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三郎打小就是在外头闯荡的,不说那一手厨艺,就是看人的眼光也是贼精准,这也是听到自家小徒弟找了相公,拚着没吃到那没见过的鱼,也得留下来看看的理由,但他不习惯用什么煽情的说法,只说自己是为了监考的出师考才特地留下来的。
不过这个小没良心的,居然还嫌弃他这个当师父的,看来果然是在外头玩得心都野了,缺了教训。
屠三郎看玩够了,时候也差不多,又把话题给绕了回来。“总之,本来这出师考该在京城里考的,不过时间来不及了,你师父我也懒得再折回去,你就在这驿站里头把菜给做出来吧,到时候我尝过了,会到沿海那儿再重做一次,让你师伯他们尝尝,等过一阵子你就知道会不会被逐出师门了。”
他看似一副不在意,其实也是提着心的,状元楼的考核若是没通过,这辈子就再也不能提自己是出自状元楼,他之前的那些徒弟没通过考核倒也无妨,反正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又有了手艺,饿不死人的。
可是绵绵是他们夫妻俩收养的,打小养到大,后来见她有天分才又收为弟子,要是考核没通过,她就不能再回状元楼了,这可不就跟没了娘家一样吗?
更别说她的手气打小就差,其它人抽签就是正常的,只她运气这么背,抽了个什么有情无情的,连他这个当师父的都不知道那到底该是什么味儿,也不知道这小妮子是不是能够做得出来。
阮绵绵其实对于要做什么菜色心里早有谱了,对于提前进行出师考,倒是没有不满,只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不过得等等才行。”
“无妨,只要在明天天亮之前让我尝到就行。”
韩枋宸一听到这个时间,看了看天色,距离明日天亮大约只剩下四个多时辰,不免有些担心她是否能够完成考核。
“这荒郊野外的什么都没有,不然我赶紧让人进城里头去釆买你要的东西,不管你要什么,我都让人给你买来。”
阮绵绵揺揺头,笑望着他,“不用了,我只要你就好。”
无情是他,多情也是他,她要做的这一道菜,可不是只要有他就够了嘛!
韩枋宸不明所以,可是屠三郎却像明白了些什么,颇有深意的看着阮绵绵,非常期待她之后端上来的菜色。
怕人多嘴杂,所以除了高公公以外,驿站的其它人都被请了出去,灶间里头就只剩下阮绵绵一个人忙碌。
驿站的大堂,屠三郎、满氏、韩枋宸以及高公公四个人对面相望,偶尔只有满氏闲谈几个话题,屠三郎是半句话都不说,轻闭着眼,像在小憩。
直到阮绵锦端了一个大锅子,还有几个汤碗出来时,屠三郎才猛地睁开眼,然后一脸严肃的看着她。
阮绵绵把汤锅放下后,将自己脖子上打小一直戴着的鸳鸯佩给摘了下来,放到屠三郎的面前,认真的道:“即使不是在京城里考,咱们还是要走个过场。”
屠三郎收下那块鸳鸯佩,眸光锐利的望向她。“今日褪下此玉佩,一是封榜留名,一是逐出师门,你可清楚明白?”他的嗓音沉重严肃,知道问了此句后,她再也没有退路。
状元楼只收状元,那些没有通过考核之人,配不上状元楼这三个字。
阮绵绵点点头,脆声道:“我技已成,无须俗物证明我身。”
“好!”屠三郎大喝一声,那鸳鸯佩落入袖内,然后看着她打开大汤锅,替所有人都盛上一碗汤。
屠三郎看着碗里的东西,先观形,乍看就如同一碗清汤面,汤清澈见底,如同白水,而面体洁白细嫩,可是也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他是厨子,自然知道小徒弟不会真的只煮出一碗白水汤面就交差,他拿起调羹,舀了一口清汤送进嘴里,清澈如水的汤头却在嘴里炸开不一般的味觉感,微微的甜酸滋味,任他尝过天下各式各样的食材,一时之间居然也不知道该如何评判。
紧接着他捞起一根面,搭着汤头一起放进嘴里,咀嚼几下后,他放下了碗,眼眶却慢慢地红了。
他闭上眼,细细感受着,直到最后的余韵消散,才又缓缓睁开双眼。
他点点头,嘴角满是掩不住的笑容,“行!过了!这道‘道是无情却有情’做得不错,看起来简简单单,却是下了功夫的。”
满氏见他吃完了,和其它两人也连忙吃起自己手中的那一碗面,每个人乍吞下第一口面的时候都是一愣,然后边咀嚼着,边想着那句“道是无情却有情”,越吃越觉得这一诗一面之间,果然极为相契。
屠三郎从这一碗面里,尝到了小徒弟对于那句诗的体悟,也尝到了她对于眼前这个看起来就配不上她的男人的那一份心意。
虽然自个儿家的闺女最好,不管是怎样的男人都匹配不上,可这闺女总要嫁人的,拦也拦不住,就不如顺着她吧。
“行了,也难得你费功夫做出了这五味面,搭着那酸甜果子熬出来的汤,又一次次的澄清了汤色,最后再把面下了之后放进汤里,做出这道单喝汤觉得甜酸,单吃面又会觉得微苦,只有汤水合着一起吃,那份酸甜苦涩才能融合成为一体,并且在最后的余韵中越来越甜。”屠三郎毕竟是多年的老师父,即使还没抓准配方,可是这前后的做法已经说得八九不离十。
阮绵绵一脸佩服,但又觉得自己想得辛苦的菜色就这么让师父简简单单给破解了,有些小小的不甘心。“师父也猜得太快了,可还没让我有表现的时候呢!”
屠三郎睨了她一眼,“小丫头片子,想要超越我还有得等呢!这状元榜能上了,不过你得瞧瞧自己的排名,你师父我还是挂在上头的,多学着点!”
他嘴上训得狠,心里却是感叹着,这小徒弟就是比之前那几个有灵性多了,光是要揉出五种味道的白面,那面粉和水的比例不同就得花上五种功夫,紧接着又要把五种味道的面条撒一起,不能把口味给混了,不能让它在煮的时候断了分开,这一手功夫就不是那几个只会瞎挥锅铲的想得出来的。
更别提这甜酸的汤头,刚喝下去有些刺激,可是搭着那面条又是滑顺无比,种种的用心不只说明了她的技术,也说明了她对感情的领悟。
只有真正喜欢过一个人,明白爱恋不只有一种单纯的滋味,才能够做出这样一道菜来。
屠三郎见天就要亮了,带着自己的媳妇儿,慢条斯理的就要离开,“行了,这时候也不早了,我跟你师娘耽搁了一个晚上,也该启程了,以后你可得好好保重自己啊!”
阮绵绵以前一个人在外头闯荡的时候,还有上一回抽了签却不考试,独自跑走的时候,都不觉得心酸,可是不知怎地,这一回明明就过了考核,看着师父师娘要离开了,她却莫名觉得心酸。“师父、师娘……”
屠三郎不是第一次送自己调教出来的徒弟出师门,以前那些个孩子没过考核,从此逐出师门,他心里都没这样酸过,怎么这一回听着娇娇软软的小徒弟这一喊,心一半酸了,一半化了,都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他粗声粗气的骂道:“装这什么样子,又不是不回来,等师父和师娘从沿海回来,再跟你说说那鱼有多好吃。”
满氏知道这师徒俩就是爱瞥扭,明明两人心里都明白,今日一别,说不得回来的时候,小姑娘就成了别人家的了,这才觉得心酸不舍。
他一个大男人不好说话,可自己却没这个顾虑,她走到阮绵绵身前,温柔的笑着,牵起她的手,看了一眼一直盯看着他们的韩枋宸,这才说道:“绵绵,你也是个大姑娘了,师娘很高兴你也跟你师父一样,找到一个可以陪你一生的人,其实你出师考过不过,你师父和我都不怎么在意,就只担心你这样执拗的性子,要是一辈子都没找到那个能够让你上心的人该怎么办……
“我和你师父都四十了才养了你,我这心就跟嫁女儿似的,只恨不得你离不开我们,又怕你真的就这么一个人,现在可好,你自己出去一趟,找了一个可以陪着你的人。”
她笑了笑,又拍了拍她的手,“刚刚那面,师娘也品出味道来了,这是你对那个人所有的心思呢!我看着那人年纪虽然比你大了些,可是是会疼人的,只要你在,他就只看着你,我知道你是遇上好人了,以后好好地跟他过,成亲的时候或许我跟你师父都赶不回来,你……”
满氏的话还没说完,阮绵绵已经鼻涕眼泪都流了下来,扑在她的怀里,连话都说不好了,“师娘……”
满氏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她将阮绵绵稍微拉开一些,笑着轻拍着她的手,“行了,都这么大的姑娘了,怎么还哭得像个孩子似的,我跟你师父都是四处行走的,你估摸着也不好送信,可等接了信,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你已经是登榜的状元,就算师父师娘不在,你还有整个状元楼可以当娘家、当靠山。”
阮绵绵点点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韩枋宸不知道何时站到她身后,轻搂过她的肩膀转身,任由她的泪水蔓延在自己的胸前。
韩枋宸看着眼前这一对男女,知道这是自己的小姑娘最看重的人,也行了一礼,保证道:“还请两位放心,以后绵绵就由我照料了。”
满氏点点头,一步一回头的走到了屠三郎的身边。
屠三郎只微微侧过头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徒弟,忍不住粗声粗气的撂下狠话,“要是把我小徒弟照料得不好,小心吃饭吃出问题来!哼!走了走了,耽搁太多时间了!”
满氏笑看着丈夫的言不由衷,朝他们挥挥手,跟着屠三郎用轻功往南方疾奔而去。
当两个人远得见不着后头的小徒弟时,屠三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轻声嘟嚷着,“我说刚刚那小子怎么看着挺眼熟的呢!这不是那心眼多得跟星子一样的风老头曾经收过的徒弟吗?十来年前还在京城见过一回的呢!”
满氏眼眶还有些红,听着他的嘟囔,忍不住说道:“既然是风老头曾经收的徒弟,就是没入门那也肯定是心性好的了,起码前途肯定不必担忧的,咱们绵绵交到这样的人手上,不是正好。”
夫妻俩的对话没人听见,可要让人知道了,也只是感叹连当朝督主也不过是止步于状元楼前的人才,只会对状元楼的收徒标准更觉得惊叹不已。
这头,阮绵绵哭得收不住泪,最后还是韩枋宸拿了一颗糖里塞在她的嘴里,她的泪水才渐渐停了下来。
韩枋宸无奈地看着她如同小姑娘似的,含着一颗糖果,腮帮子鼓鼓的,忍不住叹了口气。
唉!他的小姑娘啊,捧在手心里疼都不够的小姑娘,他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呢?
他不会安慰人,除了给上一颗糖果,也只能看着她的泪水自己停了下来。
有时候他会怕,会不会有朝一日,她终于看清楚了他是一个多么无趣又可悲的人,然后离开他。
阮绵绵不知道他心里的纠结,可是看着他严肃着一张脸,手足无措的站在边上,哄着她吃糖,哄着让她哭倒在他的胸前,她刚刚所有的感伤好像全都消失了,她抱紧了他的腰,嘴里因为还含着糖,讲话有些含糊不清,“你会对我好吧?一辈子都会对我好吧?”
轱枋宸搂紧了她,在她耳边坚定的许下承诺,“会的,会一辈子都对你好的。”
“你对我好,我也会对你好的,所以回京城之后,你要跟我成亲吗?”她抬起头,眨着一双还漫着水气的桃花眼望着他。
他一哽,没想到她追他的时候主动,连开口求亲这件事情都要比他快吗?
他叹了口气,用手盖住她那双带着期盼的大眼,无奈的道:“不好,因为这句话该是我先说才对。”他抱住她,低沉的声音带着点难为情,间道:“回到京城,我们就成亲吧?”
阮绵绵点点头,第一回主动吻住他的唇,嘴里那颗甜甜的糖块,就在两人的唇中慢慢融化。
在晨光乍亮的瞬间,他们背着所有人,青涩的相拥,分享了彼此唇间的那一点甜。
或许未来还很长,可是有彼此的陷伴,他们再也不会觉得孤单。
高公公看着小俩口只顾着卿卿我我,完全忘了他的存在,实在很无语,可却又觉得欣慰,有情人能够相知相守,不正是世间最美好的事吗?
尾声
秦朝玉玺再现的案子引发关注者的目光,尤其是文人们,对于这件事情可以说是欢欣鼓舞,因为这代表大周朝是天命所归,是正统王道。
可是在所有人都欢欣鼓舞的时候,朝廷中依然有许多暗潮汹涌,比如皇商韩家,因为上供的货物被验出了瑕疵,认为此乃蔑视宫廷,一家子被没收了家财,赶出了京城。
而翰林院里一个经年的王翰林,因为娶的夫人跟韩家有关,永远只能待在修史的位置上,再也翻不了身。
另还有教名三、四品的高官也悄悄落了马,只因为和前朝余孽有所勾结,可是这一切都无法吸引京城百姓的注意,因为皇上要拿着玉玺祭天,还开放百姓们观看。
没有人注意到韩家的老夫人是如何龇牙咧嘴的咒骂司礼监,被打了几个巴掌后,直接口塞破布给拉出城外。
没有人知道,王翰林在韩家人出城后,接连纳了好几个小妾,让正妻住到城外的尼姑庵去,青灯古佛度过残生。
在热热闹闹的祭天后,高公公的宅子里办了喜事。
不说连办三天的流水席多么惹人注目,而是喜宴居然大手笔地由全大周朝喊得出名头的大厨联手,并且在每一桌上菜前,都让传菜的小二大喊“恭贺师妹今日双喜临门”,让所有人为此津津乐道,猜测着新妇到底还有哪一件喜事一起办成了。
而答案很快就揭晓了,喜宴的第三日,该是新妇回门的那一日,新妇的轿子晃晃荡荡的来到了宫门前,身后站着来自各地的大厨,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排成两列,还以为要出什么大事。
谁知道当脸色沉如墨的韩枋宸无奈地把新妇给牵下轿子的同时,后头排成两列的大汉突然全都双手握拳恭贺。
“恭贺师妹双喜临门,状元榜上登名册,从此闺名留千史。”
阮绵绵笑着看向自个儿的夫君,从他的手里接过点了朱砂的笔墨,慢慢地在状元榜上提上自个儿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