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结束了。
回义大利,她就不会再来。她花一、两年完成未完成的学业,到时,父亲的研究,差不多进入另一个阶段,不会待在沈船遗址处。Blue Compass肯定有很多新任务得执行。
景霞跃牵着温映蓝走进他们放衣物的海崖洞,两人不发一语,各自穿好衣物。他先拿着自己的纸袋,退出洞外,点烟抽。没一会儿,温映蓝出来了,头发湿答答地,滴着水,发带也是。景霞跃熄掉烟,脱下自己的棉质T恤,穿着背心和牛仔裤,走向她,用T恤擦她的发。
「不擦干会感冒。」他说。
淡淡烟草味缭绕她,温映蓝仰起脸庞,瞅凝景霞跃。他真的好奇怪,他与亚杰、荷庭大大不同——
亚杰常常与她聊海洋考古事、聊古生物学,荷庭让她觉得自己很娴雅,他们都可以使她认为自己是知性女人、好女人,仅有这个景霞跃,教她发现自己很坏,是怪物!
可这一刻,她喜欢和他在一起。
他拆掉她的发带,说太湿了,别绑,他把它收入牛仔裤口袋里,而不是还给她。他应该还给她,她可能明天就要离开,他应该把欠她的钱还清楚,不该多取一条她的红色发带。
温映蓝挪低目光,看着自己的发带在他牛仔裤边袋,晕透一个湿印,她没开口向他索讨,抬眸回视男人帮她擦发的俊颜神情。「景霞跃,」他好认真,她说:「我们就这么抵了帐。」
他停顿一下。「我不用还你钱吗?」
她摇摇头。「不用。」
他继续动作,擦她又长又滑、流云似的美发。「我们以后可能不会再见面……」他说这话,使她微震了一下。
仿佛,他牛仔裤边袋那块湿印贴在心头,她觉得自己不向他要回,以后肯定会狂找那岔尾红发带。
「你确定不要我还你钱?」他问了。
她要他还,什么都得还,却是出声说:「确定。」柔荑摸着在他细心擦摩下,渐渐干爽的发丝。「我们抵销。」
「嗯。」他应了声,拿开吸水湿润的棉质T恤。「明艳动人的女士显然很满意本人的服务。」他撇唇,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种可恶的笑容。
温映蓝别开头,往海崖坡阶步行。景霞跃穿上满是她发香的T恤,跟在她背后,看着沙滩上的脚印,这次,她穿着鞋,他也穿着鞋——
是该走了……
「映蓝——」他突然叫她。
温映蓝翩然转身,及膝裙摆光斑闪忽,飘逸着。
景霞跃走向她,温映蓝也朝他接近。两人脚尖相对的足印,碰在一起了。
「你——」
「你——」
同时出声,眸光相凝,一霎,什么都不说了,四片嘴唇胶贴,激烈地互吻着,他紧紧地抱住她,绕着圈儿,像他们在「1492」跳舞一样。那天,他们决定一起冒险,没说多久——
原来是这么短暂!
「映蓝,」景霞跃柔缓放开温映蓝,眄睇她娇红的唇。「这个给你。」把手里的纸袋交到她怀里,再吻吻她的唇、她的眉眼。
温映蓝睁开微眯的美眸,低头望进纸袋口。三罐亮晶晶的berlingot,映得她的眼帘也亮晶晶。她昂首看男人。
他说:「再见……」
第七章
义大利文怎么说?
Ciao?
Arrivederci?
你对我的话,用Ciao就行。分离、见面都可以这么说——
我们会再见面吗……
那天,他跟她说了很多话。她问过他的问题,他一一回答,答得极为详尽。
他没有吃过母亲亲手做的饼干蛋糕——
他母亲身体不太好,据说,是幼年时期住在荆棘海无国界,受了寒害,罹患大病,他外婆为此和他外公离婚,带着他母亲回英国经营B&B。他母亲原本可以安安稳稳调理好虚弱不堪的体质,未料,二十岁时,遇上他父亲。或许是不能出远门的养病日子太枯燥,容易被阅历丰富的浪子诱惑,没多久,他母亲与他父亲相约出走去旅行——也就是私奔——两人四处云游,于高山小国教堂结婚。婚后,大部分日子住在他外公所处的荆棘海无国界区域,几年过去,他出生了。他母亲的健康状况急转直下,别说操持家务,想亲自带养自己孕育十月耗尽气力才生下的孩子,都显得有心无力。他父亲只得请保母照顾他。在他的印象中,母亲常躺在床上,壁炉火光对比母亲苍白的脸,父亲坐在床边唱歌给母亲听。
他没听过父亲为他讲床边故事,他吃的饼干蛋糕,是从无国界那家名为「等待太阳」的旅店买来。一直到他被他外婆接回英国,他才吃外婆亲手做的松饼点心、洗玩外婆准备的泡泡浴黄色小鸭,那时他母亲已过世一年又四个月。
好多个日子,每当温映蓝想起景霞跃说的事,就觉得他和自己同等可怜,对于他道「再见」却迟迟未再见,便没那么生怨。
反正,她知道在罗马要去哪儿买berlingot这种法国糖果,索性不期望那人买来送,自己花钱倒也干脆切断莫名的思念。
「映蓝——」
走到许愿喷泉附近门牌四十二号的店,温映蓝正犹豫要不要顺便进去买全罗马最好吃的冰淇淋,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温映蓝转身。她穿着浅蓝直条纹衬衫洋装,蝴蝶结绑系腰前,背着拳击袋似的粉红单肩背包,一手拿着纸袋,脚下一双白色软皮便鞋,看起来像个青春学子,很惹眼。
沉沉眸,皇荷庭带着妹妹皇若苏,不慢不快、优雅地步行靠近她。
这是温映蓝回义大利以来,第一次见到皇荷庭。十个月呢,她回来的时候是夏天,现在也差不多又要夏天了,空气干干地,微燥,炎阳金灿灿地在他们脸上、身上裹镀一层光泽。
柔美文静的女孩礼貌地颔首。「映蓝姊姊,好久——」
「Ciao!」温映蓝嗓音轻快甜爽地打断皇若苏。「好久不见!」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见面,她忘了怎么跟皇荷庭相处,柔荑张扬抱住一向不喜欢女人动作太大、有失端庄的男人。
皇荷庭俊颜凛了凛,皱起眉,发出凝肃嗓音。「映蓝——你有什么问题?」
温映蓝脸颊贴着男人笔挺的西装,睁开眼。旁边的女孩眼神似同情又怯畏般地对她眨了眨。
她说:「映蓝姊姊,我和哥哥都很想念你……」
温映蓝醒了神,倏收一双失控的手臂。「对不起。」她弄乱了他的领巾,素手帮他抹整一下。「我热昏头了……」眸光朝冰淇淋店流转,说:「要不要进去买冰淇淋,我记得若苏很喜欢——」
「吃过了。」皇荷庭说着,抓开温映蓝的手,自己弄平衣物上的绉折。
哥哥的态度有点冷淡,映蓝姊姊陷入尴尬,皇若苏贴心地说:「刚刚和哥哥在席耶那广场附近的点心店吃过了。谢谢映蓝姊姊。」小手牵住温映蓝。「今天是爸爸的生日,妈妈要亲自下厨准备神秘大餐,叫我和哥哥到外面逛逛,晚点再回去,映蓝姊姊也一起,好吗?」她邀请她。
温映蓝美颜表情放松,浅浅勾唇一笑。「跟你们一起散步吗?」看了看皇荷庭。
男人面无表情,不表同意或反对。
「嗯。」倒是女孩殷切地点头,拉着她的手,往街口走。「妈妈昨天还说如果映蓝姊姊今天到家里就好了……温叔叔还没回机构里,我们不知道映蓝姊姊是否在罗马——」
「对不起。」温映蓝一手握住皇荷庭身侧的大掌。「课业有点忙,回来一段日子了,都没去拜访品寒阿姨。」
皇荷庭没说话,把被温映蓝握住的手指自她掌心抽回,走到她和妹妹跟前。
春天尾巴的午后,时而炎热、时而沁凉,到了康多堤街,她家就在西班牙广场上,顶楼有空中花园的公寓,他们住顶楼下一层,露台也是座空中庭园,温映蓝忽然想回家——母亲帮她选的指导老师今天提早结束课程,她离开古生物研究中心,走了远路去买berlingot,买到了糖,本该回家——但家里又没人,父母还在忙着相互竞争、比成就,没有母亲亲自下厨准备父亲生日宴神秘大餐的景象,转念间,皇荷庭开口决定去希腊咖啡馆,她也就去了。喝咖啡时,他说:「映蓝,我母亲很久没见你,等会儿和我们一起回去——」
温映蓝愣住,右手拿匙,无意识地搅拌着玻璃杯里的冰咖啡,直到「铿当」脆响一声,她才道:「我该买什么礼物送给冬耐叔叔?」
「让若苏陪你去挑。」皇荷庭起身离开连墙的大红丝绒椅座,往咖啡店门口栘。
皇若苏与温映蓝跟着走出去。这古老咖啡馆充满各种语言,人太多了,温映蓝没瞧见与他们隔一道拱门的挂画下座位,坐着那名戴眼罩的男人。
景霞跃喝完冰咖啡,站起,走向皇家兄妹和温映蓝坐过的桌位,趁穿着燕尾服的侍者到来前,取走温映蓝遗忘在大理石小圆桌面上的纸袋。
是不是兴奋过了头,心魂飘到比1760年更古之前?那当然,她是古生物专家,天天沈溺在距今千万年前的神秘物种魅力里。
berlingot,这种在法国随意买得到的糖果,有多久历史了?
打开纸袋里的玻璃罐,景霞跃拣了一颗流闪蓝彩的糖,含进嘴里,感觉少了个味儿,没那么甜。
咖啡馆对面名品店满是观光客,温映蓝在其中,和皇若苏正挑选给皇冬耐的礼物。皇荷庭没进店里,他去附近的书店绕了绕,回来时,无意地瞥眸,对上咖啡馆拱门门柱边的景霞跃。
两人互看了一下。景霞跃挑唇,半举肘臂。「你好。」
皇荷庭颔首。他记得他——毕竟独眼的精密机械师不是经常可见——去年他和父亲在那家「1492」餐馆里,映蓝的父亲介绍他是优秀的年轻人。
景霞跃过街,走近皇荷庭。「请代我向皇老师问候。」递出手上的纸袋。「这是你们遗忘在咖啡馆的——」
「谢谢。」皇荷庭接过袋子。这袋子是温映蓝一路拿在手上的。他琥珀色的目光沈了沈,旋脚往名品店走,进店前,回了一下头。景霞跃不见了。父亲所属的考古机构和Blue Compass有合作长约,他不意外在这儿遇上任何Blue Compass成员。走入名品店和温映蓝会合,他并没告诉温映蓝他看见景霞跃,也没把纸袋交给温映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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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映蓝与皇荷庭、皇若苏回到博尔盖赛别墅公园附近的皇家住屋,时间差不多是七点钟,这幢独门独院双层楼房的女主人欧阳品寒仍忙着。
大厨房里,明媚娴雅的欧阳品寒身穿一袭长礼服,外层还套着围裙。女佣Luisa把烤好的海绵蛋糕取来,放在料理台上,让她分层抹奶油、夹果酱、挤糖霜玫瑰、镶缀蜂蜜水果,做各式装饰,她一面弄,一面轻声细语交代女佣注意烤鸭温度、翻一下平底锅的小牛膝、刨一点黑松露加进去热汤里、先生喜欢喝的白酒红酒准备好了吗、别忘了生火腿要搭的哈密瓜赶快切好……
Luisa笑着,说太太真可爱,像新婚妻子。不用紧张,一切都好了,就等先生回来听妻儿跟他说「生日快乐」。
笑了笑,欧阳品寒抬眸,看见Luisa背后的门拱,站着美颜辉亮的女孩。
「映蓝!」欧阳品寒惊喜唤道。
温映蓝踏进厨房里,绕过料理台,走向欧阳品寒,亲昵地叫了一声。「品寒阿姨——」
「我好久没看到你了。」欧阳品寒暂停工作,拉起温映蓝的双手,将她好好看一逼。「几个月前,你妈妈似乎有回来,我在巴尔贝里尼广场看到她,很匆忙,没来得及跟她说上话……」
温映蓝点点头。母亲就是带她回来,安排她的学业,拜访一些同行,找适合指导她的人,处理完这些事,母亲连一餐都没做给她吃,又回研究团队驻扎地去。「品寒阿姨,我今晚要来打扰你们,吃你为冬耐叔叔准备的生日大餐——」
「欢迎。」欧阳晶寒温柔微笑。「你冬耐叔叔一定会很高兴。」她回过身,继续装饰蛋糕,写上妻子给丈夫庆生的亲密爱语。
他们感情很好、很和谐,不像她父母竞争学术成就、送长刺植物。
脑海无端浮起景霞跃,他也没看过病弱早逝的母亲在明亮厨房里,洋溢笑容,做蛋糕。要是他现在也在这儿,就好了……
「映蓝,我还准备了一些材料要做葡萄派,要不要由你来做?」欧阳晶寒仰起脸庞,笑看着她。
温映蓝歪一下头,神情恍了恍。Luisa摆好了东西,等她动手。
「可是……」沈淀心情,不想那个与自己一样可怜的人,她说:「我做不好,荷庭一定不吃——」
「试试嘛,」欧阳品寒要Luisa移走她完工的生日蛋糕,把调好比例的葡萄派材料,一杯一杯按顺序放在温映蓝眼下。「也不一定要做给荷庭吃,你不用在意他——」
温映蓝愣看她一眼。欧阳品寒微笑,鼓励地说:「你做吧,做你自己想的葡萄派。」
她动手了,是动手了,揉擀一张歪七扭八派皮,铺盘还扯破,倒葡萄馅料时,即可预期烤出来的派一定不完整美好,她依然推它进烤箱。烤好后,的确丑陋,很糟的一个派。她跟欧阳品寒说,不要给皇荷庭吃,她要带回家。Luisa帮她把派装盒包起来,像在掩饰她的罪行。一个想法窜过她心头——以后她与荷庭组成家庭,是不是要常常这样将做坏的派藏起来?
镂花吊灯点亮了,照得所有细节藏不住。Luisa调整温映蓝放错位序的刀叉,皇若苏协助母亲欧阳品寒摆盘布菜。
皇荷庭进来说:「妈,爸说他会带个客人回来。」
欧阳品寒点点头,她刚刚有听到电话响,已吩咐女佣多准备餐具。「你父亲有没有说几点到家?」
「应该快了。现在在出版社,Enzo他们要爸去收礼物——」
「就只是小生日……」欧阳品寒打断儿子的嗓音,语气很柔。「Enzo几天前已经帮他热闹过了,怎么还这么多礼——」
「冬耐叔叔是好老板,得人缘。」温映蓝俏皮地说。
欧阳品寒摇头淡笑。丈夫每年生日,出版社员工都提前帮他庆祝,不占用他们享受家庭温馨的时间。今天,丈夫是完全属于她和两个孩子,不会有工作上的事拖着丈夫回不了家吃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