前方的点点光芒,那该是半夜里,被迫睡在镇上街道的人们点燃的火光,这一路走来,他已经见过许多同样的场景。
地震使很多人死亡,如果夜溪在,她必然会和自己全力以赴救灾,或者和他讲上一大堆如何爱护百姓,为国尽忠的道理。
但是,夜溪不在了,他要为谁尽忠去?那些死人又与他何干?他无视周围的灾情,心中满满的只有夜溪一人,心中有个焦虑的声音不停地催促着他,快点,再快点,也许夜溪还在废墟之下活着,也许夜溪会被人平安救出来,也许等他赶到,夜溪会站在路边,沉着脸责怪他,“怎么来得这样晚?”
所以听到曹胆这样说,又看到那些火光闪烁之后,他竟然无法抑制自己澎湃的心跳,一甩马鞭,催马直奔前方的点点火光。
曹胆见状,急忙喝令所有家丁护卫即刻跟上。
跑进镇中,在曹胆的指点下,曹尚真终于找到了让他魂牵梦萦多日的所在——
那是一片触目惊心的废墟,只能从砖瓦木块中依稀露出的招牌一角,勉强辨认出此地曾经是一座客栈,到处都是灰尘,破碎的桌椅板凳,各种看不出原貌的家具,以及……路边停放着的一具具被白布包裹的死尸。
曹胆赶到时,先问这附近的人,“有没有人从这里挖出来一……一个女人?”
旁边幸存的街坊邻居擦着泪,用手一指那些白布,“挖出来的人都在那里。”
曹尚真踉跄着走过去,颤抖地用手去揭最近的一块白布。
曹胆跑来想阻拦他,“少爷,已经隔了这么多天,只怕人已经不能看了,味道也不好闻了,请您站远些,还是属下替您——”
“滚开。”他横眉竖目地咒骂道:“就算是她化成白骨,变成鬼,也是我的妻子,我有什么不能看,不好闻的?”
一块块白布被掀开,但丘夜溪都没有在其中。
曹尚真忽然兴奋起来,四处打听,“所有人都在这里了吗?”
“还有些人被埋得很深,没有挖出来。”某人哀伤地说。
他举步踩上一块断倒的房梁,颤声叫道:“夜溪?”
自然不会有人回应。
于是他又叫了一声,“夜溪,你在不在?若在,就回应我一声。我是尚真,我来接你回家。”
依然没有回答。
周围的人看到他这样痴狂的样子,都不禁纷纷陪着垂泪,向曹胆打听,“是谁罹难了?”
“小声点。”他生怕他们的话会触及主子的心头之痛,却也忍不住一起落泪,“是我家少夫人。”
“难得世上还有如此痴情的男子。”一位大婶心痛地惋惜道。
曹尚真在废墟上来来回回喊了十数声,都没有得到任何回音,最终被劳累悲伤双重压力击垮,一下子跌倒在废墟之上,竟站不起来。
“少爷。”曹胆慌得急忙跑来扶他。
他又一把将他推开,重重地喘着粗气说:“带人挖开这里,我要找到她,不管是人是鬼,我都要看见她。”
“是、是,属下这就派人去挖,少爷,您累了,应该先休息一下。对了,此地有我们曹家的当铺,不知道震塌了没有,不如您先去那里休息,若这边有了什么进展或发现,属下立刻派人通知您。”
曹尚真却坚决摇头,“不,我要在这里等,绝不再离开她一步。”
曹胆忍不住跪倒哭道:“少爷,好歹您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否则我怎么和老爷交代?”
他苦笑一声仰起脸,望着天上那一轮皎洁无瑕的明月,喃喃地说:“夜溪,我早和你说过,你若被人抢走,我也就活不成了。现在你知道了吧?这样孤独痛苦地活着,真不如死了干脆。”
拗不过曹胆的苦苦哀恳,他终于上了马,去寻找曹家在此地开设的当铺分号。
留在这里的十余名家丁,立刻用各种工具开始了挖掘寻人的工作。
第4章(2)
就在他离开不久,另外一行人马也同样进入这座小镇,就是龙四等人。
路过这片废墟时,龙四看着挥汗如雨的曹府家丁,慨叹道:“难得现在还有这样拼命做事的人。”
许师爷骑着马在一旁说:“也许是他们家的什么亲戚被埋在这里了吧?看他们的衣着,像是来自同一府院。”
“天灾国祸,只有倾国之力才能力挽狂澜,若是家家都如他家这样舍生忘死的救灾,茯苓国何愁不再强大?”龙四将目光收回,又投向身后那辆马车。
车内的人,不知道醒过来没有?既然她是曹尚真的妻子,那么从她口中应该可以知道一些关于曹尚真的私密事情,能否彻底扳倒曹尚真,也许就全看这个女人的了。
他又四下了望,“镇里连一间可以休息的客栈都没有吗?”
“都震塌了,连好房子都没剩下几间,”打探消息的侍卫回来禀报,“县太爷的府衙倒是坚固,还可以住人。”
“那就去他那里借宿好了。”龙四一挥鞭,“走。”
曹家当铺名为“清风堂”,就建在县太爷府衙的隔壁,因为当初修建时花了不少银子,修建得很是坚固,所以在这场地震中没有垮塌多少,还有好几间完好的房子可以住人。
听说曹尚真来了,这几日一直过得慌慌张张的掌柜,更是惊慌失措地奔出来迎接,“少爷,您怎么亲自来了?”
他疲倦地摆摆手,“我想找间房休息一下。”
“好,好,少爷里面请,有间客房还算干净,就是怕被震过之后不大安全。”
“不安全也无所谓,反正我现在最不怕的就是个‘死’字。”他苦笑道。
当铺的几名伙计听说他到来,也连忙跑到外面迎候。
曹尚真见柜台上还摊着一本账簿,随口问:“此时还有账要记吗?”
一名伙计答道:“有些灾民的家垮塌了,家里的银子一时间找不出来,就将随身的东西当到这里,换些钱先去买米。”
他本是随口一问,听过后,更默默地跟着掌柜向后院走,伙计的话也没有听进去多少。
但就在他的身子擦过柜台的一刹那,忽然看到柜台的栅栏后面,那些挂着各种当品的横竿上,有个什么东西一晃而过的闪进了他的眼中。
他瞬间站定,本能地用眼角余光去寻找吸引他的那点光亮。
走在前面的掌柜察觉身后的曹尚真停住了脚步,不解地回头问:“少爷,您怎么……”话说到一半已经梗在喉中,因为他突然发现主子的表情完全变了,那激动与狂喜,又有些震惊质疑,完全不似他刚才颓废哀伤的神情。
曹尚真的手穿过栅栏窗框,一把抓住挂在里面的一件东西,嘶哑地连声质问:“这东西是从哪儿来的?从哪儿来的?”
伙计和掌柜都吓得急忙围过来,只见他缓缓摊开手掌,掌心中是一只小小的珍珠耳环。
掌柜的一时间想不起这东西的来历,急忙用眼神询问伙计。
一句伙计连忙答道:“是白天一个男人进来当的,说是他妻子的东西……”
“放屁。”曹尚真陡然暴怒,骂出粗口,“将那个人抓来,我倒要问问,他哪个妻子配戴这件东西?”
跑进来的曹胆急忙将掌柜的拉到一旁小声说:“这耳环是少夫人的,夫人日前出门,就在此地失踪。”
掌柜的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原委,吓得急忙跪倒告罪。
曹胆提议道:“少爷,我们对此地不熟,不过旁边就是县衙,不如通知衙内,请县太爷帮忙抓人吧。”
曹尚真将那只耳环紧抓在手中,捂在胸口,好一阵子才从齿缝中挤出了一句,“好,你去办,务必把那人找来,我要活剥了他的皮。”
颤抖着从怀中摸出另一只已经被他摩挲过无数次的耳环,一对耳环终于重逢。
耳环上的“溪”与“真”字清晰可辨。
耳环如你我夫妻,溪字是你,真字是我……
如今耳环重逢,你我重逢之日却在何时?
他的心中淌血,眼中竟已无泪。
县衙中,县太爷正诚惶诚恐地接待龙四一行人,龙四原本不走这条路,所以此地县太爷没有收到接待王爷的邸报,本来小镇就因为遭遇地震让县太爷焦头烂额,王爷又乍然驾临,更让他手足无措了。
好在龙四的要求简单,只要几间房子休息,并开了一个药方,让县太爷找人去把药抓来。
县太爷壮着胆子问:“是王爷哪里不舒服吗?”
“不是。”龙四没有多说,又问:“衙内有没有女眷?”
“有,有下官妻子和几个丫环。”
“找个丫环过来,我这边有个女病人需要看护。”
话音刚落,他手下的一名侍卫兴匆匆地跑来说:“王爷,那女人醒了。”
龙四眉毛一扬,立刻走去安置丘夜溪的厢房。
只见她已坐了起来,一双眼睛漆黑如夜,空茫如洞,与她雪白的脸孔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迟疑了下,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她才合适,斟酌了半天,最终只是问了句——
“你醒了?”
丘夜溪的目光有些呆滞,迟钝地游移过来,投注在他身上,好半天才问,“你是……谁?”
“龙四。”
他报出自己的名字,心想如果她真的是丘夜溪,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
然而她全无反应,只是点点头,问道:“是你救了我?”
“是。知道你是怎么受伤的吗?”龙四心中一直有个疑问,丘夜溪倒下的地方距离城镇有段距离,周围也没有大块的石头,她到底是怎么受伤,又怎么会倒在那里的?
但她还是茫然的摇摇头,干涩的嘴角微微翕张,“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
“那,可要我通知你家人?”
她又摇摇头,“家人……我不记得了。”
龙四愣住,还以为自己听错,追问一句,“你说你不记得的意思是……”
她虽然茫然,却很平静,努力地再思索了好一阵,终究放弃地摇头,“想不起来了,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
这时,许师爷急匆匆地进来,张口说道:“王爷 ,真是太巧了,您可知道咱们隔壁现在住了谁?”
龙四的心思还在丘夜溪这边,不耐烦的反问:“谁?”
“曹尚真。”许师爷轻轻念出这个名字,虽然声音不大,但是龙四相信丘夜溪听到了,可她只是低着头,依旧茫然地看着被单上绣着的花纹图案,无动于衷。
见状他莫名大喜,转身走出房门后再问:“真的是曹尚真?”
“是,刚才他的下属来找县太爷,说要抓一个什么人,说那人盗窃了他家夫人的东西拿去变卖,还有……那人说他家夫人不久前在此地失踪,疑在一间客栈的废墟下被掩埋,要县太爷立刻抽调人手去挖。”
“客栈?”龙四立刻想起刚才入县城时,偶然在路边看到的情景,恍然大悟。
“王爷准备怎样?将曹夫人送过去?这倒是王爷和曹尚真拉近关系的机会,借此消除他对王爷的戒心,王爷以后就更好对付他了。”
但许师爷的话并没有打动龙四,他回头看了眼一动不动坐在床上的丘夜溪。
她身上还是那件破损不堪的衣服,头发完全散下,一头乌黑如瀑的秀发,一张如白云般柔弱皓洁的美颜,不说的话,谁能看得出来她曾是骑马射箭,名震茯苓国的女将,身居一品的兵部尚书?
忽然,他的心头像是被什么拨动了一下,一句话不受控制地说出:“什么都不许对曹家人说,若泄露了丘夜溪的行踪,本王绝不客气。”
许师爷不禁愣住,他完全不明白王爷这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龙四哼哼一笑,“既然曹丞相和我在这里偶遇,本王倒应该见见他,只是不知道他现在可有心情见本王?”
不用说,他也猜得出曹尚真为何会出现在距离京城如此远的这座小镇上,一定是为了寻找丘夜溪而来,他说不清自己是出于什么心理而决定将丘夜溪暂时藏匿起来,但是这个念头却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愉悦。
堂堂丞相,在朝中只手遮天,却也会有算不出猜不到的事情吧?若曹尚真知道他心爱的妻子就在这里,咫尺之间,不知该有多欣喜若狂……
但他决定——偏不让曹尚真如愿!
第5章(1)
曹胆带回来的消息让曹尚真倍感意外,他没想到会在这里和龙四不期而遇。
不过既然撞到了,曹胆也暴露了自己的行踪,不见一面也说不过去,毕竟他的辞呈皇帝还未批覆,未来难免仍要和龙四打交道,先见一面,彼此摸摸底也好。只是此时的他,心中全是灰冷,已无多少斗志,见面只是为了敷衍。
刚跟随曹胆进了县衙大门,就见面前不远一个三十来岁的银袍男子神情冷峻地屹立在庭院当中,双眸炯炯有神,旁边还有些侍卫模样的人站在两侧。
不消说,曹尚真也知道此人是谁了。打起一点精神,他拱手含笑的迎上去,“王爷,真是巧遇。”
“是很巧,本王还以为会在京城登门拜望丞相大人。”
龙四的声音低沉,一开口就满是犀利的冷嘲热讽,将两人的距离骤然拉开。
曹尚真已有心理准备,便笑着回应,“王爷真是说笑,应该是下官去拜望王爷才对。听说王爷奉旨入京,下官还未来得及向王爷道贺。”
“道贺?贺什么?”
“恭贺王爷博得眷宠。朝野上下都知道陛下现在身子不好,此时将王爷召回来,必有大事相托。”
龙四却冷笑一记,“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倒没想到第一个来向本王祝贺的人竟然是曹丞相。本王听说丞相近日递交辞呈,还以为丞相是怕了本王,刻意避开。”
曹尚真笑容不减的回道:“下官自然是怕王爷的。王爷是皇帝的胞弟,虎威赫赫,谁敢不服?”
也不必假作客气了,干脆撕破脸说话好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也知道我在想什么。只是此时我不想与你为敌,你也别来惹我麻烦。
明白彼此话中的客套虚伪,两个男人都是聪明人,相视一笑,那笑容中各有深意。
“听说丞相大人要和县太爷借人办事,不知道要办什么事?”龙四有意无意的将话题引到丘夜溪身上。
她此时就在他们旁边几十步开外的后院厢房里,应该听不到此处的任何动静,所以他很放心地和曹丞相过招。
曹尚真的面容陡然黯然淡下去,此时的表情没有半点虚伪造作,都是真情。“下官妻子在返乡采母途中不幸在此地遇难,刚刚有人拿着我妻子之物到当铺典当,所以下官要请县太爷帮忙彻查,追捕此人,也许对方知道我妻子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