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亲王府兰泗贝勒到府吊唁!”
门外传来宏亮的禀报,顿时让乱成一团的灵堂整个安静下来,福端傻愣住,意识到是北京城最有势力的礼亲王府、且还是地位最尊贵的大贝勒前来吊唁时,连忙松开手,整整衣帽。
“快!快去叫里面的人出来迎接!”他慌慌张张命下人去叫弟妹妻妾们出来,否则这空荡荡的灵堂景况要是传回北京,肯定会落个不孝的骂名,搞不好皇太后还会怪罪下来。
他来了?初荷的惊讶不下于其他人。简亲王府跟礼亲王府并无特别亲戚关系,简亲王生前也没跟礼亲王有任何交情,再加上简亲王多年来远离朝廷权力核心,早就是个无权的闲散宗室,怎么会派这么个尊贵的大贝勒前来呢?
兰泗贝勒……她心口一热,禁不住抬眼望向大门,遥望好几道富丽堂皇的拱门之外的大门口。
就在福端吆喝着一干人等列成两排的大阵仗后,兰泗领着几个随从步入灵堂。
初荷忍不住微微揪着心口的衣襟,想要稳住纷乱的心绪。
兰泗温文儒雅的书卷气质依旧,然而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向来白皙的脸庞比以前略黑,脸部线条竟也比以往更为爽俐,眉眼之间的文弱善感气息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稳内敛,以及隐隐含着的自信与敏锐。
经历情伤与外派边疆的磨练,果然令他有些改变了。
兰泗步伐稳健的向前与简亲王家属致意,眼睛环视厅堂上众人,只是当他扫射到被遮在一干人后面的初荷时,表情虽然并无二样,仿佛没瞧见似的,却以眼角余光观察她动静;反倒是小总管多看了初荷主仆好几眼,毕竟,丽儿红肿且带着泪痕的脸颊以及初荷略为凌乱的发鬓,怎么看都知道不寻常。
“多谢兰泗贝勒百忙之中前来吊唁我阿玛,咱家上下深感荣幸,真是无以为报。”福端弯腰不断致意,被兰泗天生的贵族气质给震慑得不敢直视他。只是,他越是想讨好,言语间就越不成体统,竟说无以为报!听起来像是在诅咒礼亲王府也得赶紧办丧事,好让他也前去吊唁似。
“简亲王爷驻守皇陵多年,对朝廷忠心耿耿,足以作为八旗子弟楷模。”兰泗语气平和的说着客套话。
福端得意忘形的径自说着一家人远驻在此的辛苦,其间极尽夸张矫情,听得初荷微微蹙眉。
好半晌,偌大厅堂中只有福端一人的声音。
“福端贝子,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要与你商量。”兰泗趁着他说到一半的空档,连忙打断。
“是是,贝勒请说。”福端一听兰泗说要商量,顿时得意的腰杆挺得笔直,也不管他这一挺,就显得更肥硕了。
“在下小妹敦华格格是简亲王福晋的闺中好友,此次她亦随我前来,只是女孩儿家不方便抛头露面,因此只得在县令府中借住,不知在下是否能代替敦华邀请初荷福晋前去小聚片刻?”兰泗不疾不徐的说,目光平淡的微微瞥向初荷,显然知道她乍听邀约定会感到十分惊讶难信。
“这、这……既然敦华格格如此不远千里而来,那就、那就……”福端虽然觉得让初荷出门不妥,但脑筋向来驽钝的他压根想不出什么应对的话,只得胡乱往后喊人:“丽儿!扶福晋过来啊。”
“见过兰泗贝勒。”初荷缓缓走出人群,对着兰泗微微欠身致意。
近距离对看,兰泗将初荷主仆的狼狈与惊惶看进眼里,更加确定在他抵达前肯定发生了什么意外。
“这是小妹托我带来的信,里面写明了见面时间地点,届时我会派人来接你们前往。”兰泗将信递过去,初荷连忙示意丽儿接下。
“在下告辞。”
目的达成,兰泗领着一干随从转身离开,直到他身影离开大门许久,福端这才敢抬起头来,然后吆喝着厅堂上的众人可以滚回房去了。
兰泗的一封信就像是给初荷吃了定心丸,这下子她敢肯定在她前往赴约之前,福端都不敢再造次了;思及此,她也不再坚持留守在灵前,示意丽儿扶她回房。
“等等。”福端叫住她,瞧初荷不将他放在眼里,竟然没停下脚步,顿时冷哼一声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别以为有人给你当靠山。像那种北京城里尊贵的贝勒爷才不会插手你这种芝麻小事,等我开完宗亲大会,翻了案,有的是时间好好整治你。”
初荷不等他说完,转身就走。只要有福端在的地方,多待一刻都嫌多。福端死盯着初荷离去的背影,眸中闪现一丝令人发毛的诡异。
明日午时城外驿站相见——
回到房里,确认四下无人之后,初荷双手微微发抖地打开信件,但当看见信中笔迹,却愣住了。
这根本不是敦华的字!分明是兰泗的亲笔笔迹啊,尽管一笔一划勾勒之间比起以前多了一股劲道,但她仍是一看即知。
“小姐,咱们要不要趁明天赴约时,干脆找机会偷溜算了,我不想再回这儿了。”丽儿说着,又流下眼泪。她好怕福端贝子,老早就听说福端卑鄙无耻的行为,不仅他房里的丫鬟都难逃他染指,甚至老早就恶名在外;以前还有老王爷监视着他,现在恐怕无人能够压下他的气焰。
初荷摇头。“咱们是受兰泗贝勒之邀,倘若借机逃跑,不是陷兰泗贝勒于不义吗?”
“但是、但是……那人好像要把咱们给吃下肚,老王爷留给小姐这么丰厚的赏赐,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别急,明日先赴约再说吧。你去取来一盆小火。”初荷边说边翻开衣柜,找出一封署名给她的信,然后在丽儿惊讶之中将信烧成灰烬。
“小姐,这不是敦华格格写给您的信吗?你怎么烧了?”她惊讶看着初荷若有所思的神色,虽然她跟在初荷身边多年,但始终不明白这个主子在想些什么。
初荷不回答,只是看着灰烬在火堆中飘散,想起敦华信中所写,她明了敦华压根不可能千里而来,而兰泗如此大费周章,在简亲王府举家上下服丧期间硬是将她约往其它地方见面,肯定也不是叙旧如此简单。
她怔怔盯着火盆里的火焰,脑海中几次与兰泗见面的情景一一浮现眼前。
上次见面是她即将远嫁异地,而他则是心事重重的前往边疆;相隔一年余再度会面,她竟成了寡妇,而他仿佛也蜕变不少。
人事全非,她的处境竟是一次比一次难堪;如今,只求明天自己能够维持起码的体面,至少站在兰泗面前能够不那么可悲。
第3章(2)
雨后的晌午,湖边凉亭里两个年轻男子在对弈,只见其中一个粗眉方脸肤色黝黑,另一个斯文尔雅有如天生贵族;方脸男子凝神屏气盯着棋局,如临大敌,相形之下,对面坐着的男子就显得气定神闲悠然适意。
“临康,怎么哭丧着脸?”兰泗趁对手思考棋局的空档,问随伺在侧的身边人。
他原想好好下盘棋,却见小总管一脸难掩的愤慨神情,忍不住明知故问。
“贝勒爷,小的实在是气不过。”他以少见的激动语气说着:“这简亲王府好歹也是贵族,怎么可以欺负文弱女子,甚至还动手打人!”
兰泗听了,只是随意应一声,又将目光移回棋局。
“贝勒爷,难道您都不气吗?”
兰泗又轻松吃掉对手一只棋子。“临康,你说咱们在这里生气有用吗?”
“但是?”
“你们到底懂不懂观棋不语真君子!”方脸男子忽然恼怒的低吼,火大的搔搔脑袋。
兰泗笑起来。“临康并不是针对棋局而发言,不用遵守观棋不语的约定吧。”
方脸男子大眼一瞪。“总之,你们这样你一言他一语的,这样教人怎样下棋啊!”
“是是!失礼失礼,现在开始,只要是轮到你下,我和临康就不再说话。”兰泗微微笑着。
方脸男子瞪他一眼,奇道:“原来文质彬彬、满肚子文墨的兰泗贝勒竟也会说笑。”
“只要是人,都会说会笑。”他又轻松吃下一子,无视方脸男子懊恼的表情。
“你们方才说简亲王府怎么着?”按捺不住好奇,他开口想探问究竟。“难不成简亲王爷还没下葬,府里就有人搞怪?”
兰泗讶然停住下棋的势子。“难道这个亲王府早就恶名在外?”
“简亲王府本人倒是知书达礼,但他的儿女却令人不敢领教,尤其是那个福端,连我这个县令都不放在眼里。”方脸男子不屑的冷哼。
这个方脸黝黑男子就是此地的县令郑奇山。
“原来这人早就声名狼藉,那你怎不拿他治罪?咱们大清是有律法的,竟拿他没办法?”
郑奇山摇摇头。“他并无作奸犯科,只是行为卑鄙兼之好色,诱骗了几个民女作妾,其中有几个的父母不甘心,想要把女儿讨回来,但都被福端塞大把大把银子兼之威胁恐吓,其中一对年迈老夫妻还因此一病不起,撑不到几日就两腿一伸,都死了;不过,这些都还不够罪证将他入罪,总之,这人就是卑鄙。”
兰泗越听,眉头拧得越紧,想起今日在灵堂之上初荷那副仓皇不定的神情。
“他之前还畏惧着简亲王爷,所以言行举止多多少少还算节制,现在老王爷离世,我保证他安分不了多久。”郑奇山毫不掩饰对此人的轻蔑。
“但我听说简亲王遗言要让么子继承爵位,福端身为长子反而被排除在外。”这些小细节在他抵达前就已经命人打听清楚。
郑奇山面露讶异。“兰泗贝勒果然消息灵通。不过有件事你大概还不知道,这是我方才来此之前才收到的消息。”
兰泗看向他。“不会是跟简亲王爷的遗嘱,还有他那过门才一年多的遗孀有关吧?”
郑奇山猛一拍掌。“是啊,可都给你猜对了!”
“难不成福端胆敢违背自己父亲的遗命?”兰泗脸色冷了下来,神情闪现少有的严肃。
“我都说了这人卑鄙,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郑奇山压低声音:“他打算串通其他宗亲长辈,给他家那年轻的简亲王福晋安一个窜改遗嘱的罪名,还要联名向皇太后告状。”
兰泗越听脸色越暗,这下子他总算知道昨日厅堂之上到底是闹什么风波了!
看来初荷在简亲王府的处境比他所想的更为艰难。
不过,却也因为如此,让他有了插手的理由。
正午,城外驿站。
兰泗轻装简从,领着小总管临康以及两个随从翩然来到。
“贝勒爷,您的客人一个时辰之前就已经抵达了。”驻守驿站的下官知道兰泗身份尊贵,一点儿都不敢怠慢,快手快脚的过去扶他下马。
“这么早?”不是约了午时吗?他都还提早一刻钟呢。
“既然客人早来了,可有好好接待?都拿了什么出来?”小总管临康细问,就怕失了王府礼数。
“都照您昨日吩咐的,沏了壶白毫乌龙,还命人快快从城里最好的酒馆送来三道菜,另外也点上您交代的熏香。”驿站小官知道这等贵族世家最在乎细节,连忙回话。
“好。那现在把冷了的三道菜撤下去,茶要重新沏一壶,贝勒爷的茶具得用我昨日拿来的那套。”临康匆匆交代,然后小跑步追上已经踏进大门的兰泗。
尽管兰泗向来不摆派头,对待下人也很和善,但是礼亲王府是八旗当中地位最为崇高的一支,兰泗自幼以来吃穿用品几乎全是皇宫里赏赐,无不是精致讲究;虽然他不喜奢华,凡事讲求简单,但本身散发的尊贵气息却是无法忽视的事实,那一举手一投足之间,用字遣词以及眉目神色散发的气质,就是与寻常小老百姓不同。
临康自从被指派为兰泗的贴身小总管,多年来始终细心将主子伺候得妥妥当当,只除了视察边疆营区那段时间,临康自己昏倒,无暇顾及,那可真是他担任小总管以来最痛苦、最窝囊的时期。
“贝勒爷。”丽儿在花厅门口守着,看见兰泗领着临康前来,连忙欠身。“福晋一个人在里头等您。”
虽然昨日兰泗当着大家的面说是敦华格格要见初荷福晋,但丽儿这一年多来在简亲王府早被磨得不像之前无所顾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深知下人不要对主子的事情多加打探才是自保之道,因此她也不敢多言半句。
“你们早来了一个时辰?”兰泗语气温和的问丽儿。
“福晋说要早点儿来这里等。”这几日遭遇福端贝子蛮横无耻的对待后,更觉得此时此刻温煦且带着浅浅笑容的兰泗贝勒有如天人般令人崇敬。
“你该请人送口信给我,就不用等这么久了。”他说着,态度十分体恤。
丽儿听他说得体贴,再也忍不住的偷偷红了眼眶。“在这里呆坐也比在府里好上百倍千倍。”
现在的简亲王府犹如牛鬼蛇神聚集之地,多待一刻都让她害怕。
看见丽儿泫然欲泣的模样,兰泗怔住,对于她们主仆艰难的处境更加确定了。
“你们两个都下去吧。临康,你拿些点心给丽儿吃,吃不完等一下就带回去。”
“谢贝勒爷!”丽儿破涕为笑,开心的跟着临康离开。
兰泗缓缓推开花厅大门,才开门,就看见初荷坐在窗边,静静凝视着外面景色。
一直以来,兰泗对于初荷的印象,就停留在她是敦华的手帕交,对她的面貌十分模糊,昨日灵堂之上乍见,脑海中才稍有她较为清晰的轮廓。
“丽儿年幼不懂事,口没遮拦,倘若冲撞了贝勒,还请您多加担待。”初荷转过身来面对兰泗,语气平淡而稳定,态度不卑不亢,气息沉定。
兰泗微微笑着。“那只是小事情罢了,福晋也别放心上。”
初荷不着痕迹的愣了一下。兰泗喊她福晋?是啊,那日驿站一别,她的身份确实已经不同,而此刻尽管简亲王爷病逝,她仍是简亲王府的福晋。
兰泗看着眼前全身缟素、脸色苍白的年轻寡妇,不禁想起一年多以前在驿站那个红妆点缀的花嫁新娘,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交叠,形成强烈对比。
“福晋知道今日之约是为了什么吗?”兰泗坐在离她最近的位子,一边优雅的沏茶,一边问着。
初荷缓缓摇头,并不答腔。
“福晋不觉得奇怪,怎么敦华没有前来?”兰泗替她斟了一杯茶,看初荷应对得体的端茶来喝,刻意追问:“还是福晋早就知道了敦华不可能前来?”
初荷迅速垂下眼帘,借以掩饰心中讶异。昨日兰泗假借敦华名义邀约,当时她就知道兰泗亲自来王府吊唁,其实是为了打探敦华之事,却没想到他会问得如此犀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