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跃,你那篮花那么香,恐怕不适合带进老师的筵席——」路边出现空旷的沙滩景致,松亚杰扬声说:「总不能让大伙儿吃得一口花香情调。」
「亚杰说得有道理。哈啾——」葛维铎搭腔,再送一个大喷嚏。
景霞跃无所谓地笑了笑。「葛哥,你不会是感冒了吧?回去叫海英——」
「臭小子!」葛维铎抽了竹篮里的花束,敲打一下他的头。「老是买这些没用的东西,你脑袋装什么啊?臭小子!」
景霞跃取回被拿走的花束。「这不是没有用的东西,葛哥。」他把花束朝后车厢递。「温小姐——」
温映蓝睁眸。「到了吗?」恍惚中对着窗外,她似乎睡著作了梦。
漫长海岸线串起一幢幢亮丽屋宇,海鸟停在凸出屋檐的木梁上,可以入菜的仙人掌占据屋角小花圃。吹海螺的小男孩欢呼雨过天青,卖小吃的货车重新拉篷做生意,泳装客从那些紫橘、萤光、绀蓝、鲜黄……宝石一般的屋子走出,穿越车道,步下海岸阶梯,重返沙滩玩乐。
他们的车开到了尽头——这一段海岸线的尽头——那幢建在英雄航海广场的「1492」餐厅,屋形像艘船,是本地最著名的海岸餐厅。
「到了。」一个声音在回答她。「荷庭就在1492。」
温映蓝陡然凝神,循声瞅望。一束绿茎穗状白花徐缓低降,落至她大腿,男人浑沈嗓音幽微地说:「送给你。」
她真正清醒是在关门声之后,美眸看向前座,已无人影,后视镜空荡荡,花香余味浅淡、浅淡地。
「映蓝,」松亚杰站在车门外。「下车了。」
温映蓝拿起花束,一朵小白花坠了下来,掉回她腿上,她欠身,纤指轻拨这朵脱离花序的小白花。
「映蓝——」松亚杰等着她。
温映蓝抬眸,美颜徘红,表情有些呆愣。
「怎么了?」松亚杰上车。「你刚刚睡着了,是不是还头痛不舒服?脚伤呢?没问题吧?需不需要我抱你?」
温映蓝摇摇头,将小白花拾进花束里,把手交给松亚杰,只让他牵着,步出车外。
弄得她心底乱糟糟的大雨停了,雨水从缅栀树叶片细细徐徐地滴垂,感觉这雨似乎还在下,不是真的停,是扎眼的阳光让她知道雨停了。走出路树遮荫,伸手挡了一下——午后两点的日照,空气里湿气未退,虹色偏光流闪于指缝,有些东西抓不住,消失得快。温映蓝下意识握紧松亚杰牵住她的大掌,松亚杰挑眉,看了她一眼,淡笑,配合她的慢步伐,缓缓通过旧时代航海家雕像前。
下过雨,擦鞋的生意特别好,广场周边排列整齐的红色擦鞋车上,都坐了客人,师傅们像站在裁判椅下的网球选手,正卖力地使每一双雨天泥泞的鞋恢复锃亮。
美眸这儿那儿流睇,她相当心不在焉,一会儿将脸凑近花束,停顿脚步好半响。
「要擦鞋吗?」松亚杰提问。
她瞳眸一闪,找到了——那个戴眼罩、提竹篮的男人,高坐在其中一架擦鞋车上,享受专业的服务后,他俐落跳下擦鞋车高台,付钱兼送一束花给擦鞋师傅。
「嘿!」他也瞧见她了,鞋尖晶闪地走过来。「进餐馆前,要擦个鞋吗?」他问松亚杰。
「也好。」话才说,脚下就踩中小水淫。松亚杰啧一声,苦笑。「就这么巧!」他朝景霞跃刚离开那台车走去。
「你呢?」景霞跃笑看温映蓝。
温映蓝冷眄他。「我不需要。」把手上花束往他竹篮里扔放,她扭头,迳自前往「14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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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队的午餐聚会在二楼观海大厅,温煴包下午餐与午茶餐的时段。
温映蓝来的时候,大伙儿已吃过一轮,在现场演唱的轻松气氛中闲聊或跳舞。她站在大厅入口的雕花木柱旁,没马上进去,主要是受伤的左脚无预警地泛疼,也许是她定得太快,一心直想见荷庭,忘了善待自己的脚。
「这伤真有点麻烦……」懒洋洋的语气传来。
温映蓝慢慢旋身,想叫他别再跟着她。他没受伤,皮鞋擦得一尘不染,大可走快超越她。她对上他的脸,红唇抿动,声音已经要发出。他的动作比她声音快,俐落抱起她,往楼梯平台待位小厅落坐。
「你干什么?」一陷进柔软的沙发,温映蓝慌了手脚。
景霞跃放下竹篮,蹲在她落坐的单人沙发前,撩高她的长裙摆,一掌托捧她的左脚,脱掉雅致的平底女鞋。「海英用防水绷带包扎你的伤,看来应该是没被雨水浸渗……」他说着,抬起俊颜。「很痛吗?」
温映蓝对上那深黑幽亮的眼,说不出话,摇摇头,低垂脸庞,看着自己的脚在他掌上小得不可思议。事实上,她的脚不小,穿三十八号鞋,在他掌中却像婴儿嫩足,露出绷带外的趾尖也奇红无比,真是怪事!
「要是发炎就不好了,你待会儿可别逞强与荷庭跳舞——」他这一说,她霍然缩脚。
「谢谢你的关心。」语调清冷回了一句。要不是他一直跟在她后面,她也不用虐待自己。
这个娇倔的人鱼公主,不领人好意。景霞跃盯着留空的掌心,勾扯唇,依然取鞋为她套上。「你是不是比较喜欢扶桑花?」他看着她裙摆的图样,说:「海英的家乡到处是这种花——」
「映蓝?」高大人影闪灿在上方洗手间出口。「是你吗?」皇荷庭两分钟前走出观海大厅,见一名男人抱着一名女人下楼梯,原是无关己身事,进了洗手间再出来,听见熟悉的女性嗓音,他略微驻足,睥睨平台待位小厅。「映蓝?」又探问了一次,他往下走。
温映蓝站起身,没有立刻走开。她看着他,像在等他同行。景霞跃挺直魁岸的躯干,单眼审看那个正走下楼的男人。
皇荷庭停在待位小厅之上,步伐未达平台,没有接近他们,微远地朝景霞跃颔首——敷衍、不屑似的成分居多——等温映蓝自己上前,便挽着她的手返回观海大厅。
贵族啊!那个男人还真高傲咧!景霞跃扯唇淡笑,提起竹篮,也走上楼。
「霞跃,你还在这儿游荡啊?」松亚杰大跨步登楼,赶上景霞跃。
景霞跃指指正没入观海大厅入口的一对璧人美影。「美丽的情人跑了,你有什么打算?」
松亚杰笑道:「对方是贵族,我也没办法,是朋友的话,就陪我喝酒解闷,我现在是输家,你知道吧……」
<Everybody Knows>正开始,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欢迎他?
景霞跃用竹篮撞了撞松亚杰,嘲讽一笑。「这歌曲很适合喝酒。」
演唱者的嗓音轻快又懒柔,像无赖,隐带犬儒调调儿,融合在痞味十足的乐器伴奏里。
「Everybody Knows the good guys lost……」松亚杰跟着哼唱一句,摊摊手,拿了一束景霞跃竹篮里的花,自我安慰。
两个男人带花一起进门,穿梭在几何织锦挂毯、仙人掌装潢摆饰的帆形大厅,不论是坐在粗犷原木大桌边用餐的考古工作伙伴,或拿着饮料杯在半圆舞池对着表演台摇摆身躯的BC同事,看见这两个捧花同行的大男人,无不取笑一番。
「就叫你别买这些没用的东西。」先好几步进来、差不多半饱半醉了的葛维铎手拎一瓶啤酒走过来。「赶快把这些花处理掉——」
「葛哥,你就是这样,才会到现在还单身。」景霞跃给他一束花,在他要开骂前,旋足到处送花,送给考古队里的男男女女。
每个收到花束的人——虽在他和松亚杰一起进门时取笑了他,还是回给他真心的温暖笑容。那一满篮花,该要空了吧?温映蓝在意起这个问题。他人缘未免太好!居然没人拒绝他的花,除了她——她不稀罕那束人人都能拿到的花!
温映蓝凝神,把注意力集中于身旁的皇荷庭,不再看那慢一步进来却掀起骚动的男人。
景霞跃走过每一个桌次,花送得齐全,只差没送至表演台——那一直重复唱着 <Everybody Knows>的男歌者手上。他提着竹篮,走绕着找空位。松亚杰早帮他占了个不错的位子——就在一整片大弧落地窗边,矩形桌,十人座,席上有他的长官葛维铎、海洋考古界名人皇冬耐、温煴,以及他们各自的子女皇荷庭、温映蓝,各自的得意门生阴蒙罗、松亚杰,一位有些面善的男子在他落坐时离席。
「那么你是小葛的得意门生?」左边邻座的义大利腔先生,抽着象牙烟斗问他。
「这位是Enzo Pavese先生,皇老师出版社里的资深总编辑。」松亚杰为他作介绍。
景霞跃颔首。「你好。敝姓——」
「喔!」Enzo想起什么似的。「你就是BC海报上的独眼帅哥嘛!」
那海报的效力这么大,连这位爸爸辈老熟男都知道!景霞跃搔头笑了笑。「大爵士吝啬想省模特儿费用,推自己人下海,我只得厚着脸皮硬上。」说得一口谦虚客气。
「霞跃是很杰出的精密机械师。」对座温煴向皇冬耐说明刚入座的年轻人身分。
「现在年轻人一个比一个优秀。」皇冬耐含笑回应。
景霞跃朝两位海洋考古界名人点头致意,说过奖了不敢当。
客套完毕,长官、长辈们四人离席,移往入口吧台谈公事。侍应生过来请他和松亚杰点餐。桌上其实有不少餐食,他加点酪梨酱、玉米饼和烧烤大蕉鸡肉串,松亚杰也只点了洋香蔾茶。
「你不是要喝酒?」景霞跃看着对面互动亲昵的温映蓝与皇荷庭,撇唇酸他一句。「美丽的情人现在像个温柔贤妻。」
她正在帮那贵族布菜,把葡萄叶卷牛肉饭从桌中大餐盘分置他的个人餐盘。男人优雅喝着红酒,与旁边戴粗框眼镜的年轻考古专家低声聊着,偶尔才回头对女人说一、两句话,女人照旧回以笑容,为他斟酒、布菜,丝毫不觉得受冷落。
「怎么大人不在,场面反而冷?年轻人不是应该趁老派家伙不注意,疯狂热情地乱搞一番吗?」离开一会儿的面善男子回座了。
景霞跃眯细右眼,瞅着他坐入温映蓝身旁空位。
「美丽的映蓝,别管这小子吃不吃饭了,我们跳支舞吧!」讲话声音跟他身上七彩的花衬衫一样,亮得像一出夸张歌剧。
「这歌曲不适合跳舞……」温映蓝微蹙眉心,看着抓着她双手、过度热情的男人。他是荷庭的长辈,荷庭很重传统规矩,她有点难以拒绝他。
「没有什么适合不适合,年轻人脑袋不能太死板,我就要以这歌曲和你跳爱的华尔兹——」
「你去吧,映蓝。」皇荷庭开口。主要是不想爱胡闹的家伙在旁边吵,他和父亲团队这一趟旅程,多了疯子跟班已经够烦。「等会儿再陪我。」他对温映蓝说,吻吻她颊鬓。
温映蓝像个小女孩,纯真一笑,点点头,起身与男人走往舞池。
真是好风度!景霞跃视线慢慢瞟向舞池,又调回松亚杰脸上。「喝不喝啊?」
松亚杰拿着花束,剥下一朵一朵小白花。「Everybody wants a box of chocolates——And a long stem rose——」跟唱两句,说:「这歌手该不会一整个下午只准备唱这首歌吧?」
景霞跃懒懒一笑,趁侍应生送菜来,加点了两瓶啤酒、双份tequila。
「这花拌酪梨酱,应该可以吃吧……」松亚杰把小白花放进餐盘里,挖取酪梨酱搅一搅,吃下那龙舌兰科植物。他在车上说「吃得一口花香情调」,还真是说到做到咧!
「可口吗?」景霞跃喝了口凉水。
「你要试试吗?」松亚杰咀嚼着嘴里的香味。
「我会试。」景霞跃半侧身,靠着桌沿。侍应生适时送来酒,他喝下一杯,站起身,走向舞池那两个在<Everybody Knows>歌曲中,跳华尔兹的男女。
温映蓝舞步娴熟,看不出受伤。景霞跃靠近,拍拍她的舞伴。男人转过身来,见着景霞跃,眉眼一挑,笑得诡异,但也真心把她让给他。
「你们跳。」男人说。
景霞跃接过她的手,一掌绕至她腰后,姿势做得熟练标准。
「夏生——」温映蓝回首,盯瞅那个邀她跳舞又把她丢下的率性家伙。
「我不行吗?」景霞跃搂着她跳起狐步来。「脚痛吗?」
温映蓝惊讶地看着他。他很会跳舞,像个老师在带领她。
「这种社交礼仪,不是贵族的专利。」他嗤笑,像可恶的醉客。
「你喝了酒?」温映蓝瞪他。
「陪亚杰浇愁。」他说:「你的心很大。我在Hemy Miller的著作里读过一段话,『如果一个女人可以激发一个男人的爱,那她一定也可以激发其他男人的爱。爱与被爱不是罪过,让一个人相信自己是你唯一值得去爱的人,那才是真正的罪过。』,我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这是什么意思?」温映蓝一脸不敢置信地打断他。
景霞跃不说话了,眼神转深,略微强制地带着她舞了几圈,然后放开她,看她跑着回那贵族身边。
他归位时,松亚杰和阴蒙罗背窗坐在同一张长木椅,神态认真地聊历史考古事,贵族和温映蓝双双拿着红酒杯,站在落地窗外的露台,雨后薄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好缠绵。
「你要抢那小子的女人吗?」一个戏谑声音低低地响起。「我想看这戏,你就抢吧——」
「很抱歉,本人没义务满足你。」景霞跃往左看。出身良好的问题人物果然已落坐他身旁,喝着他追加的酒、吃着他点的酪梨酱玉米饼、啃掉好几串他碰都还没碰的大蕉鸡肉串。「你来这里做什么?」
「食物不错。」此人讲话弯弯绕的恶习,多年未改。
「我也觉得食物不错。」景霞跃看向窗外露台。
日光勉力地将仙人掌带刺的影子朝东面石墙推抹,海鸟差不多已经叼回渔获, <Everybody Knows>还在唱着。那一对男女酒杯碰酒杯,她不敢喝太多,浅酌而已,就怕在男人面前喝醉失了端庄。他几乎知道了——她酒量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