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也许真到了尽头……
所以,请务必好好珍惜。
第一章
只剩一个眼罩。
孤零零地,任袭岸浪花冲卷,没人为它停驻。来来往往、穿绮丽沙滩鞋的脚,踩过又踩过,把它踩进更深的贝壳白沙里。
赤足的小女孩踩过,敏感异样,顿了顿,移开脚丫子,遮阳帽下的小脸一亮,蹲低身躯,挖出宝物。
仅有她会觉得一个奇怪的眼罩是宝物,满心欢喜地收藏着……
「冰淇淋买来了喔!」诱人的叫唤扬开。
什么都可以抛弃。双手一张,小女孩跳了起来,跑向休憩凉棚。前一秒找着的宝物回归本位,随浪漂翻。
五公尺外,女人踏浪急行,飞快地捡起差点消失的眼罩。小女孩未识情,不知道对她而言,这真的是宝物。
「那是我的。」
温映蓝望着闪忽的人影,美颜恍惚茫然。海风像初生婴儿的体息,黏呼呼地,令人难受。汗水自她刘海斜贴的额头,滑过秀挺鼻梁,悬在鼻尖,折射阳光,灿亮地坠落细白沙滩。
这处沙滩很隐密,得走过小小的、看似无害,实则婉蜒在断崖边的崎岩险路,方能到达。
这个秘密天堂,是她发现的,两个月来,不受人侵扰。那么,眼前从海里走上来的人影,或许是她热昏头,看花了。
闭眸,屏息,抹抹颊鬓汗水,温映蓝重新睁眼,已不见任何人影。果然,是错觉。唯有手上的眼罩是真的。她在这无人的秘密沙滩捡到一个奇特眼罩,不是医疗用的,但有可能是曾经眼部受过重大伤害的人以此遮掩、造型用的。
单靠一只眼睛看世界……是什么感觉?缓缓低头,温映蓝凝视捧在手心的眼罩。
橘橙色里晕缀淡淡蓝绿,是个裹着云彩的地球——一只眼,也能看尽世界,是吗?
温映蓝拿起眼罩,沈吟地打量着,一会儿,戴上眼罩。独眼难抓距离——远方海面两只飞鸟,仿佛齐并,其实岔开。它们可能一前一后带着猎性在追逐,独眼看来却是比翼双飞。
好平和。海天一色蓝,阳光烁烁耀耀,沙滩月牙钩潜进海中,游鱼弧跳出浪头,拉扬一弯虹彩。
温映蓝轻叹了口气。
「嘿,明艳动人的女士——」一个低沈嗓音响在她耳后。
温映蓝吓了一跳,转身,单眼视线蒙胧,隐约瞥见男人形影退开。
就在一臂之遥的地方——他居然离她这么近,无声无息地离她这么近!
她毫无所觉,此刻才显出慌张,步伐朝后移动。
「抱歉,我似乎吓到你了。」男人举高双手,表明自己并无恶意。「那个眼罩……虽然你戴比我戴好看,但容我提醒你——这样极可能使你美丽的眼眸生病。」咧嘴一笑,他指指她的脸。
半长不短的发型遮去男人左眼,他另一只眼也微眯着,温映蓝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觉得那露出森白牙齿的笑容,很讥讽。
窘怒瞬间涌上来,温映蓝摘下眼罩。
男人右眼锋芒闪掠。「那个……」他开口。「是我的——」
二话不说,温映蓝将眼罩丢向男人,旋足离开。
男人接住飞来的眼罩,看着那挎修倩影摆荡一头波浪长发。
拨开遮眼的发,男人眯紧右眼,单眼对焦。女人走在一片澄澈蔚蓝里。
她是这海滩的绝景!
十几、二十分钟?正确的说,是一千两百三十八秒前,他在海里察觉她从海崖坡阶走下来,那小径不太好走,长满纷乱匍匐的木麒鳞,她不畏那植物潜藏的锐刺,走得款款生姿、落落大方,像Sports Illtrated泳装特辑的模特儿,身着灿丽大红比基尼,皮肤白白的,有点被阳光亲吻的痕迹,略略泛红,但比起那套性感泳装,那红较接近粉,晕蒙晕蒙地,犹若海雾里的蜜桃,喔,不,比起蜜桃,更似开在海崖峭壁的晚香玉——危险而不合逻辑,在这热浪季节里,他的想象不太灵光,像条被木桨击中、溺水的鱼。
真糟糕!摇摇头,景霞跃戴好眼罩,拨理一头杂蓄汗水、海水的黑发,垂首,盯住雪色沙滩——
啊!她的脚真纤巧。
白沙中的足迹,好可爱!
真糟糕!他昨晚喝太多,竟把这些星沙贝壳上的印子,看成粉红色……
「你的眼睛是水手……你的眼睛是水手……你的眼睛是水手……」再来呢?再来呢……再来,他忘了。昨晚真的喝太多了,宿醉到连阿波里奈尔寄给玛德琳的情诗,写些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要紧,那算算也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事,不必要刻意记,现下,他比较想亲自为她写首诗。
「嘿!明艳动人的女士,请等等——」声调慵懒浑沈,景霞跃自嘲扯唇。是不是有点不良变态发酒疯?他故意将步履踩在佳人遗留的足迹旁。
一路跟随。
温映蓝听见了。除去海声风声,她听见了蟹行于沙的窣窣声。那当然不是螃蟹——她知道——是那个有点儿恶劣的男人。
他破坏这片无人沙滩的自然宁静,打乱她享受海洋洗礼的美好时光。还是赶快回父亲的研究船,午后再来……喔,不,她不会再来,不该再来,再来,也恢复不了原样。
男人明天肯定成群结伴,带一堆人来玩闹。
「好吵。」红唇轻吐娇腻嗓音,温映蓝听见男人叫她等等。她刚刚想到他可能的身分了。他穿的长泳裤上有个蓝色罗盘图示,那是公益性质海洋水下组织Blue Compass的标记——他们和她父亲的考古团队有合作关系,正在这一带海域寻捞一艘十九世纪的铁甲战船——所以,他是其中一员,算得上她父亲的伙伴!
「我从没见过你——」就在男人接近的瞬间,温映蓝停止步伐,转身动作与语气结束得有些猝然。她呆望着男人。
他戴上眼罩了,头发没有早先乱,五官轮廓被阳光清晰地勾勒出来,这张俊美带野性的脸,她有印象——Blue Compass的招募海报,就是这男人当模特儿。看过的人都说那海报是搞怪,弄得像要招募海盗。现在想来,海报上男人戴蓝色罗盘独眼罩,虽有宣传用意,却并非故意造型。
有那么半秒钟,温映蓝差点脱口问男人左眼受过什么伤害,是一阵海鸥鸣叫让她吞回问题,只说:「眼罩已经还你了,别跟着我。」
景霞跃一笑。「我正要向你道谢。」长指摸摸眼罩上缘——靠近眉弓的地方。
那道墨黑浓眉有缺断——眉峰过淡——看来旧伤痕就从该处延伸到眼罩底下。
事故伤害?职业伤害?勾引他人女友,被砍的刀伤?第三项最有可能,瞧他的眼神——尽管只剩一只眼——看人时,十足热情里藏了神秘诱惑。他是花花公子!肯定是!
温映蓝额问浅蹙,暗问自己是否太好奇、多事。他是什么东西,也值她耗心思?她别开脸庞,回身,继续往海崖坡阶走。
「你不是来游泳吗?」他喊道。
她不回应,右脚踩上岩石阶梯,接着左脚,一步一步,像走来时那样,优雅地挺直背脊,有韵有致,蔷薇色的膝凹,闪闪动人,真漂亮哩!景霞跃不正经地窃笑。这女子不是女人,是人鱼,是人鱼公主从海里走上陆地,可她没牺牲美妙的嗓音,只是这刻不同他讲话。
「女士、女士,」他跟上她。「你不是来游泳——」
「我不游了。」温映蓝走过几阶高低不一的岩梯,回眸,睥睨矮她半身的男人。「这片沙滩给你一个人专享专用。」
景霞跃唇边噙着笑,独眼凝眄她美丽的双眸。「让我们一起使用,」他说:「你放心,我不会找其他人来。」唇角弧纹慢慢消失,就那只深黑发亮的右眼一迳瞅她。
温映蓝恼怒地别过头。这男子很讨人厌、自以为是,只有一只眼也想看透人!她快速登阶,不理会他。
景霞跃走在她背后,将原本五阶距离,缩成三阶,然后一阶。「你赤足走这小路,很容易受伤。」
温映蓝不将景霞跃的提醒当好心,迳自走快。她每天上上下下行过这道险阶,未曾受伤——
「Ouch……」抽了口气,身形一颠,温映蓝踩中木麒麟,锐刺扎进脚底——都怪那男人乌鸦嘴!
「你走太快了。」景霞跃伸手扶住她。「这路太危险,不要走太快。」他让她落坐坡阶,自己蹲在她的下一阶,正欲抬起她受伤的脚。
「危险的是你!」温映蓝缩回几乎碰着他膝盖的左脚。
「你受伤了,在流血——」
「不用你管。」温映蓝站起,不稳一晃。
一双大掌往她腰侧撑住,男人接着站起。「小心——」
「别碰我。」温映蓝扳开他的手,踮着伤脚,拖挪一寸,马上痛得浑身发颤。
「请接受我的帮忙。」景霞跃一把抱起她,抢在她开口抗议前,说:「我叫景霞跃,在BC里做事。如果女士觉得我有所冒犯,心里不舒服,尽管去告我,长官们一定会为女士主持公道。但这会儿,就请女士接受我的帮助吧……」
这个男人有点狡猾,说了一长串她无法回应的话。温映蓝沈默了,没推拒他,眼睛盯着坡阶旁的木麒麟。
那花像仙人球花,艳丽色泽覆盖三分之二以上海崖,处处隐藏锐刺,男人倒像走在自家庭院,全给避开了。一只眼的他竟比她熟悉这条危险小径!
「你发现这儿多久了?」忍不住出声问,美眸观察着阶地上移动的大脚。
很精准。他每一个步伐,都与翠绿叶、桃红花——不管它们长在哪里——保持固定距离,彷佛计算过。他不像她——走这条路多次,还踩中枝条锐刺。
「你是不是常常来这儿?」
「什么?」男人享受着女人长发拂掠颊畔的感觉,痒痒地、柔柔地,鼻端缭绕令人渴望的香味。深呼吸,景霞跃眯起右眼。
可怕的宿醉啊!人鱼公主用天籁的音调在他耳畔唱歌。
「你很早就发现底下的沙滩,经常走这条路,闭眼睛也不危险,是吗?」
「我两个月前发现海崖下的沙滩……」
两个月!那么,他发现这秘密天堂的时间,与她差不多,也可能早过她……温映蓝皱皱眉。
男人说着。「我一直想来裸泳,可惜BC的工作太多,今早才有机会偷空下去游……」语气一派自然。
温映蓝抬眸瞅他。他裸泳了吗?她不清楚。她看到他时,他是穿着长泳裤的。也许,可能,他真的裸泳了,完完全全地,一丝不挂,以至于她在海滩上捡到他的眼罩……
「抱歉。」他突然转折语气,慎重地道。
温映蓝愣了一愣,不明白他在抱歉什么。
海鸟嘎啦啦鸣叫着。男人不再讲话,只是噙着笑,那笑依然嘲讽,但他唯一的眼睛流露着认真。
这个怪男人,到底在Blue Compass担任什么?两个月,六十一天,她没见过他。她今天才知道招募海报上的模特儿,是Blue Compass内部成员。他身上散发着黎明海洋的气息,体温微凉、微凉地,皮肤触感像海草一样滑。
掌心柔缓、试探般地贴住男人的肩头,男人发梢的海水,滴在她白皙的手臂上。温映蓝有点明白,为何招募海报的模特儿是这个男人。
景霞跃抱着温映蓝,轻轻松松走上海崖平台,穿越防风林。
这一带人车稀少。海岸道路上只见小蟹成群横行,有些寄居蟹的壳上粘了桃红花办,小东西也是翻越海崖走险道而来。
日正当中,真辛苦啊!景霞跃在路边停了停,礼让小生物。
「我的车在那边,」温映蓝看了男人一眼,指向前方十公尺处路树遮荫中的吉普车。「我想,我可以自己走过去。」不用登崎岖岩阶,她的伤就不是问题。
景霞跃没放她下来,闪着脚边蟹群,走往吉普车。「老实讲,我很少行善,BC里的同事都说我将来会下地狱……」他说着,脚程很快,已抵达吉普车旁,直接将她放入车中。
温映蓝坐在副驾驶座上,正欲开口。
他便说:「请让我好人做到底。」接着,把后座的遮阳帽、大浴巾拿给她,立即发动引擎,护送人鱼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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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真是个王子!是个好人!
「你找死吧——宿醉还开车。英雄救美可不是这样玩的……」
温映蓝瞳眸冷冷地,一寸一寸瞟掠,搜寻那个王子、那个好人。
景霞跃就站在窗边,手臂斜搭窗额的姿态,宛如忧郁诗人。他拉开舷窗遮板,偏光擦过他戴眼罩的左脸,左耳下方有道不怎么明显的新伤,是在防风林里被树枝划到的。那树枝如果不划在他脸上,便是在她粉颊。他真是个王子、是个好人呢!
他对着外头海天,叹气地说:「我需要阿斯匹灵——」
「自己找。」一个声音不屑地回应他。「宿醉都能走险路回来了,找颗小药丸难不倒你啦……」
在这Blue Compass的医疗舱里,值班医师一面要嘴皮叨念景霞跃,一面处理着温映蓝的脚伤。
「看着吧——英雄救美应该像我这样玩……」
他真是个好人,把她的脚用纱布包得很美,还别上蓝色罗盘图示的安全别针。
他说:「好了,再打个破伤风就没事。」这名医师应该很年轻。不过,没开大灯的舱房,教人看不清他的长相,他当然也看不清她,顶多只知道她是有一双纤长美腿的比基尼尤物。
温映蓝凝睇医师走往那个翻箱倒柜找阿斯匹灵的男人,两个男人交头接耳低语一阵。
景霞跃转头望着她,发觉她也在看他,他笑了笑,走向她。「海英虽是个庸医,有些时候挺派得上用场——」
「我庸医?」忙着准备针剂的男人哼了声。「那么,这破伤风就交给景大师处理,不才在下先去用餐,告退了。」语毕,他真走出医疗舱,留下独眼、宿醉的男人和她。
温映蓝难以置信地睁大眸。Blue Compass是怎么训练成员的,为何此二人这般没纪律?
「你宿醉开车载我,还让一个庸医处理我的伤?」温映蓝隐忍的怒意,小小地爆发了。
景霞跃扬唇淡笑。「你是个大胆的美女——」
「谢谢你『好人』做得这么彻底。」温映蓝回道。
敢坐一个独眼男人开的车,姑且不论他宿醉与否,只靠一只眼睛开车走弯弯曲曲、一边海一边峭壁的海岸道路——到底是她大胆,还是他大胆,或者他们都大胆,天生适合冒险!
「请再冒一次险。」男人莫名说了句。
待她回神意识到,她的手臂已被消毒、戳了针,药物正往她体内推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