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一震,他霍然站起身,直冲向门外。
曹胆正被人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向府内走。远远地看到少爷,他立刻推开扶着他的人,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少爷,曹胆有负您的重托。”
曹尚真面色苍白,盯着他小心翼翼地柔声问道:“曹胆,夫人呢?怎么没同你一起回来?难道马车坏了?还是马儿的腿也和你一样摔瘸了?”
连头都不敢抬,汹涌而出的泪水已打湿了地面的尘土,他嘶哑着泣声道:“少爷,曹胆苟全这条贱命回来见您,只是想和您……说,说一个噩耗……”他颤巍巍地从怀中取出一个东西,托在双手掌心,高高举向少爷,“夫人……夫人已经在这次地震中……不幸……不幸……罹难了。”
像是被人猛地打了一举,曹尚真身子剧烈颤动了下,但仍努力保持平衡,慢慢弯下身,用不可置信的目光盯着曹胆掌中那个小小的东西,伸出两指将其捏起。
那是他送给妻子的一只耳环,圆润的珍珠依然还保有原来美丽的光泽,底部刻着夜溪名字中的“溪”字依旧清晰。这是他亲手撰写后命翠蝶轩的人刻上去的,旁人做不了半点假。
“从哪里找到的?”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神思恍惚的问。
曹胆哭着回答,“地震之前,夫人正在二楼喝茶,属下奉了夫人之命去采买东西。刚离开一会就地震了,属下跑回客栈一看……整座客栈都已经垮塌。属下喊了半天也没人回应,连客栈老板都……死了。”
“属下带着人在那里挖了整整一天,也……没有找到夫人。最后好不容易挖出这一只耳环……少爷,请处死属下吧!”
曹尚真一把拽起他的衣领,一字一顿道:“说!你现在所说之言,都是编来骗我的,对不对?”
他凄然哭道:“属下怎么敢骗少爷?属下跟着您已经有十年了,少爷知道属下的为人。”
“知道,我当然知道你的为人,所以我才会一次次派你去保护夜溪……”曹尚真口中冷笑连连,但是面上肌肉却没有牵扯半分,僵硬得如同石头一般。“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他全身剧烈颤抖着,五官在这一刻像被什么东西扯碎一样,呈现崩溃的神色。
接着他用力一推,将曹胆推倒在地上,自己则踉踉跄跄地,捏紧那只耳环,反身奔回卧室。
“爹——”曹一修害怕的追上来。
曹尚真却恶狠狠地回头喝道:“不许跟着我!”
从没见过这么可怕的爹,他再也不敢上前一步,只得坐在门外。而曹尚真却已经跌进卧室,同时反手大力的将房门撞上。
下一刹那,房内传来“呯”的一声,好像曹尚真倒在屋内地板上,但是碍于他刚才可怕表情,全府家丁竟然没有一人敢敲门询问。
曹清誉得到消息急忙赶来,向曹胆问清事情的原委之后也是大吃一惊,他立刻来到儿子房门前,敲门叫道:“尚真,你先开门,有什么事咱们父子商量着办。”
房内寂静无声。
他又重重地拍门,喊道:“尚真,你再不出来,爹就要撞门进去了。”
许久,房内传来一道声音,那干哑得毫无人气的声音几乎让人听不出来是曹尚真的嗓音——
“爹,请回吧,儿子想自己静一静。”声音里有极大的压抑、疲倦和即将要爆发似的威力,让年过六旬的曹清誉也不禁酸了鼻子,红了眼眶。
他弯下身,对坐在门前的孙子说:“一修,今晚上爷爷先带你回我那里去睡吧。”
曹一修红着眼睛,却坚决地摇着头,“不,一修要在这里陪爹。”
一瞬间,曹清誉老泪纵横,抱住孙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一夜,曹府上下无眠。
冬天的天气格外寒冷,夜间又飘起了雪花,曹一修只穿着普通的棉衣,坐在院内冰冷的石板上,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面孔也冻得通红。
屋内,久久没有声音,仿佛里面没有人一样。直到子夜时分,当北风声起,随着风声,屋内传来一道低低的哀嚎。这一声嚎叫将所有的从容优雅,贵气矜持,沉稳内敛,统统都践踏在脚底。那是绝望的嘶喊,比寒风萧瑟更让人心碎肠断。
就在这夜色下,就在这风声中,就在这雪花里,生离死别之痛,头一次洞穿了曹尚真的身体灵魂,洞穿了他在人前精心铸成的防范面具。
他曾自以为无所不能,而这一夜他终于知道,失去心爱的女人却无能为力,是人生中所有痛楚的极点,轻易就将他丢入十八层地狱苦炼,让他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第4章(1)
在遥远的青松镇,一行人马正缓慢而艰难地行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中。
领头的人穿着皇家侍卫的衣着,看着眼前的山路,愁眉苦脸地回头报告,“王爷,这路是越来越难走了,天黑赶路实在是太危险,不如我们先在原地休息一下,天亮再走吧。”
他的身后是一辆马车,由百来名士兵护卫,马车中的人隐隐约约地应了一声,车队立刻停了下来。
随行的护卫们开始准备起就地安营扎寨。马车车门打开,一道高大颀长的身影走出,此人一袭紫色的白龙棉袍,月色下五官深刻俊朗犹如刀刻一般,他就是奉旨回京,令曹尚真闻风就要辞官搬家的皇帝胞弟——龙四王爷。
原本龙四从南阳进京不会走这条路,但是因为遇到地震,道路严重损坏,他被迫改道数次,如今半夜又困在山路上,令他本来就冷峻的五官更因不悦而布满阴鸷之色。
“苓国不幸,前有奸臣作乱,后有天灾祸国。”他喃喃自语,眉峰紧蹙。
“茯王爷,您先到这边休息一下吧。”侍卫宫招呼着。“属下给您烫了热酒,您来暖暖胃。还有些酱牛肉,您凑合着吃点。”
龙四点点头,刚往那边走了几步,就听到远处有个侍卫叫了一声,“哎哟!这儿怎么躺一个人?真晦气!死人都死到这儿来了。”
“怎么回事?”龙四朗声问道。
“王爷,大概是个逃难的灾民,像是伤了什么地方,死在半路了。”侍卫踢了一脚那具死尸,忽然吓得又叫一声,“诈尸!”
龙四皱着眉走过去,“大半夜了,鬼哭狼嚎个什么?”他低下头,看清楚那具“死尸”,是个女人,衣衫破烂,身上都是尘土,头上好像还有一个淌过血的伤口,现在已经干涸了。
就在他低头查看的时候,那“死尸”又动了一下,一道轻微的呻吟声从她口中传出。
“喂!”他叫了一声,却没有回应。动手推了一下,那女人的身体翻转过来,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即使面容上有灰尘以及点点伤痕,依然掩不住她天生的艳丽。
不知怎的,看到这张如含冰桃花的脸,龙四紧蹙的眉心轻轻一抖,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抓了一把。
他低下身,手指在她的鼻翼前探了探,还有微弱的呼吸。他又用手在这名女子身上查探一番,没发现重大的骨头断裂之处,接着他兀自伸出双臂将她抱起,走回马车上。
几名侍卫追过来,连声说:“王爷,这一路你悬壶济世都成了大夫了,再这么耽搁下去,几时才能走到京城啊?”
“人家有难,我能见死不救吗?”龙四沉声命令,“掌上灯。”
几盏从王府带来的琉璃灯先后点亮,举在马车门口及车窗口。借着灯光,龙四为这女子把脉,重新查看她的气色和伤势。
看来,她的头部应该是受过伤,所幸身上没有其他太严重的伤势,头部也无大碍,休息调养吃点药,应该就能痊愈。
他从随身的玉瓶里倒出一粒药丸,塞入女子口中,再将她扶起,在她的后背穴道处轻轻推拿几下。女子呻吟一声,药丸便已咽了下去。
龙四又拿起一壶酒,强行往她口中灌了一口。她差点被呛住,剧烈地咳嗽了几声,不过依然没有清醒过来,他再为她把脉,发觉她的脉息已经比刚才平缓有力多了。
重新下了马车,他对左右吩咐。“今晚你们在这里守着,若是她醒了就来叫我一声。若是她知道自己叫什么,是哪里人,就记下来,等天明修好路,给人家点盘缠,送她回去。”
“是。王爷。”侍卫躬身回答。
看手下已经将帐篷搭好,他走进其中一间,又问道:“许师爷呢?”
待传唤之后,许师爷走进时,龙四正展开一封信,凝视上面的文字。
“皇兄这两天也没有送信过来,估计是耽搁了。听说丞相曹尚真忽然辞职,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许师爷曾是京中户部的一名执笔文员,前年离开京城,去南阳投靠了龙四。因为为人精明,写文功力了得,很得他器重。
听到主子问话,许师爷并没有立刻回答,想了半晌才说:“曹尚真这个人,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心眼儿不少。最近从京中一直有传闻传出,说陛下常年生病只怕与他独揽大权有关。而陛下又先后采取行动抓了他一批亲信,没准将您秘密调入京中的事情他也知道了。他是聪明人,当然知道江山易主之后不会有他的好果子吃,所以想提前跑路吧。”
龙四哼道:“曹家人世代为官,没有一个好东西。皇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居然会一直重用这种人。他若是真辞了官,我可以考虑既往不咎,但他若是和我玩手段,我回京之后也绝不能对他客气。此人有什么弱点可抓吗?”
许师爷想了想,“若说弱点,就是此人爱财,但这也算不上多致命的弱点,因为他最厉害的是每次要钱都不动声色,绝不主动伸手,只等你亲自送上门,一没有收条,二没有字据,您能奈他何?”
龙四沉道着。“难道就任由他带着大笔赃银辞官逍遥?”
又想了想,许师爷笑道:“若非要说弱点,就是此人惧内。”
“恩?”他抬起眼皮。“怕老婆?”
“不能完全算怕,但是曹尚真爱妻之名倒是朝中的一个笑话。据说当年陛下想把梦娇公主许配给他,按说此人如此贪慕荣华富贵,应该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但是他却非要娶这个龙城女将丘夜溪。
听说丘夜溪初入京时本来和他势同水火,还曾在早朝上要揭穿他的真面目,可惜没有成功。后来也不知怎么就嫁给了他。成亲之后,曹尚真力荐她当了兵部尚书,但他娘子依然不怎么给他面子,常常为了朝政公然在朝堂上和他对质,但曹尚真倒是从不和妻生气就是。”
龙四听的起了兴致,“哦?这么说来倒是很有意思。曹尚真为何会对老婆如此唯命是从?难道他有什么把柄被老婆捏在手中?或者他老婆是个天香绝色?”
许师爷笑着摇了摇头,“有没有把柄被他老婆捏住,属下是不大清楚,但是丘夜溪的确有些姿容。几年前属下在京城时曾经见过她几面,真说得上是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一个美人儿,也难怪曹尚真为她颠倒。”
“原来曹尚真还是个好色之徒。”听着师爷的描述,不知怎么的,龙四忽然想起刚才被自己所救的那名女子。她也是个艳如桃李的人,而且眉宇冰冷,似是天生的气质,醒来之后,也该是个冷若冰霜的美人儿吧?
“好色也说不上。”他继续分析,“因为曹尚真从来不去花街柳巷,除了老婆之外,没有再纳二房,成亲两年才育有一子,此后再无子嗣。寻常的大户人家早就三妻四妾了,但他居然将陛下赏给他的美人一律打发到郊外的田庄去做苦力,也有人传说丘夜溪是河东狮吼,曹尚真有心好色也不敢真的去摘野花一朵。”
龙四忍不住哈哈大笑,“我久别京城,京中的掌故所知不多,听你这么一讲,我倒是很有兴致去见见这一对夫妻。”
“王爷若遇到曹尚真请千万小心,此人狡猾奸诈,能言善辩,都说是九尾狐狸转世。王爷性情耿直,斗心眼儿未必是他的对手。”
“我会小心的。”说着,龙四又扬声问外面,“那个女人醒了吗?”
“还没有,王爷。”有人回应。
他思索着,自言自语,“服了青花丸还不醒过来?难道她的伤势比我所想的要重?”他放心不下,又起身去查看。
待他亲眼一瞧,那女子的呼吸已经很平匀,但依然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有一个侍卫笑道:“王爷,看她的穿着打扮可不一般,不知道是哪个大家的夫人?可惜已经嫁了人,否则这容貌还真配得上我们王爷,英雄救美,不是佳话一桩吗?”
许师爷跟了过来,凑近看了看,“奇怪,她既然是大家出身,怎么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难道她家人都在地震中死绝了?”他目光游移,从那女子的衣着上移到她的脸,然后一愣,起初以为自己眼花,但是揉了揉眼睛之后,他再仔细看了半晌,不觉惊呼道:“她……她是……”
“你认得她?”龙四疑惑地瞥向他。
许师爷本想脱口说出,但沉吟一瞬后,他将声音压低,凑到马车窗口,对车内的龙四悄声道:“王爷,她就是曹尚真的妻子,兵部尚书丘夜溪。”
“什么?”龙四大吃一惊,再回头盯着那女子的面容,震惊之情表露无遗,若她真的是丘夜溪,为什么没在京城,而是独自一人身负重伤出现在这里?若她真的是丘夜溪,那么曹尚真现在在忙什么?没有找她吗?
曹尚真正在前往丘夜溪出事前待的那个小镇的路上。
在府中不吃不喝,闭门思考了整整一天之后,他对于妻子已经离世的这个答案依然不甘心,不顾父亲阻拦,丢下举朝之事不理,带着曹胆等一干家将,星夜兼程赶往她出事的地点。
出门前他留话给父亲——如果夜溪真的罹难,我也要带回她的尸体。
他怎能忍心,任由夜溪躺在那冰冷的异乡,任风雪覆盖,任暴雨鞭挞她那如娇花软玉般的身子。
“我会在龙城等你,不论娘……会怎样,我都会等你的消息。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一定想办法叫人带信给我,哪怕是叫我带兵去救你,我也会毫不迟疑地飞奔而回。”
分手前她曾这样对他说过。
她怎能狠心失约?不等他去找她,就先一步离他而去?既然她要走,那么就换他带兵来追,无论生死,都要带她回家。
连赶几天路,加上山路难行,一行人早已人困马乏,唯有曹尚真,始终黑眸湛湛如同淬了星光一样,带着某种狂热的执着,不肯休息,更遑论放弃。
“少爷,再走不远就到夫人出事的小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