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太上皇的个性较为……咳咳……平和,“锁麟囊”这戏码若是锦文帝来看,确实软柔了,但若是给这三人看,倒是适合不过。程盼儿在心中暗忖。
收回心神,台上已经唱过一段,程盼儿不再分心,拉长了耳朵,细细捕捉那绕到自个儿跟前时,已经变得细碎的乐声。
人总是对自己最熟悉、最有把握的事物感到安心与亲近,程盼儿自然也不例外。
她是天生合该生在舞台上的人,听着听着,眼神便透露了向往。
多么想要再次踏上那舞台,多么想要再次拉开嗓子唱戏,可这些都再也办不到了……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真说出去,怕是没人信。对程盼儿而言,做戏子可比做官快乐得多,所以跟一些一旦飞黄腾达,便想与过去彻底切割的人不同,程盼儿从不曾想要隐瞒自己曾经是个戏子的事实。
她不偷不抢,凭着苦学而来的本领吃饭,有什么可羞愧的?
此时开不了口,心里哼哼倒也一解相思。
这“锁麟囊”的故事内容是一贫一富两名新娘在破庙里躲雨,富千金听见贫女哭泣,遂命人去问,得知贫女出嫁无嫁妆,一时心怜,便交代下人将一支锁麟囊送给贫女,且交代不可告知对方自己名姓。
多年过去,富千金落难,成为别人的家仆,一日意外看见锁麟囊,不禁泪如雨下,原来此间女主人便是当年的贫女,两人相认后认作姊妹,结局欢喜。只听得戏台上身着婚服,扮相美丽的伶人正唱着:
耳听得悲声惨心中如捣,
同遇人为什么这样缘啕?
莫不是夫郎丑难谐女貌,
莫不是强婚配鸦占鸾巢……
伶人扮相美丽,嗓音更是清脆无比,花腔耍得一个花巧漂亮,将一个知书达礼、悲天悯人的千金小姐演得唯妙唯肖。
饶是这码戏已是看过多次,程盼儿仍是看得专心。戏班大都是行走班子,若不是有人为了祭典、过寿等等请来戏班,想看就只能凭运气。
程盼儿在外地当县令时,倒是听过几次,回到京城后,却还是第一次听到,想来是与看戏的方式有关。
行走班子都是露天搭台表演,看客随意找个板凳什么的坐在空地上,一地瓜子壳是常有的事。京城里的人非富即贵,自是不肯做这等有失身分的事,因此看戏一般被归类为较为民间的活动。
一戏终了,程盼儿还在细细品味,突听得一个男音道:“程大人不也能唱两句吗?不如让她唱上一段助兴。”
程盼儿抬起头,见身前不少人回头望她,霎时觉得自己像是好生走在街上,无端被泼了一身洗脚水。
再往前,隔着几个人的孙潜也正回头望她。今日众人皆依序而坐,他不方便靠过来,此时已经急得涨红了脸。
程盼儿虽然曾为伶人,如今好歹也已经是个官,居然要她当众献唱以资娱乐,这不是摆明了折辱她吗?
孙潜满满的维护之情写在脸上,程盼儿就怕他做出什么殿前失仪之事,一个极为凌厉的眼神扫去,张口无声地说了句“不可”。
太上皇与身旁一名妃子交谈了两句,又说了些什么,一名小太监立即传来口喻让她上前。
程盼儿又做了个手势让孙潜少安勿躁,起身绕过众多官员,几乎是每往前走几步,品级便大上一些,直到来到太上皇面前,她恭恭敬敬行了礼。
“微臣程盼儿参见太上皇万岁万万岁,两位太妃千岁千千岁。”
“程爱卿平身。”
“谢万岁。”
“朕听曾爱卿说你会唱戏?你不如就给众人唱上一段吧。”太上皇道。程盼儿一面想着太上皇还真是……嗯,与传闻名实相符,一面悄悄偏过头,望了那名曾大人一眼。
程盼儿自认记性不错,也肯定自己并不认识那位曾大人,为何那人要针对自己呢?
程盼儿再天真,也不认为这位曾大人的提议没有人指使,怕是有人想藉着太上皇的手打她的脸。
太上皇长年不管事,镇日镇夜尽是与妃子们厮混在一处……
程盼儿略一细想,心中便有了计较,拱了手,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清楚地道:“启禀陛下,非微臣不肯为,而是办不到,微臣早已倒嗓,怕是唱不了大戏。”
能够吹动太上皇的,莫过于枕头风,而后宫之中唯|与自己有交集的,便是当今最受宠的宠妃之一,容太妃袭非然。
程盼儿知道袭非然虽然表面上没说什么,其实对于当年屈居自己之下,只得了个探花,非常不满,觉得输给自己脸面无光,没想到都已经这么多年过去,她居然还念念不忘,只是……
她程盼儿人微言轻,甚无重要之处,看不惯了,要往死里整也没什么,锦文帝才不在意,但那是台面之下的事啊!
程盼儿心中暗道:袭非然,你讽剌我是戏子,表面上是当众打我的脸,可我程盼儿再怎么不堪,也是锦文帝当众钦点的,锦文帝这个人最是好面子不过!你这么做,锦文帝心里会怎么想?陛下她会认为你在讽刺她睁眼瞎,最好的例子就是高世昌那群人暗地里整治她,锦文帝没说半句话,联名上疏的女官最后却没半个吱声,就知道揭锦文帝的脸面是多么不智。
第6章(2)
太上皇显然也没心细到去顾忌女皇的脸面,大手一挥道:“程爱卿唱两句便是。”
程盼儿在心中冷嘲热讽,表面上却是恭恭顺顺地道:“微臣恭敬不如从命,只是微臣多年不曾唱曲,过去所唱之戏文早已生疏,不如就唱两句‘锁麟囊’可好?”
“准奏。”
“曾大人既然对下官的歌声如此好奇,不如让下官站近一些,好让曾大人听得清楚。”程盼儿眉眼含笑,神态友善,缓步走到那名曾大人三步前。
程盼儿很清楚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才能让自己看来温和无害,可若是熟悉她的人在此,绝对不会这么认为。
说到底,程盼儿这个人还是极傲气的,不可能当众被赏了巴掌还不反击,她没傻到去招惹皇室之人,可要给这个让人当枪使的傻鸟一巴掌还是办得到。
在出仕为官之前,她的确曾是一名伶人,这点众人皆知,只是这么多年来,她不曾开口唱过一句,是以在场根本没有人知道她原是非常少见的“坤生”,而且她擅唱须生,拿手剧目是“包公怒鲗铡陈世美”。
程盼儿气一吸,开口便是:
怜贫济困是人道,
哪有个袖手旁观在壁上瞧!
她刻意用上了包公斥问陈世美的唱腔,生生将这两句闺门旦的戏词唱得铿锵有力,正气凛然。
她平时说话声音与一般女人无异,只是略略低一些,谁也没想到她一开口唱戏时,会是如此浑厚有力的男音。若说刚才唱千金的伶人声音是黄莺啼唱,那她这两句便如铁帛金戈。
幼时学戏,师父曾说她的嗓子浑厚洪亮,不带半点雌音,指着她的鼻子告诉她,她是万中备一的“祖师爷赏饭”,让她务必认真学习。
诚然她的嗓子倒了,没有全盛时期透亮,那充满爆发力的音色仍有惊天怒
雷之威,骇人的魄力足以轰得在场之人都震上一震,旁的不说,那被怒雷正面直击的曾大人脸色都白了,若非原就坐在座上,怕不是要摔倒。
原本热络的宴席似被瞬间冻住,倏地静了下来,一片鸦雀无声,直到一声喝采划破寂静,众人才纷纷回过神来。
“好!”喝采伴随着浑厚内劲清晰地送入众人耳里,严公公眉眼含笑地抚掌走来,不断夸赞道:“真不愧是‘断章先生’,果然名不虚传。”
程盼儿过去唱的是须生,自然要一个有气势的艺名,当初她的艺名便叫“断章”,后来因为她在艺界实在太过有名,圈里人都称她一声“断章先生”。
严公公知道“断章”,程盼儿还不觉如何,知道“断章先生”却着实让她心中一惊。她拱了手回礼,并没有答话,严公公也不以为意,一脸笑意,自顾自话地为她说了几句好话。
他言语幽默风趣却又不失庄重,巧妙地圆了场子,才让席间又重新热络起来。
将众人的目光自然地转移到自己身上,严公公上前拜见过太上皇与两位太妃,传递了锦文帝的口喻。
程盼儿知道自己仍是冲动了,也知道严公公是在维护自己,心中不胜感激。趁着众人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寻了空子,打算先回自己住处。
喉间似有火灼。
程盼儿一手撝着喉间,心里直道真是亏大。她痛得头昏眼花,都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只知道再不做点什么,这个嗓子的下场可就不仅仅只是倒了那么简单。
疼痛似会蔓延,由喉部窜向全身。方才在宴席上时,便觉身体不适,如今难受的感觉又再次袭来,恍然间,竟似那年被按趴在地上挨板子的时候,全身僵疼。真的走不动了,便依在行宫墙角粗喘气。
虽然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最痛的还是喉部,极度的疼痛中突然又有些痒,程盼儿咳呛了一下,直觉撝口,却没来得及掩住。手中湿热,呕出来的居然是一口鲜血,污得她掌心通红不说,还从指缝滴答直落。
看着那一手鲜血,程盼儿自己都看直了眼,心中直呼夸张。
她知道自己的喉咙不能使力,平时只能以丹田提气,即便如此,话多说一些也要疼上几天。咳中带上血丝倒还可以接受,可怎么会拉了两句就吐血了?
正暗自惊疑间,一股腥气在喉部漫开,程盼儿觉得难受,呸了一口,又是一口带红的。
程盼儿是有见识的人,知道这几口血看上去吓人,其实血量不算多,虽然诧异,倒也不至于慌了手脚,反倒是偷偷追上来的孙潜被她沾了鲜血的下巴与手心吓得不轻。
“榆……榆卿,你怎么吐血了!”孙潜慌慌张张想要找人求救,蓦然发觉众人皆在宴席上,此地根本四下无人,最后终于想起自己身上带着手巾,慌忙掏出来,也顾不上男女之防,便想给程盼儿擦脸。
程盼儿看着眼前这个慌乱了手脚的男人,突地感到一股说不出的怒意。
这个人……什么都不知道。
程盼儿佝偻着背依在墙上,狠狠挥开面前执着白巾的手。
这个人……什么都忘了。
她目光凌厉,盯着人看时很有气势,若是带上了杀气,更是十足凶狠。孙潜隐约间居然有种被猛虎盯住的感觉,既是惊骇又是错愕。
“榆……榆卿……”孙潜小心喊道。“是我,孙潜,孙容洋。”
孙潜知道程盼儿有时会心不在焉,有时会突然变得有些冷淡,可从来没有想过会被这个人用这样怨慰的眼神瞪住,还以为是天色暗,她认错人了。
她知道,她当然知道他是什么人!她眼睛好得很,就算墙角下暗了些,也不至于认错人,所以……所以……
眼前的男人一脸无辜,一脸担忧,小心翼翼中带着柔情,所以她才会这么的恨!
打从一开始知道他失去了那段记忆,程盼儿就不断重复告诉自己,那不是他的错,她不能要他为他没有半点印象的事情负责,不能怨他,不能恨他,可事实上怎么可能完全没有怨恨?
恍如隔世,他就像是到了来世的人,教他为前世负责,并不公平,但她却还留在今生,还清楚记得那些甜蜜,承受着那些痛苦。
程盼儿实在无法不去怨恨命运的不公。
“榆卿,你得看大夫,我带你去找太医。”孙潜不懂她为何会突地翻脸,可他实在太过担心她,什么都顾不上了,伸手就要拉人。
程盼儿出手极快,孙潜才一靠近,就被她狠狠推开。
别靠近我!
她开不了口,只能以眼神凶狠地瞪他。
“你就是对我有什么不满,也要先看了病再说。”孙潜不依不挠。
程盼儿再次将他推开。
别过来!别靠过来啊!
程盼儿只恨自己不中用,此刻开不了口,身手也大不如往,要是在以前,像孙潜这样的书生,她两三下就可以打趴在地。
孙潜是性情极好的人,此刻也被她弄得怒火由衷而起,不禁斥道:“你到底在闹什么?”
不论是孙潜对榆卿,还是洋哥对盼儿,他从来都没有用这么凶的语气对她说过话,当下两人都有些吓住。
程盼儿被他一吼,顿时觉得委屈,脸上再也撑不住凶狠的表情,眼眶一热,好强的她自有记忆以来,首次在人前哭了出来。
孙潜乍见她落泪,原本满腔怒火都被浇熄了,口中不自觉喊了声“盼儿”,便双臂一张,心疼地将人拥进怀里,轻声哄着,“怎么了?别哭了。”他像哄幼儿似的不断拍抚她颤抖不止的背。
两人皆没注意到他们之间的举动有多么不合宜,不只是这双手环拥的姿态,还有孙潜唤她的方式亦然。
盛辉皇朝的女子名字可是只有丈夫才能直唤的。
程盼儿泪落得更凶了,所有理智与防备皆在此刻溃堤,只想尽情宣泄她的委屈。
盼儿,这个名字多么讽刺,她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自己能够去盼望?记得小时候学戏时,师父告诉她,这世上的戏子就跟天上的繁星一样多,师父说她有那份才华,教她一定要当最亮的那颗星。
当时,程盼儿还记得她是这么回师父的,她说:“我不要当星子,我要就是要当金乌,当不了金乌,最少也要当玉兔。”
那个时候她的盼望就是当天下第一的伶人。
嚣张?
她确实嚣张,也有本钱嚣张。那时她有容貌、有才气、有青春,就算身为戏子,也一点不觉得自己般配不上这个男人。
十七岁的她相信,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她的缘分。
而今……
程盼儿想再次伸手推开他,却觉得手下温热的胸膛重如千斤。
豆大的泪珠无声地落下,只恨自己为什么到了这个地步还要为他心动,还要为他挣扎?为什么……
为什么不是这个人……就不行?
在她风华正盛时,不是没有人向她示爱,喜欢她的人太多,向她求亲的也不少,可她从来不曾心动过,偏偏就是这个人,蠢笨的手法、青涩的姿态,莽撞地闯进她的心里。
或许不是她打不趴他,而是根本下不了手。
一个想法如流星划过,闪现在她的脑海里。
程盼儿突地感悟,也许,这个人天生就是她的劫数。
第7章(1)
程盼儿自秋狩最后一夜过后便病了,据孙潜打听来的说法是烧得厉害,实际情况如何,还真的半点不知,只因自那日之后,孙潜便再也没见过程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