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睽违了许多个许多个月之后,终于又自现代的女人心事里暂时告歇,回到了那个很久很久以前的年代,去深掘众多深邃幽远的爱与可能。
这次想分享的,是关于夫与妻的故事。
姻缘在古代来说,常常始于恋爱之前,往往夫妻是在洞房花烛夜的那一个晚上,在大红烛火底下,才见到彼此第一眼的容颜。
当时多半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有的爱与恨、欢喜与悲伤、幸福与痛苦,是自拜了堂、完了婚以后才开始展开的。虽然选择权不由自己作主,看似福祸难料,但其中也不乏许多幸福的传奇。
有的妻,一生只追随着她的天;有的夫,一生眼里只有她,从不多看第二人。可是在这样两心相许、白头偕老之前,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共同度过了什么、在彼此身上看见了什么,才能有这样坚定不移的信念,深信对方就是自己愿意生生世世结发、不离不弃的那个人呢?
我很想去深入了解、探索那些美丽连理枝的故事,自他们的爱恨纠缠挣扎与背负在肩上的责任里,更加读懂「爱」这一个看似简单却动人的字。
因为「爱」,可以穿梭古今,唯有「爱」,可以跨越一切,让我们向往、心动、盼望、等待。
并且深信着,在茫茫人海中,我们永不孤独,在我们指尖上红线的那端,可以是系着我们注定成为连理枝的那一个人。
只要我们用心呵护、细细关怀,会有那么一天,枝叶终将成连理,茂密缠绵不分离。
楔子
那一年,正逢大旱。
赤地千里,寸草不生,仿若遭受了一场烈火焚烧、毁灭殆尽的天谴。
巡府大人刘莲生奉旨赈灾,一路行来,触目惊心。
昔日赶考时曾经过的翠绿山水平野,如何与眼前赤炼地狱般的可怕景象相连?
到处都是衣不蔽体,瘦弱如柴的饥民,有人倒在早已被蝇虫包围的死去亲人身旁,一动也不动。
「停车!停车!」刘莲生顾不得马车尚在前进,急命车夫停车,匆匆跳下马车。
脚下喀啦一声,他蓦然僵住,缓缓低下头来。
「苍天啊!」他胸腹翻腾欲呕,两行热泪却已滚滚而下。
地上散落着白骨森森,就在乾裂开来的土地上。
那闻声回过头来望着他的饥民们,面黄肌瘦的脸上是空空洞洞的茫然。
家乡,土地,人性,尊严……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填饱肚子的求生欲望。
「饿……饿啊……」其他饥民见他衣着齐整、面白体壮,纷纷挣扎扑了过来。「大老爷,求求给点吃的……饿啊……」
「大人,快上马车!」他的贴身护卫和车夫急急护着他后退。「这里太危险了,咱们快赶到济南府衙,那儿有兵──」
「不!」刘莲生望着仿若行屍般爬行包围上来的饥民,痛苦低喊:「这些都是我们的子民啊!我身为赈灾大臣,更该苦民所苦,我不能走!」
「大人!」护卫们大惊失色。
刘莲生挣脱开手下的护持,踉跄向前。
「各位乡亲,朝廷送粮来了,我代皇上赈灾来了,乡亲们可以吃饱了……」
下一瞬,一名饥民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乾裂大嘴里满是恶臭气息袭来,刘莲生痛得一缩,还是来不及地被生生咬掉了一块肉!
「大人,他们已经饿到失却理智,我们再留在这儿只会被活活吃掉,先赶到府衙再说吧!」护卫们不由分说将他推上马车。
刘莲生惊魂未定地扶着流着血、剧痛难当的手掌,突然间,有个瘦瘦小小的东西被推挤上马车、推入了他怀里。
「求求您……救救我女儿……带她……走……」一个微弱嘶哑的女声颤抖地响起。
刘莲生惊愕地望着那名用着乾瘦双手紧抓着车马的瘦弱女子,乾瘪的脸上,那双生命逐渐熄灭的眼底透着一丝哀哀恳求。
「走得……越远……越……好……」瘦弱女子断断续续的说,努力推开想要爬上马车的饥饿灾民,另一手急急将某个物事塞进他怀里,「还有这个……快……走……」
车夫急扬马鞭,马儿吃痛狂奔,下一刻车轮滚动尘土翻飞,刘莲生一行人远远地将那群饿极噬血的饥民甩在身后。
刘莲生浑身颤抖不止,紧抱着怀里的女娃,掌心牢牢握住了那块妇人拚了命也要塞给他的陶片。
老天啊!
但愿方才的修罗屠场只是一场恶梦……这万里疆土,锦绣山河,不该沦为人间炼狱啊……
第1章(1)
五年後 京城
杏花纷纷,春水涓涓,光阴似水流年,一眨眼,刘家义女惜秀已经长成七岁了。
可是刘府大少爷,十岁的刘常君却讨厌极了这个老是畏畏缩缩躲在树後头、墙角边的「妹妹」。
她一点也不可爱,也不讨喜,小小的个子往哪儿一站都显得多余,尤其是瘦小微黄的脸蛋,像是几百年都没吃饱过的饥民一样。可爹却偏心,每回得了什麽好的零嘴儿,甚至是御赐点心,都会留一份给她,真是浪费食粮。
他真不明白爹为什麽要对她那麽好,她也不过就是爹五年前大旱时,自穷乡僻壤捡回来的孤儿,成天闷不吭声的,一竿子也打不出一个屁来,比世伯孙伯伯送他的这只狮子狗雪球儿还不好玩。
「雪球儿,来!」好不容易抄写完了夫子交代的「公羊传」,刘常君兴冲冲唤着跟在身後的毛茸茸狗儿,故意瞥了墙角後瘦小身影一眼,扬声道:「我们到灶房看看有什麽好吃的,你喜欢红烧肉对不对?回头咱们把它都吃光光,半块肉渣都别留给那个小饿鬼!」
狮子狗兴奋地吠了两声,迈动着小短腿跟着小主子去了。
刘惜秀自墙角边走了出来,小脸上掩不住满眼希冀,尽管又怕捱了他的骂,却还是忍不住跟了过去。
她真的真的好想跟常君哥哥玩。
刘常君蹦蹦跳跳到灶房跟厨娘蹭来了一大碗香喷喷的红烧肉,抱着那碗装得满满的红烧肉,坐在荷花池上的亭子里,和欢快的狮子狗尽情地分享。
「来,雪球儿,这里都给你吃。」他嚼着酥嫩咸香的红烧肉,腮帮子塞得鼓鼓的,见狮子狗欢喜吠叫不绝,索性将剩下的大半碗都倒进牠的狗盆里。
狮子狗兴奋地叫了两声,迫不及待地整个头都埋进狗盆里。
「常君哥哥……」一个幼小的声音迟疑地响起。「我、我可以跟你们玩吗?」
啐,又是这个讨厌鬼!
刘常君眉头皱了起来,不豫地瞪着那个阴魂不散的小女孩,「谁准你跟着我们的?」
「我会很乖的,你要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刘惜秀吞了口口水,掩不住满心忐忑和盼望,讨好提议道:「不然玩官兵捉强盗好不好?我可以当强盗,然後你抓我……」
「嗤,少臭美了,谁想抓你?」他摸摸狮子狗毛茸茸的脑袋,突然升起一股恶作剧的念头。「好哇,如果你想跟我玩,那就把雪球碗里的肉吃掉!」
刘惜秀呆住了。
「怎麽样?不敢吧?」
刘常君故意挑衅地盯着她,就不信她能蠢到……下一瞬间,呆住傻眼的反而是他自己!
她小手颤抖却坚定地伸进狗盆里抓出一把红烧肉,也不嫌脏,油腻腻的就往自己嘴里塞。
雪球儿愤怒地低吼起来,随即对着她疯狂吠叫,吓得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小小手掌却还是紧紧摀住嘴巴,怕嘴里的肉会掉出来,惊恐的小脸拚命嚼咬着。
「我、我吃完了。」好不容易把几乎要噎死人的红烧肉吞咽下去,她露出一朵大大的笑容,「常君哥哥,现在我可以跟你们玩了吗?」
「你脏不脏啊?你是乞丐啊?狗吃的你也要?」他瞪着她。
她愣住了,油光凝结在茫然微张的嘴角。
「小乞丐,脏死了,谁要跟你玩啊?」刘常君站起来,二话不说就往亭子外奔去,「雪球儿,我们走!」
刘惜秀怔怔地望着迅速跑远了的一人一狗,眼眶湿了,她用袖子擦去,吸吸鼻子。
「没关系,说不定下次,下次他就会答应跟我玩了……」
刘惜秀十四岁那年,义父刘莲生升了六省巡检,奉谕巡视外地,直至两年後方才回京。
当马车驶进南城门,还尚未驶近刘府,接到消息的刘家上上下下就已是喜不可言,尤其是一向素雅简朴的刘夫人,也忍不住在梳得乌黑油亮的盘髻上,多别了一支精致典雅的珠钗。
十六岁的刘惜秀长高了些,可还是瘦,小小的脸蛋不盈一掌,唯有满头乌黑丰润长发,增添了一丝少女婉约气息。
她听闻爹爹回京,喜不自胜,一早就兴冲冲地整理出了这两年来临摹的书法字,就盼着呈给爹看。
因为爹说过,女子也该识字习学问,若能写得一手好书法,对将来相夫教子、持家理事亦有极大助益。
虽然她不像常君哥哥写得一手好颜体,但她的柳公楷书,连府中的老夫子都赞很是看得过的。
她将那叠纸笺收进匣子里,捧着它急急越过园子、穿过回廊,想尽快赶到书房去找爹爹,不想才绕过廊柱,猛然撞上了一堵坚实如墙的胸膛。
「哎呀!」她身子一个失势,怀里匣子再拿不住地滚落地上。
砰地一声,匣盖碎裂,里头的纸笺随风四散!
「我的字……」她顾不得跌得腿脚生疼,急忙扑跪着抢救。
「你能不能有一次别这麽碍事?」十九岁的刘常君身形修长,已是个英俊挺拔的青年,深邃的黑眸里透着烦厌懊恼之色,却还是弯下腰来帮着捡拾。「这是什麽……就你这字还想跟爹炫耀、邀宠?别笑掉人的大牙了!」
「常君哥哥,对不起。」她习惯性地道歉。
他将散落地上的纸抓回,一把在她面前撕碎了。「这麽丑的字,只会弄脏了爹的眼!」
「常君哥哥──」刘惜秀倒抽了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辛辛苦苦写好的书法字,在他手中尽数毁坏撕裂,泪水顿时涌现眼眶。「你、你……」
「我怎样?」他手一扬,碎纸像被剪碎翅膀的白蝴蝶般,四下飞散。
「你、你为什麽要这麽做?」她声线颤抖,十多年来头一次感到愤怒。
「我说过了,这字太丑。」他哼了一声。「还有,不要在我面前摆出可怜兮兮的小媳妇样,我不吃你这一套。」
他已经够呕了,就因为人人都说她的出身有多悲惨又多可怜,於是他就得被迫接受一个甩不脱的义妹这麽多年吗?
本来家里好好的,就只有他一个孩子,可她莫名其妙冒出来,也没问过他的意见,就自作主张地介入他的人生,成天跟在他屁股後头转。
就像人只需要十指,可她偏偏就是他掌上多长出来的一根手指头,多余累赘得恨不得拿把刀把她切离了才好。
他那些朋友都笑,说他爹帮他捡回来一个童养媳,说那个面黄肌瘦身量不足的小饿鬼是他未来的新娘子。
他刘常君乃堂堂四品大官家的公子,读书骑射一流,在友伴中向来是拔尖的,可偏偏她来了之後,如附骨之蛆般黏着他不放,让他变成了人人口中的一大笑柄。
「我最後一次警告你,离我远一点!」他眯起双眼,威胁道:「还有,你要是敢在我面前哭的话,我就把你扔进水塘里喂青蛙,听见没有?」
刘惜秀紧紧抱着仅存无几的纸笺,想掉眼泪,却又拚命忍住。
抬起头,她这才发现他撂完话便自顾自走掉了。
刘惜秀强忍着叹气的冲动,将剩下的纸笺小心地放进匣子里,忽略心下隐隐作痛的受伤感,连忙赶往书房去。
在书房外,她听见了隐约声浪飘出,下意识放缓了脚步,不敢贸然闯进去。
「……咱们刘家每逢初一十五便开棚舍粥,说的是行善,其实不过就是尽一己之力罢了。好在这些年来风调雨顺,百姓得以休养生息,终於能过上太平日子。」刘莲生欣慰道,随即话锋一转,「君儿,你身为官家子弟,平时衣食无缺,更该思图尽忠安民。爹想过,今科乡试是赶不及了,可你一定得好好读书,两年後若能考上举人,如此一来再过春闱,然後有幸殿试……博得功名,将来好为君父效命,为百姓谋福。这是爹的心愿,明白吗?」
爹和常君哥哥正在说正事,看来此时不是她打扰的时候。
刘惜秀才想悄悄离开,却听见刘常君的声音响起。
「是。孩儿知道了。」
声调沉静而恭敬,隐约带着一丝认命的叹息。
她不禁抿住唇,忍住一抹笑意。
常君哥哥在她面前总是表现出一副蛮横不讲理的大少爷、小霸王样,可面对爹,他永远都是那个世上最贴心最孝顺的好儿子。
「好,好,这才是爹的好孩儿……咳咳!」
刘惜秀嘴角笑容倏然消失了。爹身子不好吗?
「爹,您还好吗?」刘常君语气有些着急,「怎麽这趟回家来,气色看起来不大好,是不是路上受了风寒?我马上让人去找大夫。」
「没事,爹没事。」刘莲生摇摇头,一摆手道:「你尽管好生读书去吧,先生还等着你呢!」
「可是──」
「爹这麽大个人了,若真生了病,不会捱着不说的。」刘莲生朝儿子慈祥一笑,「去吧!」
「是。」刘常君迟疑地看了父亲一眼,只得告退而出。
第1章(2)
刘惜秀及时闪避到柱子後头,生怕他见着了自己又要生气。直待听他脚步声渐渐远去了,过了片刻,这才抱着小匣子走进书房。
「爹爹,您有空吗?」她脸上笑容甫扬起,霎时僵止了,「爹?」
方才还和刘常君笑语叮咛的刘莲生,已然整个人歪倒在太师椅上,一动也不动。
那慈祥的脸庞闭目像是在养神,可灰白的颜色熟悉得令人恐惧。
那是,死亡的颜色。
「怎、怎麽会?」她手一颤,怀里的匣子坠落,在地上摔得支离破碎。「不!不可以……不可以……」
匣子里的华严经文被穿堂风一吹,刹那间四下飞散如白蝶,纸笺上娟秀墨字点点像泪,触目惊心──
生老病死忧悲苦,逼迫世间无暂歇……
这只是一场恶梦,只是萦绕在她心底多年,害怕再度失去亲人的一种恐惧感,它完全不是真的。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穿着一身白色丧衣的刘惜秀睁开眼,却发现眼前的「幻觉」并没有消失,没有改变。
白色挽联一幅又一幅悬挂在大厅四周,随风凄凄凉凉飘舞着。
刘夫人伏在棺木上哀哀痛哭,刘常君挺直地跪在灵前,俊秀的脸庞憋得通红,死死咬着牙,泪水却拚命掉。
周围仆人们个个不停拭泪,面色哀戚。
「爹……」她眼前又是一片模糊了。
刘常君突然转过头,双眼血红地狠狠瞪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