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父没好气地说:“暗得跟不会亮没两样。”方才曾想开灯检视是哪里出错,却发现灯也不合作,把他激得更加恼火。“问这干嘛?”
“车上的灯比平常昏暗,大概是电瓶没电了。”
“无缘无故怎么会没电?”朱父斜睨他,语带不信。
“可能是寿命终了了。这电瓶应该用满久了吧?”
那电瓶什么的到底是啥东西?管他的,不懂充懂。“嗯……是有段时间了。”
“那我把我的车子开过来借电好吗?”他礼貌征询。
表现的机会来了。大学时代曾跟一位学长学过些汽车知识,现在正好派上用场。虽被误认为不敢打蟑螂,但他绝不是个无能的男人。老伯,快快改观吧; 电也可以借?朱父心下狐疑,又觉得问了会显得自己很逊,只得点头说好。只见那小子把车开过来后,打开两边车子的引擎盖,取来电缆,埋头动作,也不知在搞和什么,他越看越不安心,忍不住说:“不会就别乱搞,我打电话叫拖车来还快点。”
“已经弄好了。可以请朱伯伯上车试着发动看看吗?”
这么快?朱父将信将疑,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依言而行,想不到真灵验了。“这可奇了……”他瞪着那个从对面下车走来的年轻人,喃喃自语。
罗沐驰隔着车窗对他说:“车子不能熄火,一熄火就没电了,得直接开到修车厂去换电池。这附近就有家修车厂,从这条街开出去,右转第一家店就是了。”
朱父瞟他一眼。“你倒是什么都知道。”口气微冷。
他立刻接口解释:“因为这里是我以前就读的国中附近,我正好熟悉环境而已。”在好胜的长辈面前充任万事通是笨蛋才会干的事。
“既然如此,那你干脆帮忙带个路好了。”那个什么电瓶的鬼东西他压根搞不懂,可别被修车厂的人坑了都不知道。
难得他开金口请托,罗沐驰自是义不容辞。“好。那边不好停车,我把我的车停在这,坐朱伯伯的车过去,等下再自己走回来。这样可以吗?”
朱父点点头。“嗯,上车吧。”
到了修车厂,罗沐驰跟店员说明状况,在等人更换电瓶时,他们并立一旁,朱父瞧着他,突然像是有感而发地说了句:“你的确很能干。”
罗沐驰猛然回头,从没想过他会夸奖自己,不禁受宠若惊,一时变得有点口拙。“不……这没什么啦。”
“‘年度最杰出的新锐设计师’嘛……”他忽又抛出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眯眼打量罗沐驰几眼,问道:“前几天,你爸把那本专访你的杂志摆放在店里供人翻阅,封面上的标题是这样对吧?”
啊?怎么没来由的扯到这个?罗沐驰背脊一凉,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朱父接下来的话又变得毫不动听。
“你越是能干,越是杰出,我看到你就越是一肚子气。”朱父淡淡说完,又不以为然地哼道:“我家皓音哪里输你了,她不过是在韬光养晦、甘于平淡,不像你,年轻气盛,锋芒毕露。”
罗沐驰暗冒冷汗,立时心中有数。怪不得从适才起朱父就一直口气很差,本以为他是碰到汽车抛锚心情不好,原来是又被爸爸的炫耀给刺激到了。
老爸啊老爸,你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毁了我的。他心中叫苦,表面上只能僵笑以对,谦卑地承受他的无理取闹。“朱伯伯教训得是。”
朱父注视他片刻,蓦地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叹道:“唉,我的话是说得太重了。老实说,我也觉得你是个好孩子。”
咦!讶于这样的急转直下,罗沐驰心中暗喜,甫升起一线希望,却听到他的下句话是:“只可惜……你是罗家的孩子。”
……什么……这下罗沭驰傻眼了,脑中浮现的是很久以前就读幼稚园时,曾发生过有同学自己划分成小团体,坚持你是那一国、我是这一国的可笑情景。但是……老伯,你都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小心眼啊……
过没多久,车修好了,朱父满意地开车回家,他则心神恍惚走在街上,回想朱父那副心如铁石的模样,怀疑自己真能够化干戈为玉帛?脑海中不觉像佛号般反复吟诵起一段至理名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罗……沐驰?罗沭驰?你是不是罗沐驰?”
一声突来的叫唤将他拉回现实,他望向声源,认出那是附近杂货店的老板,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沿着旧时的放学路线,走到杂货店旁边来了。
“好久不见。”他开口招呼,乍见故人,心情总算略略回升。
“哈哈,真的好久不见,你长高了!”老板亲热地拉着他上下打量。
两人愉快地寒暄了一会儿,他左右张望,问道:“对了,黑眼圈呢?它还在这附近吗?”由于老板偶尔会喂它吃东西,以前常见它趴在店门口休息。
“咦!乌老板忽地面露惊诧,迟疑道:“朱皓音……没告诉你吗?”
他闻言一愣,脱口问道:“什么?”
眼前之人难以启齿的模样,加深他心中的不祥感,可以想见,那不会是自己乐于得知的消息。
不期然地,他忆起不久前那次,她提及黑眼圈时,曾隐约流露一种他听不出是什么的模糊情绪;亏他还自认了解她,当时怎会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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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下班后有空吗?带你去看样东西。
那天上班的午休时间,她接到他这则有点神秘的简讯,一整天下来左思右想,怎么也猜不透他说的会是什么。
下班后,他来接她;在车上,她好奇追问,他却卖足关子,直到她终于亲眼目睹那一双眼睛。
眼睛的主人,是只比手掌大点的小狗,正蹲坐在地,望着他们的方向,天生微眯的小眼睛,似慵懒似憨傻,更……似曾相识。
乍见当下,她心头猛然一颤,像被震慑般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虽然没有黑眼圈,那双眯眯眼倒是一模一样。”身旁有人这样说了一句。
“……你知道了?”良久,她涩然开口。
啊,她是明知故问了。他如此知己,她对他的理解又何尝肤浅。
虽然从未言明,但当年她一直很想收养黑眼圈,只是她家住公寓不能养宠物,等她有了足够的经济能力却为时已晚,徒留遗憾……以及伤心。
而他心领神会,便以这样的方式来弥补她。
他花了多少时间、探访了多少家宠物店?尽管只有眼睛神似,但要找到这样一只狗并不容易,更有可能徒劳无功,他却不辞辛劳。
怎么会有人做这样的傻事呢……
“你喜欢的话,我就把它养起来。以后你随时可以来看它。”他说。
“可是你爸不是很讨厌狗?”
“那是以前的事了。自从他看了《再见了,可鲁》就对狗改观了。”
她噗哧一声笑了,对他的这番心意极是感动,然而……她注视玻璃箱内的小狗,它毛色丰润,外观整洁美好,看样于是有血统的吧,那样娇贵,怎会是那只坎坷的流浪狗呢?缓缓摇头,她黯然道:“它像黑眼圈,但毕竟不是黑眼圈。”
同理可证,就算把爱情演绎得再像友情,毕竟也不是友情啊。这念头彷若暴风吹散心里的迷雾,她豁然省悟自己错得多离谱。
凝望那张近在眉睫的脸庞,她心旌动摇,并在那一刹那心知肚明——即使再怎么试图忽略,很多心情其实也早已不复以往。
自他展开追求以来,相安无事多年的疆界被步步进犯,却是以最令人难以设防的温和方式,就像蚕食桑叶,一口一口。
内心潜在的感情,长久以来虽被她控制得很好,但只要受到轻微刺激就会变质,这点她其实很清楚,所以也许早在他开口说要追求自己时,她内心就已弃械投降,只因了解对象是他的话,任何抵抗都是徒劳。
而他这么执意打破他们之间多年来的平衡,为的又是……
“你真的那么喜欢我吗?”她忍不住脱口问道。
他不假思索地点头。“没错。”
想不到他会答得这么斩钉截铁,她先是一愣,随即感到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情感在胸中荡漾……唉,心被融化了,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她很清楚他的心意,若再这样下去,她可预见自己会越来越受他吸引。一时的拒绝又有什么意义?事已至此,她没理由、也不该辜负他的一片真心,不然连她都要唾骂自己狼心狗肺了。
于是她开口告诉他;“我答应你。”
闻言,他心头大震,极怕是自己会错意,小心翼翼地出言确认:“答应什么?”嗓音因喉头的紧绷而变得微哑。
她还没答话,一阵手机铃声突兀打断他们的对话。
是谁这么不识相!他暗自懊恼,在这种紧要关头很想叫她置之不理,但她已掏出手机接听,而接下来的发展却是他料想不到的——
只见她还没开口,对方不知说了什么话令她脸色大变,匆匆回了句话:“我马上过去。”就切断通话。
发生了什么事?不祥的预感像冰冷铅块落入心湖,泛开层层涟漪,他还来不及问,就见她苍白着脸焦虑地说:“快送我去医院,我爸心脏病发送了急诊!”
轰隆!这消息有如晴天霹雳,不偏不倚击中他脑门。
“你在开玩笑吗?我爸有心脏病耶。”——这句话如同一个摆脱不掉的梦魇;永远选在最冷酷的境遇下重现耳边。
室内明明没有下雨,他却觉得自己的心被淋湿了。
第七章
这场惊心动魄的突发事件,最后结束得有惊无险。
至于它是如何开始的,只能说是滑天下之大稽;因为朱父的发病竟是起因于他边抽烟喝酒边看恐怖片,最后吓得胸痛送医,所幸捡回一条命。
听说朱母为此大发雷霆,臭骂他一顿。另一方面,朱父为免此事宣扬出去成为笑柄,勒令家人务必守口如瓶,尤其不可传到盛阳市场里给某罗姓老板知道,否则他就永无翻身之日了。
而罗沐驰之所以知悉内情,自是来自朱家女儿的内线情报。
这阵子,朱父住院观察,朱皓音常往医院跑,有时也得帮忙看店,闲暇明显少了,这些他都能体谅,但老实说……他很忧郁。
当然不是忧郁朱父这个阻碍仍在,而是忧郁她的那句“我答应你”,之后竟就这样无下文了。
他努力了那么久,眼看终于像是有点成果了,却在就要达阵之际被人一把推回原点,教他情何以堪。而她既只字不提,他若死皮赖脸硬要追问,只怕也是自讨没趣……唉。
“怎么了?最近好像常见你在长吁短叹。”
对座的人问了一句,他才发现自己不小心叹息出声了。面对她的关怀,他命令自己别再想了,难得她抽空约自己出来吃饭,他该好好把握相处的时间才对。“没什么……你爸最近还好吗?”
她笑道:“你在想他的事吗?放心,他很好,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停顿一下,又说:“其实我今天约你出来,是有话想跟你说清楚。”
什么话?他背脊一僵,脑中瞬息闪过几种可能,偏偏都不是什么中听的话。好一点的是“最近可能比较难见面”,坏一点的是“我们还是不要太常见面得好”,最可怕的莫过于“你也看到我爸这样,我们两个之间是不可能的,所以你别再说什么追求我了,不然我们连朋友都当不成。”
他的心因此分成了两半,一半呐喊着我不想听,一半告诫自己逃避是没意义的;双方势均力敌,僵持半天的结果,挤出来的是一声迟疑又沉闷的;“嗯?”
“上次我话说到一半,我的意思是,我答应你的追求。”
“……啊?”
那预料外的反应使她大惑不解。“有什么不对?”
他强制驱逐脑中那团不可思议的疑云,谨慎确认:“你再说一次。”
“我说,我的意思是,我答应你的追求。”
怦通!心脏陡然间鼓噪太甚,导致耳畔嗡嗡作响。他屏气凝神,依旧不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你……能不能把手机暂时关机?”
“啊?”这次换她这样应声。“做什么?”
“我担心会有来电打断我们现在的谈话。”
“呃……”她愣愣道;“你是在介怀上次的事吗?”
“不,该怎么说……”他蹙眉思量该如何解释。“最近我身边常发生乐极生悲的例子,所以事情忽然进行得太顺利会让我有点焦虑。”先是以为几乎要化敌为友的朱父突然宣判他“死刑”,再是她的应允之词还没说完就被意外中断。
他戒慎的模样使她哈哈笑了出来。“什么啊!你是被诅咒了不成!”
“说不定是。”
她听了更是笑不可遏,趴在桌上笑到腹痛,抬眸见他仍是一脸认真,不禁一愣,收住了笑,心生愧疚,讷讷道:“对不起……我不该笑的。”他的反应说是心理创伤所致也不为过,而她就算不是直接加害者,也脱不了干系。
他表情平板地说:“的确。”何况这一点也不好笑。
她轻咳一声,收拾起戏谑的态度,慎重其事地掏出手机,关了电源放在桌上,这才进入正题。“这件事我是特地等我爸要出院了才跟你说,因为这阵子他特别不能受刺激,要是不小心在他面前露出马脚,后果堪忧。”
“什么马脚?”
“就是我们在交往的事呀。”
“……你的意思是,从现在开始,我们在交往了?”
“是啊。”她对他露齿一笑。“我刚刚不是说,我答应你的追求了。”
他脑海又变得如初生的宇宙般一片浑沌,不由得又说:“你再说一次。”
她凝视他一会儿,笑着叹了口气,从椅上起身,上身越过桌面,贴在他耳边说:“我已经说了三遍啦,男朋友先生。”
他的视线直直撞入那双极近的眼眸,在里头见到明亮的笑意,那暖意在空气里扩散开来,再被他吸入肺部,融入骨血里,最后成为他唇际的一抹微笑。
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美梦成真了,却没有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反而患得患失起来。大概是因为这段日子里,他的心被持续吊得老高,要从九重天外回归还需要点时间吧。
唉,不过这种大事,就算她有所顾忌也该先暗示一二嘛。
“我等这句话等了那么久,多听几次也不会腻。”
闻言,她眼里多了几分愧疚,岂会不清楚他到底等了多久。
把这漫长过程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此时此刻,她才后知后觉地透彻明了到,在他再次告白时,自己是如何伤害了他。
当时她明明知悉他的心意,却完全以自己的角度出发,只一厢情愿地想安于现状,丝毫没顾及他的心情……这样的恶劣不是一句无心之过便可以带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