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脾气?”刑观影琢磨着字里行间之意。“只要是人都会有脾气。”
“可青山九岁跟爷至今已过了六个年头,这六年来青山不曾见爷发过脾气,甚至连大声说话都不曾,更别说骂人了。”他面色有异地看着刑观影。
“爷,真有睥气?”
“你说呢?”
“倘若有一日,我能让爷为我气得跳脚,不知道有多快活呢!”
怎么会?青山双眼发直了。花主前些日子方对他说过的话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冒出脑海?
想想,当时他回了花主什么……
“赌输了。”青山唉叹口气,有气无力的。
“赌输?”刑观影挑了下眉,拿他来赌吗?“赌什么?跟谁赌?”
“花主说爷不是没有脾气,而是没有心。”青山一脸绝望。“青山不服气,坚持赌爷没有脾气。”结果……结果,他这个跟了爷六年的人竟然输给一个认识爷六个月的人……
“花主骂我丧尽天良?”没有心指的可是这种意思?
“不是。”青山沮丧地走进屋将热水盆放好。“爷,请先梳洗,天气冷,水冷得快。”
挑了下眉,轻“嗯”了声,刑观影没再多问。藏不住话的青山,想说时便会开口。
忙着抒巾帕的青山看着他家爷那怎么看都好看的脸庞时,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想着……或许他还没有输呢,只要证明爷“有心”,花主便不算赢了。
但……怎么证明?
怎么证明啊“爷。”青山想到了。“爷可知晓顾大人笑起来时面颊有两个酒窝?”
“这种事谁会注意。”
这种事……看就知道了,根本就不需要注意啊……
“那爷可知道青山左边的眉毛旁有一道疤?”
放下巾帕,刑观影侧了下脸。“你受伤了?”
张了张口,青山最后还是选择吞下满口的委曲。“爷,青山这道疤已经跟着我十三年了,爷从没发现吗?”
“这样啊。”
这样啊?听着刑观影的回答,青山彻底认输了。
爷——果真没有心啊。
“看来,全让花主说中了。”青山说得不大甘心。“有些人不大会认路,有些人不大会认人,青山一直以为爷是后者。”
“哦?”刑观影扯了下唇,他确实不会认人,往往都需要旁人提醒,甚至等着对方自己报上姓名。
“可花主说爷天资聪颖、过目不忘,不该如此。”青山偷瞄了刑观影一眼。
“我听着。”
“会如此全是因为爷只将对方映上了眼却没看人心,过目即忘,下回再见,仍像陌生人一般认不出对方来。”青山越说便越觉得花主说得有理。“就算是每日相处或时常碰面之人,爷也只将对方记个七八分而已;认是能认出了,但若要细谈五官特色,那是不能的。”
这么了解他?刑观影听得有些意外,就连他自己都不曾如此探索过原由。
“花主说的‘没有心’是无心于人,不想与不相干之人牵扯上关系,不想与外人有所交集。”
敛眸,刑观影沉默得有些古怪。“花主可有说我为何如此?”
“有。”青山不当一回事地挥挥手。“不过,花主说是她自己想错了,要我别当真。”
“花主说了什么?”
形观影略显沉缓的语调让青山的心撞了一下。“爷真要听?”
“快说。”他将巾帕递还给青山。
“花主说……”青山顿了下,这话说出来真的好吗?
“嗯?”
“爷……并不想活。”说就说吧,这可是花主说的,不是他青山说的。
“哦?”刑观影怔了下,眼底闪过无法捉摸的心绪。
“花主想错了,对吧?”青山自顾自地说着:“爷明明活得好好的,怎么会不想活呢。”
是吧?
不过,爷怎么不说话呢?
“爷……”
“青山。”
“是。”青山应了声,背脊不自觉地发毛。“你可希望我活?”
青山的口张得好大。
爷怎么这么问话的?难不成……难不成真不想活?!不成!不成!想想,快想想花主还对他说过什么……对了!“爷!”青山语气带着激动。“爷可知花主脸上有一颗黑痣?”
扬眸,刑观影看着青山胀红的脸,突然有些明白花静初为何总爱逗他了。
他……真的很单纯,心事完全藏不住啊。
“花主左眼角下有一颗如朱砂般的红痣,不是黑痣。”那痣不大,却鲜红如血,状如水滴,仿佛滴血成泪的泪痣。
闻言,青山突然笑了起来,开心地咧嘴大笑那种。“有救了!有救了!”爷有救了!他有救了!花主不愧是仙姑啊,不但能收鬼,还料事如神呢。
“爷能活了!能活了!”
敢情他是死了?瞧青山说的什么话!“爷记住花主的长相了!”青山喜极而泣。“记不住青山的,却记住了花主的。”
刑观影听着,心,颤了下。
“花主说,爷若记住了一个人的长相,便是让那人上了心了。”
刑观影的心颤得更厉害了。“那又如何?”
“会如何我不知晓,但花主说过这样的话:‘我想缠上爷,想尽办法待在爷身边,心想倘若我缠得够久,缠得爷烦了、气了、厌了、腻了,让爷反过头来想甩掉我、摆脱我、刁难我时,我想届时爷的心里再怎么不愿见我,也已经有我了。有一个如此让爷心烦的我活在世上,爷怎能轻易放过我让我好过?为了要讨回公道,让我也不好过,爷总得好好活着才能看见,不活,岂不便宜了我?’”
好半晌,刑观影仍无法开口,既诧异着花静初真懂他,也惊讶着她对他竟有这样的心思。
这样……可好?
而他……真让她上了心了?
“爷……”青山犹豫地唤了声,还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说。
压抑着内心的悸动,刑观影看向青山。“……花主彻夜未归,不会有事吧?”
眉微蹙、脸一沉、身一旋,刑观影拿了斗篷便往外走。“走吧。”
“爷,上哪去?”
“王爷府。”再怎么难处理的“鬼事”,也不该留着她至今未归,不让她歇息。
早知如此,昨夜真不该听她的话任她一人留在王爷府而与苏梦芯先返家的。
“观影?”大门口,顾生云迎面而来。
“去哪儿?”他正有事找他商量。
“爷正要去王爷府将花主接回来。”青山躬身作揖。
顿足,顾生云脸色一变。“花主昨夜子时已离开王爷府让人送回刑宅。”
“什么?!”青山哇哇叫着。“可花主没回来呀!”
同时对望彼此一眼的刑观影与顾生云心里倏然刷过一个念头,脸色丕变。
“青山留下。”
语毕,只见刑观影与顾生云已快步跃上马,奔驰而去……
永昌县六米高的城墙外垂吊着一个人。
这人,被一条拇指粗的绳从胸口缠绕到腰间捆绑着。寒风中,紫红色的裙摆翻飞,纤细的身躯摇摆,如绢长发凌乱飞扬,让所有进出县城的人见了全都吓了一大跳,心闷闷得慌。
一个女子能犯下什么令人发指的滔天大罪,竟能让县太爷判下垂吊城墙、曝尸在外这种毫不人道的死罪中的死罪?
尽管众人心里头好奇着死囚的罪行,更诧异于这回的行刑竟无公榜昭告,也无公然行刑,一切皆秘密进行得诡异透顶。
无名女尸。
这样的说法顿时在永昌县内传了开来,甚至有许多好事之人还特地到城墙外观她一观。
女子已吊在城墙外三日。
这三日,气候异常寒冷,飕飕冷风总刮得人颊面生疼,还意外地降下了初雪。
无人知晓她是何时被吊在城墙外,也无人清楚她是何时死去的,有人猜测也许被吊在城墙时她已死了也说不定。
但女子确实是死了,毕竟无人能不吃不喝在冰雪天里撑过三日。
期间,胆子大的人想趋前一探究竟,却全让看守的士兵给挡了回去,渐渐地,县城里有了流言。
有人说,女子是因病厌世,下不了手结束自己的性命,因而请求县太爷判她死罪。
有人说,女子是个妒妇,不满丈夫要纳妾,一气之下杀了自己的夫君,因而让县太爷吊死在城墙外。
流言满天飞,却无人证实何者为真,城墙里外居民来来去去,全然无人上前关切能否让死者入土为安,冷漠得可以。
直至,一道强风袭来,吹开了女子覆面的发,露出女子苍白无尸斑的姣好而容与失了血色的唇上那抹淡淡的笑容。
直至,一道身影心急如焚地策马狂奔而来,仰望女子面容的眼满是血丝,呼喊女子闺名的嗓声嘶力竭。
当众人惊觉无名女尸其实有名有姓,平时也偶有接触时,全呆若木鸡地不知如何是好。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子将怀中冰冷僵硬的女子搂得好紧好紧,大惊失色地看着他滴落在女子脸上的泪鲜红如血,恍然大悟于女子连死都要强撑起唇角,只为了让男子见着她脸上的笑容时,心里能够宽慰一些、释怀一些。
其实,任谁都知晓,不管女子是何时断气的,最后那段时间她必定走得痛苦万分、孤寂万分,也惊恐万分。
如此的她却执意为心爱之人撑起笑容,她对男子的深情真意,谁能不动容?
只是……一切都太迟了……
第5章(2)
“你如何抉择?”
一句颇具威严的问话当头罩落,让花静初不得不自陷入的回忆中回神。
如何抉择?螓首低垂的她,无声笑了。
如何抉择?每个人都爱问她要如何抉择,不管是前世还是这一世,这句话总是如影随形地伴着她,甩都甩不掉。
如何抉择?他们岂真有意容她自行抉择,他们给的抉择向来只有一种,偏爱假惺惺地问她要如何抉择。
如何抉择?他们真是多问了,毕竟她的抉择从不曾变过。
只是……前世的她不及见他最后一面,难道今生老天爷也一样残忍地故伎重施?
那么……幸好……
前世的她死于他爱她入骨时;今生的她根本还未及让他放入心。
那么……至少他不会像前世一样为她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那么……这回她是不是可以不要逞强地佯装她一点都不痛、一点都不怕、一点都不难过与他的诀别?
“大胆!本宫在问你话呢!”坐在堂上的太后娘娘一手拍在座椅扶手上,雍容不怒而威。
唉叹口气,花静初将唇弯得更深。“从一开始,太后已让小女子无从抉择;小女子的抉择为何,太后根本就不在意。”
“胡说!”太后怒斥。“离开他或当他的妾,本宫至少给了你其它两条路走。”
是啊,好宽宏大量的两条路。
不知太后是否为她前世时的县太爷投胎转世,否则怎么两人说出口的话皆一模一样呢。
“太后如果知晓我已寻爷多少年,便不会劝我离开爷;太后若知晓前世的我是如何死的,便不会劝我只当爷的妾了。”
“前世?”太后脸色微变。“少在本宫面前妖言惑众!”
妖言惑众?
是啊,这一世的她说起实话时不是被骂妖言惑众、信口开河,就是胡说八道、怪力乱神。
她明明不爱说谎,偏偏人们总爱听她用含笑的嘴说出的谎话。
既然实话太后听不进去,多说无益。
“与七公主共侍一夫哪里委曲你了,你可别不知好歹。”若不是七公主对刑观影情有独钟,她堂堂太后何需为了胆敢拒婚的刑观影伤神,又何需偷偷摸摸地将人带来威施压力。
“刑爷是否愿意纳妾,是否同意享齐人之福全由爷自己作主,小女子毫无置喙之处。”她无所畏惧地继续实话实说。
她不明白,为何他们总要她当妾,总要她别霸着爷不放,总要她别当个妒妇犯下七出之罪。
试问,她凭什么?
她凭什么替爷决定一切、替爷作主,替爷允下不该允下之事?
所以,她的抉择从来都只有一个,就算要她拿命来换,她也绝不迟疑。
“牙尖嘴利。”太后眼角凶光一闪。“掌嘴!”
啪啪!还不及反应的花静初两颊已各挨了一巴掌。
那夹带着内劲的掌力让她撞破了舌、咬伤了唇,五指印立现的面颊既红又肿。
喘着气,她将火辣辣的剌疼咽下,心里却自嘲地笑了。
看来,全身上下只剩嘴巴能动的她,现下恐怕连嘴巴也动不了了。
偏胖,她看着铜制茶几桌面所映照出的狼狈模样,没想到这一世她的死前模样竟比前世丑多了。
凝眸,她看着镜中自己眼角的泪痣,天真地以为这一世能雨过天青,却没料到,她的爷这一世根本都还来不及爱她,而她已被迫与他分离。
如果再有来生啊……
她的爷能不能再平凡一些、普通一些,就只当个寻常人家、毫不起眼的百姓就好?
那么,她是否就能与爷相亲相爱、白首到老?
能吗?
“本宫最后一次问你,你如何抉择?”失去耐性的太后杀意涌现。
要动手了?花静初心中抽痛了下。
看来,她要失约了。
她明明答应爷会安然返家,明明允诺爷她不会有事,要爷别担心。
不约了!下回,她绝不再与爷定约。总是失约的她,会让爷讨厌的。倘若……还有下回……
“花静初无法抉择、不能抉择。”
“好!”太后阴阴地笑了。“这是你自己选的路,莫怪本宫无情。”手一挥,站在厅堂两侧的护卫已听令出手。
赶在最后一刻冲破受制穴道的花静初双手一挡,用来护身的“垂头丧气”白色粉末随着相触的掌飞散开来。
尽管如此,承受不住两人掌力夹攻的花静初,纤细身躯仍是被击飞出去,重摔于地,哇一声鲜血狂呕。
咬牙一撑,她跌跌撞撞地往宫外方向奔去,明知也许难逃一死,她却不得不拚命求生。
她必须努力挣扎到最后一刻、最后一口气,毕竟这是她唯一能为她的爷故的事啊。
嗯一声闷哼,她背心又受了一掌,落地前,她已失去了知觉,徒留一颗晶莹泪珠褂在眼角与泪痣相叠,似血也似泪……
***
“公子尘缘未了,恕老衲无法为公子剃度。”
位于深山的普陀寺虽有几百年历史,但因地处偏僻鲜有人知,香火并不鼎盛,前来参拜者几乎都是附近村落的居民,鲜少有外地人来。
如今这个外地人已暂居普陀寺月余,平日也跟着僧侣洒扫、诵经、参拜、抄经,若非一身书卷气味,谈吐应对气宇不凡,远远望去就跟带发修行者没什么两样。
“大师从何得知在下尘缘未了?”外地人说出口的疑问如春风拂耳般轻柔。老和尚呵呵一笑,并未针对这问题回答。
“公子若心中有佛,处处皆是佛堂寺庙,不必拘泥于是否剃度或是否在庙供奉。”
“大师明知在下非好佛之人。”外地人挑明了说。
“出家不过是一种逃避。”
“公子想逃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