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有影子浮动,她想张眼看个真切,却发觉自己的眼一直是张开的,眼前数抹白影将她围住,扯着她朝雾茫前方而去。
这是作梦吗?
什么梦啊……正忖着,浮动的身形突地落地,她回神,瞧身旁的白影不知何时消失,而眼前有个身穿白袍的——
“周凌春。”
那人突地开口,教她愣了下,直觉应了声,“正是,你——”
“疑惑我为何知道你的姓名?”那人手上的摇扇懒懒轻晃着。
“不是,我是想问你是谁家的小弟弟。”既知道她的名字,她却唤不出对方姓名,那真是太失礼了。
“谁是小弟弟?”刷的一声收扇,绝美的眼紧眯着。
“不就是……”在少年的怒目逼视之下,她非常识时务地收了口,扬起笑脸转了话题。“不知如何称呼?”
少年深吸口气。“你无须知道我是谁,我只想知道你现在可有懊悔,可有不甘,可想再活一次?”
周凌春呆呆地看着他好半晌,漂亮的五官微皱,认真地思考良久,极为诚恳的道:“夜深了,早点回家睡觉吧。”这个弟弟有点怪怪的,还是能避则避吧,她想。
少年十指爆青筋的握紧扇柄。“周凌春!傍我好生回想,一刻钟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刻钟?她秀眉微蹙,疑惑他为何要问她一刻钟前的事。
一刻钟前……她原要离开当铺,可实在是累极,喝了口凉茶后,顿时困得受不了,所以就在椅上打起盹,再清醒时便见方才的白影幢幢,然后就是这个怪弟弟出现了。
是在作梦吧……要不,依她这双过目不忘的眼,就连城外的乞儿她都记得一清二楚,总不可能来个能唤她姓名的俊俏小鲍子,她却陌生得紧吧。
“你死了!你简直是蠢得教我心惊!难怪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眨了眨眼,近乎喃喃自语地道:“真是怪梦呢。”
只见少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逼近自己,她正要退上一步,他出手用力挥扇而下,她下意识以双臂去挡,却见扇子竟从身上掠过。
就在她怔愣的当下,她发现自己的双手有些半透明,她这是……
“死了,你已经死了,胡里胡涂地死了!”
周凌春张口结舌,没想到自己竟是毫无知觉地踏上黄泉路,不禁脱口问:“我是怎么死的?”怎么连声招呼都没打?
少年用力地闭了闭眼,有股冲动想扇得她魂飞魄散。“人都死了,你的心里还没底吗”
她想了下,只能猜想是最后喝的那杯茶,可只要是铺子里的人都知道她在当铺打烊后总会喝上一杯茶的……那杯茶喝起来不像茶,还带了点微甜,什么毒味也没尝到,结果她就这样死了。
唉,原来她这么惹人厌啊,怎么不跟她说,她可以改的。
彷佛看穿她内心想法,少年暴跳如雷地吼道:“你这蠢蛋,给我回神!”
周凌春顿了下,缓缓抬眼,那么眼前的俊俏小鲍子是——“阎王?”人们都说死后总得走一趟地府,经地府阎王审判的,对不?
少年额际青筋微颤了下。“你无须知道我是谁,我只想知道你可有懊悔,可有不甘,可想再活一次?”
本来她想要潇洒地说没有、不用,但当念头闪过时,她发誓,她看见少年额际的青筋瞬间爆开很多条,为免死后又继续惹人厌,她非常从善如流兼唱作俱佳地怒道:“想!我很想,我怨啊,好恨的!”
她一副义愤填膺、怒不可遏地配合演出,只希望他不会发觉很假。
她尽力了,用尽全力了,真的。
不过说真的,这当下死了,她真是觉得遗憾的,因为她还没让周氏当铺经她的手再次振兴而起,就这样撒手人寰,她不知道怎么面对黄泉底下的爹娘呢。
少年俊美面容抽动了下,深吸口气,道:“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但是你必须把命运卖给我。”
“什么意思?”
“我要你在重生的一年内,嫁给我要你嫁的人,并且得其所爱,而后再兴五年七月初七前到城南翠屏山脚下的庙里还愿,那么你原本的死期就此注销,否则你会再死一回。”
“喔……那么你要我嫁的人是谁?”虽说这交易本身很怪,但他会出现在她面前,应该也是哪位神祇,不可能会骗她的吧。
“大定王朝京城大富户殷远。”
周凌春呆了下,眉头缓缓皱起,开始怀疑起眼前的少年是个江湖术士,在她面前耍玩戏法想诱她上当。
“你那是什么眼神?”少年咬牙问道。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唉,你应该先打听清楚的,我早已成亲,而我的相公正是殷远。”太可惜,她差一点就要相信他了。
少年撇唇哼笑了声。“我岂会不知道,但就算是夫妻又怎么着,你们未曾圆房,没有子嗣,又何来的情爱可言?”
周凌春抚上自己的脸,明明没什么感觉,但她是真的觉得自己脸烫得快熟了。
这等私密的事……他打哪知道的?
“所以,你必须让他爱上你,怀有、生下他的子嗣。”
周凌春闻言,脸色大变。
太难、这交易实在是太难了!
她那相公……她跟他很不熟啊,就连当初他为何会上门提亲她也搞不懂,然而现在却要她接下这任务,这实在是——
“去吧!”像和她聊上半句都嫌多,少年扇子一扇——
“等等!你要我把命运卖给你,你好歹也让我讨价还价一番,你换个任务吧,这实在是太难了!”
一阵风将她的抗议声给吹到十万八千里外,少年松了口气,怒瞪她消逝的方向,低骂,“真不愧为怎么死都不知道的蠢蛋!”
第1章(1)
大定王朝,宁定皇再兴四年。
喜幛红帘,红烛摇曳。
举目可见喜气十足的红,红到她不得不相信她真是重活了一回,而且如果没记错,今晚应该是她的大婚之夜。
拉了拉身上的大红喜服,她叹了口气,把压得她脖子好痛的珠冠给取下,顺便拔簪,放下一头如缎般的黑亮长发。
稍微活动了下脖子,她干脆坐到大圆桌旁,不拘小节地拿了块糕饼裹腹,细细打量四周,轻轻往手背一捏。
会痛,嗯,不是作梦。
她微眯起眼,回想方才的梦境。
嗯……也许不该说是梦境,应该是说她确实死后复生,但是谁毒死她了?唉,算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任务呀……
想到她头皮都麻了,就连眉心也发痛了。
什么得其所爱,什么生下子嗣……记忆中,她虽嫁进了殷府,但从出阁到她死,这一年间她见过殷远的次数屈指可数,她甚至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是很清楚,夫妻情分薄弱到这种地步,到底是要怎么得其所爱,生下子嗣啊!
小鲍子是故意整她的吧!
这任务太难了,真的是太难了,唉。
又吃了块塞牙缝的糕饼,她托腮回想着,当初是殷远派人过府提亲,那时她是喜出望外啊,喜的是殷远是京城大富户,要是嫁给他的话,必能利用他背后势力多少拉抬周氏当铺。
打从周氏当铺在大定王朝发家,短短百年内,周氏当铺分布至王朝大小城镇里,听周家长辈代代口耳相传,直说那时的周氏当铺如皇商一般,与皇室亲如手足,在商界与南家票号并驾齐驱。
然后,犹如攀上了高峰,势必得面临走下坡的命运,在接下来的一百年内,王朝内忧外患,内有皇室同室操戈,外有大燕兵临城下,于是战火一起,烽火不停,内乱尚未止,大燕兵马已经踏进京城,大定王朝改朝换代。
然,大定的高姓皇族岂能容忍江山易主,于是招兵买马,战旗一揭,又是年年征战不休,逼得百姓流离失所,无以为生。
终于,高姓皇族痛击了大燕,再次夺回江山,改国号回大定,年号再兴。
但尽避如此,王朝早已内耗空虚,百废待举。
周氏当铺受战火波及,眼光又没南家那般精准,没在征战之初就退出大定,来不及逃的下场,就是任其产业狠狠地缩水到不及当年鼎盛时期的百分之一。
百年内,周氏当铺式微了,当年的金字招牌早已蒙尘,仅剩一家当铺勉强糊口,而她,正是仅存的周氏当铺的大朝奉周凌春。
她想要振兴周氏当铺,希望有生之年再见到周氏当铺的荣景,所以当恶名昭彰的殷远差人上门提亲时,她想也没想便答允了。
是说人真的不能抱着异心,想借他人势力一用,到最终她什么也没利用到,顶多是要了那聘金一百两黄金罢了。而要说是夫妻嘛,他们根本不曾同室同床过,确确实实的有名无实,如今到底是要她怎么变成有名有实,这真的是头好痛。
想了想,突地打了个哈欠,她眨了眨眼,漂亮的水眸被眨出了水气,于是她放弃思考,把喜服脱下往屏风一挂,倒床睡觉去。
大喜之日把她整得又饿又累,在这当头能思考出良策才怪,所以她必须先睡饱,睡饱之后就能好生想想到底如何跟她家相公聊这事……不不不,怎能跟他聊,应该先跟四哥聊一下才是,嗯……先问问四哥的意见,等她睡饱……
一早——
“四哥,你把我叫醒,就是为了让我看你的臭脸?”她眯眼看着门外的周呈煦,忍不住用力地叹气顺便关上门。“我晚一点再看……”
她还是很困,非要狠狠睡上一天不可。
“小姐!”周呈煦一把将门推开,俊白娃娃脸因怒气而狰狞。“姑爷昨儿个压根没进房!”
“是,我知道你昨晚守在外头一晚,你都看在眼里……可以再让我睡一个时辰吗?”她可怜兮兮地说。
只要是她家里人都知道她是个极为贪睡之人,一天要是没足足睡上四个时辰,她面目可憎啊。
“嗄?你怎么知道我守在外头?”
“因为……”你上次就说过了……她无奈叹口气,抹脸正色道:“因为四哥总是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边的嘛。”
唉,反正就是不让她睡回笼觉就是了。
周呈煦忖了下,微点着头,但脸色随即又变。“这不是重点!小姐,昨儿个是洞房花烛夜,姑爷没进房,这是坏兆头!”周呈煦咬牙切齿,恨不得把殷远给揪来问个清楚。
“是喔——”她懒懒拖长尾音。
她是没想那么多,不管是上一回还是这一回,他进不进房对她而言,意义真的不大,不对……任务!
她该跟四哥聊聊这事……但话才滚到舌尖,随即被她用力咽下。
怎么聊啊?
就说她莫名死了一回,如今归来,为了能逃过一年后将至的死期,她必须想办法让她的相公爱上她,甚至替他怀有子嗣?虽说她素来粗枝大叶,但这种事真要她说,她还真说不出口。
还是回当铺找锦春和绣春问问?念头才初生,她立刻打了回票。两个表妹年纪都比她小,而且还未出阁,问啥呀?
她不禁头痛的抚着额,没力地往桌边一坐。
换言之,这事情得要靠她自己完成,不能找任何人商量了?
周呈煦注视着她,哪里明白她的心事,径自以为她是难过备受冷落,不禁怒声道:“昨儿个说是身子不适,托人迎娶拜堂,进了喜房没半个丫鬟婆子伺候,这也就算了,竟连踏进喜房也没有,简直是欺人太甚!”
“四哥……喂,跑那么快,上哪呀?”周凌春本要温声劝慰,可谁知道一抬眼他竟已不见踪影,当下连脸也不抹,长发随意一束,抓件外衣便冲出门外寻人。
唉,乱了套了!上一回不是这样的!
上一次,是她拚死拚活地劝下了四哥,大伙才能相安无事的,可这回她脑袋还浑沌着他就冲了出去,这下子她上哪找人?
殷府,她不熟啊!
她出阁之后一直是住在殷府,但她是住在殷府西侧的易福楼。每天在殷府和当铺之间往返,通常都是走大门直接回易福楼,至于殷府其他地方,她真的是踏都没踏过。
心里暗叹着,一踏出易福楼,随即听见周呈煦毫不客气的大嗓门,吓得她收回心思,一路朝声音来源奔去。
“殷远,给我出来!”
“四哥!”周凌春踏过月洞门,见他在廊道前喊人,赶忙出声阻止。
“小姐吞得下这口气,我吞不下。”周呈煦横眉竖眼,硬是将娃娃脸挤得万分狰狞。
周凌春叹口气,没辙地走到他面前,毫不客气地双手往他细致颊面一掐横拉。
“周家是你当家还是我当家?”她平心静气地问。
“……小姐。”他气势顿减了。
“谁说了算?”
“……小姐。”娃娃脸慢慢地皱成小包子。
周氏当铺的主事长辈们几乎都在五年前那场战火里离世,而百年来分散各地的周氏当铺全遭战火波及,无一幸免,只独留迁来丰兴城的这家周氏当铺和剩余不到十人的周家人。
周氏当铺传女不传男,周家女子出阁所生的女子必姓周,这是当初周氏当铺发家时,第一代大朝奉所留下的规定。
他也是周家人,但却是无缘继承家业的周家男人,论辈分,他是小姐的表哥,但从小他就被选定是小姐的护卫,九年前姑姑也就是小姐的母亲离世之前,小姐被指定为周氏当铺大朝奉,打理周家上下,剩余的周家人以她马首是瞻,无人能违逆她的命令,谁都不能。
“走人了。”见他收敛杀气了,周凌春才满意地放手。
“小姐,姑爷这样对待小姐……”虽说小姐的命令不能不听,但要就此放过姑爷,他心里就是闷,闷到快要爆了。
周凌春回头瞥一眼,周呈煦立刻将略厚的唇抿成一直线。
周凌春摇了摇头,再往前走了几步跨过月洞门,左右边各瞧一眼,垂眸沉思,后头的周呈煦立即小声地道:“小姐,回易福楼得要往左走。”
周凌春回头,那双漂亮的水眸无声说着: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她只是方向感差了一点,容易记不得路一点,实际上……她就是个路痴!所以她才只记得大门到易福楼的路呀!没事干么乱跑,她找人很辛苦的,找到人之后要是找不到路回去,很丢脸的。
无奈叹口气,她往左拐走上一段花径,说来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隔着一座小园子,居然就见殷远和两个人在廊道上交谈着。
她正打算加快脚步,岂料——
“姑爷!”
周凌春暗叫不妙,就见周呈煦如箭翎般地破空而去,掠过小园子,几乎足不点地便站到殷远面前,教她不知道该赞美他一身好功夫,还是暗泣这只长身体不长脑袋的兄长快把她的脸丢光。
就在周呈煦停在殷远面前两步距离时,廊道转折处立刻跳出两名男子,一左一右地护在殷远面前一步,一个抓住腰间软鞭,一个握住腰边配剑,彷佛周呈煦胆敢再向前一步,将就地格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