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丽特公主很喜欢你——」
「无福消受。」景霞跃从腰间的工作袋掏出螺丝起子,这下,他可不管仪器是否真坏了,拆了就是。
葛维铎哼哼笑笑,回头温温和和地告诉温映蓝。「你父亲宴请皇先生父子,刚上岸,我一会儿也要过去,你和松亚杰一起搭我的车……对了,那小子呢?」居然不见那护花使者跟着她?「你父亲交代他留下来等你,跑哪去了?」
「亚杰到母船底舱车库开我的车——」说着,岸头传来呼喊。
「映蓝、葛长官,」松亚杰开着吉普车,往码头系缆桩前停,人自驾驶座站起,扬声道:「你们下来吧,我接到老师的通知了。」
葛维铎眺望那挥手挥得殷勤的家伙。「那小子要当司机?」挑了挑眉,移动脚步。「也好,省得我再开一部车。」他走向舷梯处,霎地又转头。「走喽,映蓝——」
「我得换一下衣服。」温映蓝回道。
葛维铎笑笑。「没问题,你换,我和松亚杰在车上等你。」他很绅士地说,再往舷梯走去。
甲板上,剩下她和他。海风习习,有种仙人掌科植物的气味,刮撩她的波浪长发,也刮撩他半长不短、弯鬈弯鬈的黑发。一对鸥鸟停栖栏杆上,眼溜溜地看他修理仪器,他还分神去搔搔它们的脖子。真奇怪!那对鸟没飞走,像他豢养的,乖乖让他摸。
温映蓝双脚缓移,鞋底与地板磨出声音。
「你改变主意了?」景霞跃转过头来,翻高眼罩,视线定定抓牢了她。
就像那对鸟,温映蓝跌入他的目光里,无法动弹。好一会儿,她恍过神,才道:「你说什么?」
景霞跃咧嘴一笑。「女士不是打算向长官告发我?」
「我为什么要告——」话没说完,她脑子里想着玛格丽特公主——像他这么恶劣的怪男人,居然有什么高贵公主喜欢他!差点忘了他在医疗舱的行为。「等会儿,我就同葛先生说。」
景霞跃颔首。「葛哥上次徒手潜水被海蛇咬伤,海英不在,是我帮他注射血清解毒的……」
无言。温映蓝瞪着他,久久,冷冷地说:「我拿你没辙就对了?」玛格丽特公主对男人的品味根本差到极点!
景霞跃摇摇头。「别这么说,我也很没辙,你知道吗,就是我想的那样——瘟神荷庭跟着我同事下水,不仅搞得这些仪器定位不灵光,更弄坏了残压表深度表——」
「你好像对荷庭很有兴趣?」温映蓝看着那一蓝一黑的眼睛,尽量平心静气。玛格丽特公主喜欢的男人,也许有同性倾向,非得抓着荷庭当话题!
「我对他没兴趣。」无事人般地回答。「稍早,我见过他,看起来是挺像那么一回事……」咧嘴露齿,丢下一记令人费解的笑,他回过身去忙拆仪器。
「什么叫做挺像那么一回事?」温映蓝走上前,绕至他正面。
两只鸟在她背后鼓翅飞离,景霞跃昂首望着天空缓聚乌云。「雨快来了……明明早上天气很好的,看来那个荷庭不但是瘟神,还是个雨男——」
「荷庭不是雨男!」温映蓝驳斥道,嗓音娇脆脆地。「你是什么意思?」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弄得她要追根究柢!「玛格丽特公主又是什么东西?你以为你是谁?你很神气吗?拿荷庭说嘴很有趣吗?」一连串毫无道理的质问,才最有趣。
景霞跃挑挑眉,眸光闪亮,牙齿也闪亮。「玛格丽特公主不是什么东西,嗯——」他沈吟,眼神上下打量她半晌。「这么说吧——玛格丽特公主比起温小姐你,绝绝对对称得上是超级大美女!」
绝绝对对!超级大美女!他说,比起她……
温映蓝直愣愣盯着景霞跃神采得意的脸,美眸未眨一下,直到带仙人掌科植物气味的海风,吹得她眼睛泛酸,她动了动,说:「不打扰你工作。」绕开身,走往船舷方向。她要穿这一身丑丑的衣裤去见荷庭,反正她没有玛格丽特公主那般绝绝对对超级美……
「映蓝小姐——」
走了几步,男人嗓音泰然而至。都怪她脚伤,走不快,一下就被追上。他近在背后,呼吸沉沉——有点儿危险——围笼她。
「映蓝小姐——」他又唤了一次,不是「女士」、不是「温小姐」。
她旋身,面对他,即使两人这次的距离比先前每一次近,近到海风一吹,他们的发就缠在一起,她也没退开——她等他指教。
「你的心很大。」他说了一句,修长的指头将眼罩自额头拉下来,盖住那只蓝眼睛,俊颜没了之前的得意神采,反罩一层神秘孤绝,将她弄糊涂了。
「你在说什么?」温映蓝回道,嗓音透着无以名状的不确定,仿佛说话的不是她,她早随着阳光躲进云层后,现在呆呆站在这儿的只是个躯壳。
男人忽然把手往她颈后伸。「你的心很大,要不要和我一起冒险?」低低的嗓音、戴独眼罩的脸,像海盗在发出威胁。
一种热痛、热痛的感觉在蔓延,占据灵魂的出口。
他说,和他一起冒险。冒什么险?她不明了。不过,她确实正值冒险的年纪,心像被虫子叮咬,痒痒的。
「你的心很大……亚杰在岸上等你,你要去见荷庭,但现在,你和我在这里——」
神思猛地回定,温映蓝推开景霞跃,后退一大步,美颜仓皇地对住他。
景霞跃看着她,用一只眼看穿她。
温映蓝徐缓地、颤抖地抬起柔荑,伸入被风吹乱的长发里,她摸着颈子,从颈侧——感受自己剧烈的脉动——摸到颈后。消失了!
小蝴蝶结消失了!
她垂俯着脸庞。一滴水落下,晕在蓝色罗盘上,然后又一滴,两滴、三滴、四滴、五滴……密密麻麻。
第二章
雨,在五秒钟内,将纯棉布料浇塑为一只大手,狠狠抓出她隐藏不住的罪恶性感,两点突起顶得Blue Compass字样扭曲变形。温映蓝头颅低垂,看着自己的身体。湿透了,真的是湿透了,湿得教人忘却羞耻,以为这雨是动情激素,合理把她的身体弄成一条色情鱼,乳头像鲜红鱼嘴挺翘着啜饮雨水。
「这雨怎么说下就下……」
「是啊,这下连我们都得换衣服了……」
男人说话的声音杂混在落雨里。
浙浙沥沥、哜哜嘈嘈,节奏纷乱,她的心怦怦狂跳。
他说:「他们来了。」
她反射地抬眸。他同她一个处境,在雨幕里,湿透了……她脸蛋发热,眼神怯逃地挪闪。
「哎呀!怎么谁也没躲过这场雨!」葛维铎大叫着,跑上甲板,眨眼辨识雨中人影。
松亚杰惊讶喊道:「映蓝!我以为你进船舱了——」
温映蓝颤了一下,旋身,速往船舱入口跑。
「搞什么?霞跃!雨这么大,你不把仪器移进船舱里修,在这儿淋,是嫌坏得不够彻底吗?」葛维铎骂着。
「葛哥,这些仪器本就是水中用的,淋不坏。」景霞跃昂高嗓调,视线隐隐紧追没入主舱门的柔丽纤影。
「映蓝和你在这儿聊天聊到没躲开雨……」雨中,松亚杰的声音听起来像在怪他。
景霞跃拨拨湿乱的发,唇角噙着习惯性的讽刺笑容。「是啊,她的心很大……对什么都好奇,看我拆修仪器,看出兴趣来,忘了还要去找荷庭——」
「映蓝就是这样。」松亚杰哈哈笑着截断他,转向舱门去,一面还说:「葛长官,我们换好衣服,再重聚——」
「行。」葛维铎答道,往接驳梯走,顿了一下脚步,回头命令景霞跃。「你也回母船换个衣服。这仪器是出借给温老师的,等会儿叫几个人搬进船舱,你再过来修。」
景霞跃颔首。「好。」晚点儿,他会走进这艘考古船核心深处。
卧室门关紧了,接着锁牢,温映蓝背过身,抵着门板,垂首喘息着,身上的雨水往地毯滴溜,水珠连成水痕弯绕着一串玉簪花。她徐缓蹲下,抹开水痕,越抹越无法消失,依稀,还嗅着浓郁扑鼻的香气。她摇晃一下头,抬眸望窗,这场雨实在太大,把一种危险感觉带进她脑海。怎么办?那些不需要这么多水的仙人掌科植物,会不会死?她有些忧愁,将脸庞埋进手心,雨水自她指缝渗漏。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这场雨剧烈而温存地打响她小小的舱窗。
「映蓝——」门外起居间传来松亚杰的叫唤。「你在换衣服吗?」探询语气趋近了。
「嗯。」温映蓝微声轻应,美颜没抬,嗓音在双掌闷回。
「你听起来有鼻音……」一道门阻碍不了松亚杰的敏锐,他说:「老师他们吃饭没那么快,你安心泡个热水澡,我等你。葛长官那边,我会请他自行先过去——」
「亚杰……」温映蓝摇摇头,语气细弱。「我头有点痛,想睡一下,你和葛先生过去,不用等我。」
门外安静着,无回应,松亚杰可能没听见她虚无飘渺的嗓音,毕竟不是人人都与景霞跃一样——听力眼力出奇好——能像鱼鹰看见水底岩缝中的鱼,将她看得一清二楚,每一根睫毛的曲度、每一片指甲的亮度、每一寸肌肤的色泽,她知道他看透她了,当然也听透她了……
「映蓝,我知道了。」松亚杰在门上敲两声,道:「你好好休息,别感冒。」
脚步声远去,舱门幽响交替而来。温映蓝抬起脸庞,反手抓着门把,慢慢站立,脱掉衣物和鞋子,光裸裸,躺入床被里。雨水的气味全给带进被窝了,她在发抖,不是因为冷。这地方一点儿也不冷,天天像艳夏,偶来一场午后骤雨,水气也如同吸饱阳光,暖腻腻。当地人很少撑伞,他们享受烈日和暴雨,在港口闹区买卖各式各样热带水果,霸王梨做的冰淇淋,尝起来甜滋滋地,淋了莱姆汁的鲜木瓜,味道绝妙,她喜欢喝石榴汁,石榴是世上最古老的水果之一,据说神话里一个仙女吃了地府石榴,一年中有部分时间非得待在冥国,石榴知道这事,自责害了仙女,悲痛到心脏爆裂。
这石榴真是多情的水果……心很大吗——
她想起景霞跃说的话,双手压贴胸口,怦怦、怦怦的狂乱心跳仍没平定。有一天,她是不是也会像石榴那样爆裂?可她不因悲痛,而因兴奋。
舔舔唇,浓烈、复杂的气味还在。他的吻,有石榴汁的气味。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在他吻她、扯掉她颈后的比基尼系带时,安之若素地沈溺其中。她怪这场动情激素的雨,怪他们穿着一样的T恤,一样的棉质料,一样被雨水洗刷得透明透彻。所以,她也看见了、看透了,看透他起伏的胸肌、腹肌,隔着一层薄膜——比他晌午在海滩赤裸上身,更让人有堕落遐想。
不可以!她怎么可以这样!她要去见荷庭!
温映蓝掀被跳下床,冲进盥洗间、衣物间,匆匆理好服仪,离开卧房,踏出起居间舱门外。
搭上Blue Compass公务车,她就后悔了。
「抱歉,映蓝——」葛维铎坐在驾驶座,对着后车厢的美人儿说:「委屈你坐这面包车——」
「葛哥,何必这么说,」副驾驶座的悠哉男人,正是温映蓝想回避的景霞跃。他说:「雨这么大,你若让女士坐那辆无篷吉普车,更是失礼。」又是「女士」、又是「礼」!他还真敢讲!恍若甲板上的事没发生过,或早遭这场大雨统统冲进海里去。
「是啊,葛长官,霞跃说得没错……」后座乘客之一——松亚杰也附和。温映蓝移回瞪着前座椅背的视线,对上松亚杰。他笑了笑,说:「况且,那辆吉普车有熄火的老毛病……」
温映蓝没告诉他,那个毛病已被景霞跃修好了。他真心地又道:「映蓝和我很感谢Blue Compass提供搭乘。」
「这样啊……」葛维铎低喃,看了看后视镜。
「谢谢你,葛先生。」温映蓝微点一下头,眼眸往窗外流转,不经意瞥着后视镜里男人的脸——只有眼罩的部分,一小角而已——以为他看不到,她挪开眼,却见他脸庞往后偏侧,斜挑的唇角露在前座椅背挡不着的间隙中。
摆明故意教人看清他伟大的存在——这酸腐的胜利者心态!温映蓝别开脸,转头的动作太过,发绺甩在松亚杰脸上。松亚杰低呼一声,脸边浮现红痕,探出手要抓她不乖的发,还没抓着,前座伸来一只手,横搁在他与温映蓝之间。
「把头发绑起来。」男人大掌上有条发带。
温映蓝睫毛颤了颤,暧昧的光线,使她辨识不出男人大掌上的发带是什么颜色……不,再眨眨眼,她清楚那是一条岔尾红色发带,手巧一点可让它在发上绽放漂亮花朵——
温映蓝猛然拿起发带。可恶的家伙偷她车上东西!
「你真周到,霞跃——」松亚杰抹着被甩痛的脸颊,一掌朝前拍拍景霞跃。「谢了。」
景霞跃淡扯嘴角。「荷庭应该不喜欢女人披头散发像疯婆子——」
「你说谁疯婆子?」这一怒问破除她亟欲回避的心防,美眸狠狠嗔睨他,纤指快速地将长发编成一条硬辫子。
景霞跃微笑,看着她发辫末端的红花斜开在她左胸前。「你很迷人。」他说了句,回身端坐。
温映蓝愣了许久,回神,瞅见重现后视镜边角的眼罩,随即垂眸,把视线调往窗外。
雨很大,有越下越大的趋势。开始塞车了。一进入市集,车速明显慢下来。街景像一幅幅印象派画作,裱在窗框中。仔细听瞧,才能看出人影晃动、听出雨声中的叫卖。卖花少年戴着遮雨帽,手提竹篮,在龟行车阵中哼歌兜售鲜花。
有人摇下车窗,召唤那少年。「今天什么花?」
「月下香,您喜欢的,先生。」卖花少年熟腔熟调,发出对比阴霾雨天的清亮嗓音。
「全给我。」接着是花香充盈,好似把整个春天搬进车内。
「你想带这一篮花进餐宴?」葛维铎目光怀疑地看着景霞跃。
「总不能空手让温老师请。」景霞跃付钱给卖花少年。少年开心道谢,提早收工。
「温老师临时通知你一起过去,大概是要谢谢你前几天熬夜修好光谱仪,我想,他不会在意你空手——哈啾——」葛维铎打了个喷嚏,中断嗓音,揉揉鼻子,忘了要说什么,只见雨刷扫过,前方车影拉远。
卖花少年带来的好运——交通顺畅了!好吧,可以稍微忍受一下车里过浓的花香。
葛维铎换档踩油门,加速往前驶,绕过街头那一排雨天生意暴涨的算命摊,开上两侧有仙人掌科植物和圣母像的大道,犹若得到背荆棘十字架发愿该得的神助保佑,雨小了,阳光在云层中等待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