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一声低唤后,书房那镂刻着美丽花鸟图案的门扉旁探出一张素净脸庞。
她倾着身子站在门旁,从书房里头往外看,只能见着她的脸、她的肩,与那头无任何发饰的披散长发。
她知道夫君很忙,知道他桌案上有一大叠等着核计的帐册,知道他今晚可能又要熬通宵,不该来打扰。
可……可她有件事急着想让夫君瞧,不给瞧,她会睡不着的。
抬首,男子看着还杵在门口没进来的妻子。“不进来?”
“行吗?”
男子无声挑眉。他若说不行,她也不会离开吧。
“当然,正好稍作休息。”
“好。”衣摆一抓,她的脚已跨过门槛朝男子而去。
“夫君瞧。”甫在男子身前站定,她便侧过脸庞,食指比着自己的眼角下方。“好看吗?”
那儿,有一颗用朱砂笔点出的小红痣,虽然只有一小点,但在她不施胭脂的肌肤上却挺显眼。
“你喜欢脸上有痣?”男子讶然而问,妻子的喜好有时连他也猜不透。
“就喜欢这颗而已。”手一伸,她将一直藏在身后的书册取出。“瞧,这叫泪痣。”
她指着一张画满痣的脸孔,点出泪痣的位置。
“今日学看面相吗?”取过她的书,他看了下封面,是一本面相学。
他的妻有个特殊喜好,越是稀奇古怪的事便越感兴趣,一旦有机会接触,便会一头栽进去,直到弄通为止,而她的兴趣之广,经常出乎他意料。
远的不提,就拿近期的来说好了。
五个月前,她天天跑去寺庙跟师父学诵经,只因为想知道如何将拗口又意喻深远的经文念得又快又好,也想弄清楚那流传已久的经文到底在说些什么。
三个半月前,她在大街上遇见正要去捡骨的捡骨师,二话不说便跟着去看热闹,事后还硬拉着人家收她为徒。
前阵子才听她说街坊的人都在谈论一名铁口直断的算命师,想找机会去算算命,问他想不想一块儿去算,现下却又研究起面相来了。
“按面相来看,凡生有此痣者,今生今世注定为爱所苦,被情所困,终身与泪相伴。”他念着书中注解,越念眉头越皱。
“还没看完呢。”见着夫君的脸色,她急急穿过他腋下挤进他怀里翻着书页。“这里写着,泪痣是在三生石上刻下印记,连转世都抹不掉。有泪痣之人,一旦遇上了命中注定的那人,他们便能一辈子不分开,直到彼此身心逝去。”这才是她喜欢泪痣的理由。“所以,下辈子我希望我脸上能有一颗泪痣,这样就能与夫君再续前缘。”
“不行。”他断然拒绝,口气冷硬。
“夫君?!”她诧异回眸,满脸不置信。“夫君……不愿意与我再……”她难过得说不下去,翦翦秋瞳水雾渐凝。
将书册往桌案一丢,他收拢双臂将她压贴上他伟岸身躯。
“不行,绝对不行。”他重申,口气虽已放柔,口吻依旧坚决。
“泪痣是泪水凝结后的样子,乃因前世死时,爱人抱着她哭泣,泪水滴落在脸上从而形成的印记。”她到底有没有将书的内容看完?抑或她根本不在意后面这一段?
“会哭得如此伤心欲绝,表示两人未能好好诀别,甚至是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见着。”
这意味着什么,她可明白?
只见她仰首,对着近在咫尺的夫君脸颊亲了又亲,而后立誓般地开口:“夫君放心,我发誓,最终那日到来时,我必拚命撑着见夫君最后一面,好好话别。”
第1章(1)
时序已入秋分,气温明显比处暑时凉爽许多,然对易腐的东西而言,仍是易腐。
东西开始腐烂时,就算只有一点点、一小处,但那股难以形容的臭味一入鼻孔便久久不散,甚至害人一整天食欲全无,吞不下一口饭。
殓房,可说是集腐臭味之大成之地。
尽管殓房里里外外都用特殊调制的药水喷洒过,但那腐臭气味依旧无法尽除,某些地方的味道甚至还浓厚得不得了。
未行至殓房,那难闻的气味已扑鼻而来,随行者已有人忍不住抬袖掩住口鼻,甚至干呕了起来。反观走在最前头的刑观影竟似毫无所觉地继续前行,仿佛那尸臭味并不存在一般。
“刑大人,小的是仵作张新。”仵作张新早已领命在殓房外恭候这位身分特殊的大人。
刑大人是位军师。
据说是十年前替当朝君王赢得胜利的大功臣。他兵法布阵无一不精,运筹谋略更是高胜战之后官拜右相,然就任不到一个月即被眨回军师之位,半年前开始帮着刑部尚书处理一些棘手案件,因而成为殓房的常客。
与其他官爷相较,这半年来刑大人跑殓房的次数远远超过别人为官十年的次数。
“大人不怕此地晦气?”一回张新问得直接。
只见刑大人那温润如玉的面容扬起一抹极淡的笑意。“与死人一同睡过都不怕了,还怕什么?”
当时的他愣了半晌后才恍然,曾经参与战场征战的军师,看的死人还会少吗?“死因为何?”刑观影站在殓房门口,似乎没有前进的打算。
那嗓音,温润醇厚;语调,徐缓淡扬,似一坛陈年美酒,越沉越香,越听越让人着迷。
“张新?”不闻回答,刑观影抬眸望了仵作一眼。
“呃……”如梦初醒的张新暗斥自己一声,粗扩黝黑的脸庞上竟然生出可疑的红晕。
“回大人,是胸口所中一掌震碎了五脏六腑。”
“一掌毙命。”他说着听来的事实。
“我听说这人原是刑部尚书的护卫之一,武功不弱。”
“是。”张新恭敬回答。“小的也是这么听说的。”
“那么能一掌杀死他的有几人?”
“这……”
“这是我必须找出的答案,不是要你来伤脑筋。”刑观影淡淡一笑,说出口的话似安慰又似自嘲。
闻言,张新怔了下。
第一次见着刑大人时,他心里想着,眼前这位温文儒雅、看似书生一般文弱的男子,敢看尸体吗?
第二次见刑大人时,他心里疑惑着,军师与刑部的职掌并不相同,他真能破案?
第三次见刑大人时,他心里惊觉,这说起话来嘴角含笑、不带任何火气的大人,竟常常让他背脊窜凉、心底发毛。
并不是说刑大人是多么残暴冷血之人。与大人相处半年来,他不曾听大人动口说要杀谁,甚至不曾听大人说过一句狠话。
他心里的冷寒来自于刑大人异于常人的冷静,仿佛无情的天神冷眼旁观着芸芸众生的一切。
这种人,理智过人,不会冲动行事,不会与人结怨,不会小事变大,也不会与人交好。
说好听一点是独善其身,说难听一点便是视世人如无物,置身人世间的他似乎只是在玩一场游戏,谁生谁死,谁赢谁输,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别让他感到厌烦就好。
因而哪里有难解的谜题、有难办的悬案,他便往哪里去。
有人说当初刑大人之所以愿意当军师替君王效力,全是因为当时没人看好现下的君王,无人认为现下的君王能反败为胜夺回政权。
冲着这点,他毛遂自荐,请缨上战场,蚕食鲸吞地替君王夺回之前失去的一切。
传闻当今君王曾当面问他,是何原因让他甘冒此大风险投效他这个失势的王?
“螳臂挡车,蜉蝣撼树,化不可能为可能,岂不有趣?”当年如此回答的刑观影在王的随行日志上留了名。
“刑大人要进去看看吗?”心下一叹,张新说不出自己为何觉得有些感伤,似乎觉得像大人这样的人物,不该这么过日子。
“当然。不过我等一个人。”
等人?张新可好奇了。
刑部殓房不是一般普通地方,不会有人想来,也不是有人想来就能来,那么这人“爷,花主到了。”随侍青山来至他身边禀告。
旋身,他面向脚步声来处,不只是他,在场其他人也全都好奇地一同望去好……好娇媚的一名女子。
只见那女子如丝锻般的长发在头顶用一根斜插的白玉管挽了一个松松的小髻,几缕没挽住的乌丝顺腮而下随风轻抚她那丰润美形的红唇。
螓首微偏,身姿微倾,那带点佣濑风情的模样,让人忍不住想替她兜拢那一头秀发,也让人忍不住想松开她的发髻。
而那凝脂玉肤上的一双眼生得极好,墨睫长翘,黑瞳湛湛,眼神时而单纯可人,时而娇媚横生,一颦一笑、一睐一踩,总勾得人神魂不附。
“花主。”他朝她颔首一笑。“劳烦你了。”
“能多见爷一回,我求之不得;能让爷请托,我更是百般欢喜呢。”女子开了口,甜腻诱人的嗓音惹得周遭人抽气连连,浑身气血隐隐翻动。
“花主请。”手一比,他让她来至身侧并肩而行。
“喂,青山。”有人凑到青山身边追问:“那是哪家的姑娘?”竟然如此惹人心动。
“我怎么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人不是你去接的吗?”有人不满着青山的隐瞒藏私。
“谁规定去接个人就得知道她是谁?”青山无奈地翻个白眼。
“……”好像也有理。
“那你说,他和刑大人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这……能说吗?“是我家爷的……友人。”对对,就是友人。
“友人?”有人啧了声。“我还有朋自远方来哩……”
身后的窃窃私语刑观影不是没听见,他相信花主也一定听得一字不漏,只是他没料到她视闲言闲语如无物的能耐竟与他有得比。
侧首,他望了眼跟在身侧的花静初——含笑的唇依旧含笑,娇美的面容依旧不动声色,眉不蹙、鼻不皱,不仅言语对她毫无影响,似乎连气味也困扰不了她。
这种地方,连长年与尸体为伍的仵作有时候都会支撑不下去,但她这种仿佛瞧多了、见怪不怪的镇定模样确实有些出乎他意料。
“爷,要了我,您不会后悔的。”当初她对他说过的话,他记忆犹新。“我会的东西不少,说不定哪天真能派上用场帮上一点小忙,爷试试可好?”
冲着她这些话,前几天他便派人传话给她,要她今日来一趟。
他还不确定她能帮上什么忙,直觉认为今日她来必有所获。“爷,请往旁两步走。”
他手臂突遭她双手握上,往右拉离两步,像在避开甚么似而后再前行。
奇怪的是身后随行者竟也——跟着往右移两步再走,形成一种诡异的场景。
“怎么?”刑观影挑了下眉,为了她与大伙儿的异样行径。
“只是个坚守岗位的老仵作。”她回答得轻松自在。
老仵作?
一则传闻倏地闪过脑海,只是……他前前后后进出殓房不知几回,怎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要绕道而行?
“青山,你去门口搬一张椅子来放在那儿。”纤指一比,花静初对青山指使着。
“我?”青山诧异地伸手指着自己,见他家爷没说话,只好鼻子摸摸搬椅子去。
“这儿吗?”椅子正想往下放。
“做啥?”那一声哇让青山抱着椅子不敢乱动。
其他人或许不知情,但原本就在这儿当差的仵作可清楚得很——青山要放椅子的位置,正是之前那位仵作老一辈侄下的地方。
以往大伙儿彼此心照不宣,但行经该处时总会绕开两步,如今竟然有人大剌剌将地点指出来,且还是一名未曾谋面的姑娘,这……难不成老仵作当真没离开?!“就那儿。”语毕,花静初不再看青山,拉着刑观影继续往前走。
看着超前一步的她,看着仍握着他手臂不放的手,意外地,他竟没开口要她松手,也没想要抽手,就任她这么握着,这么不合礼仪地亲昵着。
“青山,瞧见没?那姑娘将刑大人的手臂握得可紧了。”有人刻意要戳破青山的谎言。“什么样的友人可以做到这种地步?这样的友人我也想要一个。”
后头顿时骚乱了起来。
径自再往前走了三四步,花静初在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旁驻足。
“是他吧。”用不着他人指证,她清楚自己已找到要见之尸。
“你知道我要你见谁?”听不出情绪的语调里有着他自己清楚的微讶。
“周治山,刑部尚书前护卫之一。”她说过,她会的东西不少,而这正好是她的长项。
“青山同你说了?”
“爷,青山什么也没说。”青山连忙自清。他承认自己平时话是多了一点,但不该说的、不能说的,他也是知分寸的。
摇了下头,花静初丰美唇上透着神秘的笑。“该我知道的,我想装作不知道都好难呢。”放开握住刑观影手臂的手,她绕着尸体走了一圈。“倘若爷日后能多分一些时曰给我,听我说说心事,便会明白要了我的好处。”
“……喂喂,你可听明白了姑娘方才说的话?”有人努力掏着耳。
“嘘……闭嘴。”
眸一敛,她将目光转向尸体。“请爷准许我开喉。”
“开喉?”一阵惊呼,在场的仵作全放下手边工作围过来了。
开喉耶!谁要开喉?
身为仵作要对尸体动刀时也是需要大人批准的,而眼前这名娇滴滴的美人真的要对尸体动刀?且动的还是一般仵作鲜少处理的喉部?
真的假的?
如此难得之机,不仔细睁大眼瞧瞧可怎么行!第一次见花静初时,刑观影便知晓她不同于一般女子;今日再见,他才知晓,他对她一点都不了解。
看着她认真且自信的神情,刑观影带笑的唇松动了。“花主请。”
与其说他不能拒绝,不如说他不愿拒绝,毕竟他也好奇她会如何开喉。
“谢爷。”敛眸颔首,她道声谢,随同的侍女春红迎上前来。
手一动,她褪去身上黑袍,露出方便行事的劲装——窄袖束口、短衫长裤,就连系绑的腰带也收得妥妥贴贴。
指一伸,她让春红替她戴上一副泛着银蓝丝光的手套,并从一只木盒中取出一把扁身细长的特制刀刃。
手扬,遮盖尸体的白布在尸身喉咙附近被割划出一个手掌大的圆,露出那已经浮肿的喉。
指触,并拢的三指已探向死者脖子轻触几下。
刀落,泛着银光的刀刃从喉结旁划下,长三寸、深两寸,动作干净俐落。
将用过的刀刃放入一旁春红捧上的药水碗里,随即取过一只尖细的长嘴铗深入切开的伤口中夹出一个被卷成圆柱状,一指长、小指头宽的东西。
咚一声,那东西一样被丢人药水碗里泡着后,花静初便脱去手套扔入一旁的火盆里。
“缝合的工作交给你来做吧。”花静初伸指比了下离她最近的围观仵作。
“……是。”还震惊于她那出神人化开喉术的仵作,一时尚未回神。
“爷,借一步说话。”接过春红递上的黑袍,花静初已先行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