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老王爷要她日后再嫁,但是,她知道自己从今而后只能顶着遗孀身份,度过缓慢而寂寞的下半生。
星月无尽,她的心事就只能诉说给天上的星星和月儿听了。
第5章(1)
一个继承大笔遗产的年轻寡妇,成了近日北京城里茶余饭后的讨论焦点。
人人都说,坐落在北京城里、占地广大的那个宅第,在荒废四十多年之后终于有人搬进去住了;但这人却不是简亲王的子嗣,而是简亲王一年多以前娶进门的福晋,还是个只有十九岁的年轻女子。
这名女子不只继承宅第,简亲王一半以上的财产也都指名留给她,听说那堆金银财宝绫罗绸缎由镖局护送到北京城里时,总共装满超过二十个箱子,单单看镖师们吃力的表情,就知道那沉甸甸的箱子装得有多么扎实了。
又听说这个年轻寡妇就是户部侍郎福大人家里庶出的么女,至于闺名什么的,可就没人知晓了。不过,其实名字不重要,反正现在人人一说“那个有钱的年轻寡妇”就知道是在说谁了。
不只是平民老百姓讨论得口沫横飞,就连王宫贵族彼此之间也嚼起舌根,毕竟,还有什么比独居且富有的年轻寡妇更稀奇神秘的?
“听说简亲王遗孀前日大举招聘数十个长工,说是要整理那座荒废己久的宅院。”
“那宅第虽说己废弃四十多年,但当初建造时可都是用了最好的建材,听说几个院落都保存得挺好,只要清扫整理就行了。”
“那个宅子这么大,我看也没多少王爷的府第比得过了。听说简亲王祖父一辈曾经挖矿挖到发大财,这传言肯定是真的。”
花厅里,十来个年轻男子正举行棋艺社聚会,参加者都是八旗贵族子弟或是官宦书香世家之子,有人喝茶吃点心,也有人凝神下棋。
通常这样的聚会少不了聊些朝廷或是贵族之间发生的大小事务,而今日的话题显然都围绕在简亲王遗孀返京这件事情上。
“搞不好当年简亲王的祖父就是因富可敌国遭人嫉妒,才被派去边疆驻守皇陵,呵呵。”
“我对简亲王的祖父什么的没兴趣,倒是那个继承大笔遗产的遗孀,你们有谁知道什么吗?”
“好像说是户部侍郎福大人家庶出的女儿,这儿有谁见过她?”
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却发现大家都一致摇头。
可却忽然有人拍了额头一下。“我想起来啦!简亲王过世时知道是谁去吊唁吗?那个……对啦,兰泗!兰泗,你不是亲自去吊唁吗?”
所有人全停下手上动作,纷纷转头去看此刻正在举棋的人,只见被点名的人维持着一贯优雅的姿态,神情认真的轻蹙他那极好看的眉毛,正盯着棋局研究,仿佛方才大家讨论的事情他完全没听见。
兰泗将一颗黑子缓缓放入棋盘后,总算抬起了头。
“我的确亲自去吊唁,怎么?你们想问福大人女儿的长相吗?”
几个距他比较近的人热切的靠过去他身边。“快说快说!她长得什么模样?”
“知道她的长相又怎样?”兰泗反问。
“你这人真不干脆,问你你就说一下吧。”
兰泗勾起一抹浅浅微笑。“让我想想。不就是穿着丧服,全没任何装扮,也就是寻常家里办丧事的模样吧。”
“你这人还真会打哑谜,咱们是要问问她那五官样貌到底如何,你倒是说说啊。”
兰泗又下一子,吃掉对手一颗白子,这才又开口:“其实,那日灵堂之上人太多了,我虽是打过照面,却没看仔细,真要说也说不出来。”
众人一阵喧哗。“你这人搞什么呀!该看的不看,真是白去一趟了。”
兰泗哑然失笑。“抱歉,让你们失望了。”
不期然,一张坚强又带点固执的小脸浮上脑海。
“对了对了,我二妹说以前在茶艺社见过她!”忽然又有人扯着大嗓门大叫,顿时所有人的注意力又转移。
“说她名字叫做初荷,荷花的荷。至于长相,我再回去问详细点儿。”
兰泗听着,略感讶异。她竟会参加贵族以及官宦世家女儿举办的茶艺社?还以为她向来不热衷此类社交活动呢。
驿站一别,返回京城后也己月余,他没再见过初荷,对方也没主动联系过他,只不过拜周遭朋友所赐,他最近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听到有人谈论她的近况。
有人说她足不出户,就连抵达北京下车时都用面纱遮住脸。
有人说请了好几个园丁清扫废弃的花园,还命人种植许多珍贵的花草树木在园子里。
有人说她将脏污的水池清扫过后养了好几条色彩鲜艳的鲤鱼。
有人说她花钱如流水,砸下重金要重现简亲王府辉煌时期的门面。
有人说她将大厅布置得金碧辉煌,桌子椅子屏风全都镶金贴银。
有人说她要造一个超大冰库,好在盛夏时期享用冰镇甜品。
真真假假,不得而知;但兰泗倒是肯定初荷从来不想引起讨论,甚至不想有人注意到她。
不过,看来她这心愿已经不可能达成。
倘若一言一语能够化成一刀一剑,那么此刻简亲王宅第应该早就刀光剑影了吧。
幸好关在这座超大宅第里的正主儿忙得不可开交,压根没空打听京城里的人对她有何评论;反正,根据她的经验,大部分贵族说起别人的闲话,总不会太悦耳就是了。
“小姐,这是咱们府里长工和丫鬟的名册,总共九个,都照您吩咐的整理妥当了。”丽儿自离开王府后,就又初荷为小姐。她总认为小姐还这么年轻,现在就要背负着王爷遗孀的身份过日子实在太沉重了,因此她不再喊初荷福晋,宁愿重回尚未出嫁时期的称呼。
窗明几净的书桌前坐着一个纤细单薄的人,脸上毫无半点胭脂,五官与脸型不甚出色,却也不丑,那张白净的小脸此刻看来透着一股恬淡自如的气质,接过丽儿递给她的名册细细翻看。
“小姐,您找来的长工年纪都挺大,怎不找些年轻力壮的才好做粗重工作?”丽儿不解,哪有人找一堆四、五十岁上下的长工?
初荷笑了一下。“年纪大又需要挣钱的人还是挺多,要是人人都找年轻壮丁,那这些人不就没事情做了吗?何况等咱们宅子都整理妥当,他们可当园丁或是打扫看门跑腿之类的,这些事情有他们都行的。对了,记住要他们每日傍晚就离开,别在这宅子里逗留,知道吗?”
“是。”天黑之后府里只留下丫鬟,这是小姐订下的规矩。大概是小姐不想落人口实,说她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入夜了家里还有男丁走动。
“下午派两个丫鬟先将书房整理出来,要留哪些、要搬动哪些,我会亲自过去看,你也一起来吧。”书房清扫过后,就有地方作画写字了。
况且书房里还留有简亲王年轻时期的书册收藏呢,她想将这些都收藏妥当,要是能找到简亲王亲手写的一些文字就更好了。倘若不是简亲王,她也无福使用这么大的宅第。在初荷心中,早将他视为再生父母。
“小姐,我听几个丫鬟说,外头好多人都爱胡说八道。”丽儿忽然嘟喽着。
“都说些什么了?”早料到以她继承大笔财产的身份回京,肯定会引人说长道短。
“说什么小姐大手笔整顿这座宅子,什么搞得金碧辉煌,阔气得不行了;说您要弄个大冰库,才好冰镇甜品享用。说得好像您挥金如土,是个奢华浪费之人似的,听了就让人不舒服。”让她听了就光火。
初荷摇摇头。“咱们知道这些全是捏造就行了,没什么好生气的。咱们不理会,行事低调点儿,久了也就没人会说了。”
她早就告诉自己,凡事都得忍着点,别抛头露面惹人非议,反正当大家觉得己没什么可说,也就会渐渐淡忘了。
“对了,还有件事儿……”丽儿犹豫着,有些不知该怎么开口。
“怎么?是否最近忙着打扫太累了?要不要让你歇个一两天?”瞧她小脸挺不高兴呢。想来,要丽儿小小年纪就做这些相当于总管做的事情,的确是太重了。
丽儿连忙摇头。“才不是呢,小姐教我写字又让我打理下人,我感激都来不及,这儿人人喊我丽儿姐姐,我都不知道有多开心呢!”
初荷微笑。“那么丽儿姐姐在烦恼什么呢?”
“就是早上啊,夫人又派人传口信,说无论如何要再见你一面,说有要事商量。”
她们主仆俩搬回京城隔天,初荷的母亲就找人说要见面,初荷勉为其难跟福夫人在府里约见,哪知道这个从不关心女儿的福夫人竟说想念初荷想念得紧,还抱着她哭了好半天,说什么我苦命的女儿啊,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这可怎么办啊!
天知道当初是谁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嫁给年纪足以当祖父的老王爷;又是谁连嫁妆都没帮忙准备,冷冷清清就给嫁了?更别提初荷嫁人后连封信都没写,现在却来呼天抢地,岂不怪哉?
初荷沉下脸,大感头痛。她回京隔日虽然见了母亲,但只是觉得既然都回来了总要见上一面;但是,母亲夸张的言行让她难以消受,尤其是摒退丽儿后,母亲竟然开口说穷,说福大人一直缩减她的月例,要初荷替她作主。
“先不要派人回话,如果她又派人来,就说我最近抽不开身,就先这样子吧。”那日她明白告诉母亲,她只是保管简亲王的财产,倘若日后简亲王的后代有任何需要,她就得代替简亲王处理,这些财产怎能随意挪用呢。
结果母亲哭得几乎晕厥,说自己孤苦无依,连女儿都不理她,最后初荷冷着脸坚持不理,母亲才尴尬的擦擦脸说改天再来。
“不只呢,刚才初莲小姐也派人来问,说想亲自到府上找您,说姐妹好久没叙旧了,我也是让对方先回去。”讲到这个丽儿更气!小姐还没嫁人前,初莲凭着自己是正室所生,对侍初荷时常冷语嘲讽,从没给过好脸色,现在竟然说什么叙旧,简直是笑掉人家大牙!
“是吗?”竟连初莲也想找她?
初荷记得初莲当初下嫁端重亲王府,夫婿还是正室嫡长子呢,那时听府里人都说端重王爷的长子年轻有为,受到朝廷重用,莫不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问题吧?否则初莲向来视她如敝屣,怎可能主动约她!
“我暂时谁也不见。若再有人来,就说王爷才过世,我不好随意走动。”就这样吧,反正这些人也不是非见她不可。
真正想见的,反倒不会来找她;世事总是如此捉弄人,这些她都感觉甚深。回到北京后,她将那块日日佩带的玉佩给收进盒子里,那年出嫁时兰泗在驿站写给她当作临别赠礼的字句,以及她在简亲王府收到兰泗写来询问敦华行踪的信,也一起收进盒子里。早该这么做的,关于那些痴心妄想,早该藏进盒子里,再无开启之日。
礼亲王府敦华格格和醇亲王府云海贝勒大喜之日。
据说新娘子过了吉时还不肯出来,惹得礼亲王夫妇极为不悦,反倒是云海贝勒老神在在的等着候着;好不容易请出新娘子了,却说原本苗条的身材胖了不少,人人都说大概是云熙贝勒死后敦华格格自暴自弃每日以吃来折磨自己。
不仅如此,成了胖新娘的敦华格格拜别父母后忽然踉跄几乎绊倒,结果被云海贝勒当众一把抱起来,在敦华死命挣扎以及众人傻眼之际,几乎是被强行塞进花轿里去的。
这些初荷都是从丽儿那听来,丽儿则是从府里长工那里听来的,因为府里一长工的女儿在礼亲王府当丫鬟,据说还是敦华格格的贴身丫鬟,敦华嫁人后还跟着过去醇亲王府服侍呢。
至于特地从边疆返回参加小妹婚礼的兰泗贝勒,听说被圣上留下来在礼部办事,不回边疆营区了。
他要在朝廷做事儿了?记得他以前是不喜欢在朝廷走动的啊,那年礼亲王为了逼他接下边疆巡视的职务还大动肝火,累得他哮喘发作……
初荷摇摇头,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人的事,还是留点精神,今晚皇太后召见呢。
上个她风尘仆仆回京,才发现郑奇山大人所说再不上路会赶不上皇太后召见云云,根本全是为了助她尽速离开王府而捏造;当然,皇太后的确有意接见她,不过却没有这么急迫。算算日子,她都回北京逾三个月了,早上才收到皇宫里派人来传话。
她从没进过皇宫,也不知道皇太后为什么点名要见她,只知道简亲王和皇太后是旧识,年轻时似乎十分相熟,仅此而己。
过了三个多月足不出户的日子,这下子被迫一定得踏出府了。
傍晚,初荷穿着洁净素衣,坐上皇太后派来的轿子,忐忑入宫,一个貌美宫女客气有礼的领她进入偏厅等候。
厅内明亮宽敞,几个矮柜都摆上花木盆栽,还备有多个暖炉,似是怕这些花朵因为受冻而凋谢。
初荷在简亲王的教导下知悉眼前这些可都是品种珍贵的罕见山茶花,其中一盆花大色艳的红棕色茶花共开了七朵,朵朵艳丽,大小几乎一模一样,她怔忡看着,一时间目眩神迷。
“小丫头,你也爱茶花吗?”
悦耳开朗的声音,初荷回神,连忙转身,却见一个雍容华贵的老妇人在两名宫女随伺下站在她身后。
“初荷拜见皇太后。”她恭敬跪下磕头。
“起来吧。”皇太后指着文教那盆茶花。“你觉得这盆好看吗?”
初荷压根没想过皇太后竟问她这个问题,愣了一下,随即将目光移回那株茶花上头,又看了好半晌。
“同一株茶花可以开出七朵,而且朵朵同样大小,十分罕见,初荷曾听简亲王说这样的茶花叫做七仙女。”
“那色泽呢?你刚才只说了形状,没说到颜色,说说无妨。”
初荷迟疑了一会儿。“这花的颜色红中带点棕色,却又不是朵朵如此,倘若七朵颜色全都是大红色,或是朵朵都是红棕色,那肯定就是茶花中的极品了。”
皇太后点点头。“你曾见过朵朵大红色的七仙女吗?”
“老王爷本来是有这么一株,可惜在他死前一天,无缘无故七朵全都枯萎了。那时为了怕老王爷伤心,我就命人偷偷藏起来。”初荷老老实实回话,却也发现皇太后不住盯着她脸上瞧,瞧得她有些羞涩,毕竟从来没人如此仔细看着她的脸。
“茶花,尤其是越珍贵的茶花,也是有灵性的;它们知道老王爷不久于人世,全都哀痛的陪着凋零了。”皇太后小声叹口气。
初荷默不作声的微微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