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兆荣工业爆发财务危机,被怀疑掏空资产……”他试图寻找她心结的源头,一面注意她的反应,只见她还是低头,呆呆地捏着指头,便又问说:“都是靠你撑过来的?”
“不完全是,我只是帮我爸。”她声音低低的:“公司出事时,我知道该怎么办,找干部开会,找银行,找董事,找股东,爸爸急得高血压发作,就送他去住院,我再回到公司,继续寻求解决问题的管道。但是欧美工具机市场持续低迷,订单变少,我爸投资的连动债又惨赔到一文不值,根本没办法赎回,所以我们还是付不出料款和员工薪水,但我爸绝对没有掏空资产,绝对没有,公司的厂房、土地、机器都在。”
该是激动的,但她语气仍是平平板板的,也不停地抓捏指头。
“是的。”他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兆荣工业只是投资失误,造成巨额损失,但生产营运还是正常运行,所以银行团才愿意接手重整。事情能够圆满解决,对员工、对股东、对债券银行都好。”
“我爸却留不住了,他势必要辞职以示负责,离开我阿公白手起家的公司,其实……我也有责任的,我该阻止他买连动债。世上哪有那么好康的投资,保证每年获利十几亿,骗人,都是骗人的!”
她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起伏,像是风吹过水面微微扬起的波纹,乍听之下还是十分平静,可是她却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捏着指头。
他注意到了,她不是捏指头,而是拿指甲互掐,将两只手掌的指头的手背掐出一个又一个红痕。
“不要掐!”他大吼一声,立即起身,走过去用力握住她的双腕。
他双手这么一握,将一直低头的她拉得仰起身来,圆睁一双惊恐地大眼,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不要掐你的手。”他抑不过度高昂的声音,轻轻地放下她的手。
“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你不需要自责,你爸爸已经有新的事业,你也有份好工作……”
她双手虚浮在空中,两眼直愣愣地听他说话,蓦地站起身来,朝他大声喊道:“怎能过去就过去了?我离开公司后,每天闭上眼睛就想到这一切经过,没有一天睡得着,我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害爸爸丢了公司,可是我闷,我难过,我要跟谁说?爸爸血压高,妈妈早就心力交瘁,我没有朋友,没有姐妹,写了好几十页的日记,都是垃圾,越写心情越糟,看到四面墙壁包围着我,忽然就不能呼吸了,我、我……”
“小薇,没事了。”他用力按住她的肩膀。“看着我,没事了。你说的,我都听到了,你可以再慢慢跟我说。”
“我不想说了。”她流下泪。“那是垃圾,越说越臭。”
“你就当我是垃圾车,将垃圾倒得干干净净。”
她痴痴地看着他,润湿的睫毛眨也不眨,一双黑瞳漾出薄薄的泪光,好一会儿,泪眸才缓缓地弯眯起来,嘴角也轻轻地扬起。
“盖俊珩,不要说这个了,好不好?”
因着她喊他的名,因着她的轻笑,他的心竟是大大地震动。
“好,不说这个。”他镇定地放开重压在她肩头的双手,换个话题。
“曼蓉今天晚上生了。”
“我知道。我接到她先生传来的简讯。”程小薇终于放松僵硬的身子,仍带着那轻笑。“大家约好过两天去看她和贝比。”
“房间和厨房的门锁你不要碰,等我回来,再联络物业管理公司派人修理,这新房子还在保固期间,建商要负责的。”
“喔。”
“你早点睡。”
“对啊,我好累,我想睡了。”
“嗯,我该走了。”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不知道是谁该先去睡,或是先走。
“我看你睡着了,再走。”他以主管优势发号施令。
“喔。”
或许她今晚这一折腾,真的累坏了,也或许她习于听令,他一说完,她没有反对意见,就转过身,摇摇摆摆地走回房间去。
更或许,这是她对他的信赖?盖俊珩看她走进房间,灯也不关,拉起被子倒头就睡,不觉浮现起这样的想法,从而产生一种他也说不上的奇异满足感——她知道他会帮她关灯、关门,所以她很安心地去睡了。
他拎起丢在大门边的公事包,关掉客厅大灯,打开大门,右手紧握门把,停伫片刻,脚步却是踏不出去。
他没有办法离开她。即使她睡在他坚固的堡垒里,但今夜的她是软弱无助的,万一半夜她梦靥,醒来必然需要一双臂膀的呵护……
第5章(2)
碰!他关上大门,就站在黑暗的客厅里,瞪着自己映在门上的暗影。
过了五分钟,他才转过身,轻悄悄地往小房间门外那块亮光走去。
如他所料,她侧身蜷缩床上,眼睛阖起,神情平静,已然熟睡。
她半张脸陷在枕头里,两只手臂缩在胸前,整个人躲在棉被里,就像是个脆弱的胎儿瑟缩在母体子宫里,将自己保护住。
她哪里的男人不找,偏偏找到一个远在美国、不能随时挺身而出保护她的家伙!那家伙知道她有幽闭恐惧症吗?知道她经历公司濒临破产危机的压力吗?那个什么都不懂的该死家伙又懂得安慰她吗?他爱她吗?
他无来由的心急!莫名其妙地生气!手指却已悄然伸出,想要去抚摸她手背掐出的红红指甲痕,那虽然不是伤口,但他看着就是痛。
几乎要碰上她的脸庞时,他猛然缩手,这才发现自己蹲在床前,脸已经靠在枕头边,以一种极为亲昵的姿势看她。
他无声地叹口气,站起身,打开床头灯,就看到床头柜上有一张被盖下的护贝照片。
他迟疑着,并不怎么愿意拿起翻过来看,已猜到那是她和男友的合照,但也说不定是她和父母的合照,她想念远在上海的父母……
心念才动,他翻过照片,瞬间就被震得无法动弹。
是他!一张早已烧毁在他记忆中的照片!
他凝看那两个比出胜利手势的年轻男女,那时的他们,天之骄子,学业、爱情、社团学分样样兼修,大学生活充实无比,前途远大光明,就算有难关也能轻易踏破,即将为自己赢得人生的胜利金杯。
太年轻了!他看了片刻,默默放下照片,保持原来被盖下的形态,关掉卧室大灯,然后在黑暗中,他来到主卧室的大窗前。
窗外的城市仍未安眠,远处几栋大楼亮出一块块白的、黄的灯光。
每一扇窗里,都有一个人的生命故事,不登堂入室,便难以知悉那人的一切;否则,就只能在外面捕风捉影,做无谓的猜想。
他很闲吗?明早七点的飞机,他还在这里寻找一个模糊的影子?
影子既已模糊,就不该去做无谓的追寻。分手后,心里早就没有她了,甚至连她的名字也不愿想起;可他却会被报纸上有关“兆荣工业”的新闻所吸引,有他不懂的股票增资或更换会计师这类的财务议题,也有他大致了解的新型工具机专业内容,他皆一个字一个字读了下来,总在字里行间被“公司发言人程小薇”几个小字狠狠地揪痛了心脏。
不看不就得了!但,他还是着魔似的,看到兆荣工业的新闻就追了下去;接下来,兆荣发生财务危机、员工和股东抗议、董事长避不出面、发言人重申经营的诚意……随着时间过去,从产业头条新闻变成简单的几行字交代,最后是兆荣工业交由银行团重整。
他总以为在这事过后,她嫁给了传闻中的那个田侨仔小开,或是出国去了,他们共同的朋友没人敢在他面前提她,却也没人和她保持联络。
模糊地影子更模糊,仿佛破碎成透明的雾气,彻底消失了。
直到电梯门开,她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
正好碰上急寻适任秘书的时机,他已告诉自己千万遍:用人唯才。
更何况人家已经有男朋友了,他和她只有公事,再无私人牵扯。
那他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但,他还是走不开;或是,不愿离开……
“妈,我晚点回去。”他打电话回家。“你帮我拿两套内衣裤,还有那套黑色西装,衬衫,配两条领带,两双袜子,放在我的登机箱。”
“你母仔没空。”
“那你叫爸爸听电话,还有,再加一件毛背心。”
“死囝仔,三十几岁了还不娶某,要你爸你母帮你整理行李!”
“今天情况特殊,明天五点就得赶到机场,怕没空整理行李。”
“又加班啦?叫你赶快娶某,就不会一天到晚想加班!”
“不是加班,是朋友有事。”老妈没有一句话不扯到结婚的。
“朋友?喂!你听!”老妈的口气变得兴奋,显然正在推旁边的老爸。“嘻!阿珩啊,跟女生睡觉要负责,记得娶人家回来喔。”
“哼,随便你猜。”
挂了电话,他的视线落在眼前黑乌乌的玻璃大窗,那里映出一个黑乌乌模糊不清的自己。
看不出轮廓,看不清眉目,更看不到他已然混乱波动的内心。
她,亮丽耀眼,活泼大方,很多人想追她,但她不为所动,快快乐乐地参加各项活动,自在地跟每个男生谈笑。
他心急了,他的目光永远随着她移动,却迟迟不敢表白,怕惊动了她,万一连朋友也当不成,他不敢想像没有她明媚笑容的空虚日子……
还好,他有一个最大的主场优势,那就是她是他学生会活动部的一员,他们几乎天天见面,跟大家一起办活动,一起聊天吃饭。
“糟糕!”李志伟冲了进来。“曹董事长被大雾困在香港,他秘书打电话来,确定今天晚上回不来了。”
“那他的演讲怎么办?取消?延期?”另一同伴问道。
“延期怕是曹董很难乔出时间,而且都快学期末了,也找不出时间再举办一场演讲。可是取消好可惜,我们这一系列的企业家讲座很受欢迎,连教授都跑来听耶。”大家既是惋惜,却又无计可施。
“再找个企业家来演讲啊。”她清脆地大声说着。
“临时能找谁?现在都中午了。”大家纷纷摇头。“大老板都很忙的,这样突然找人很不礼貌,而且丢给他讲题,人家也没时间准备。”
“找我爸爸如何?”
“对喔,你爸爸也是大老板,可是他不是在高雄?”
“阿俊?”又有人问身为活动部长的他。
他望向她,她以自信的笑容回看他,无需多言,他明白她做得到。
在她身上,永远天下无难事,主持活动的干部感冒失声,她自告奋勇接下主持棒,还把活动气氛带动得更热闹;夜游时,一群女生躲在男生身后尖叫,她一马当先拿手电筒探路,还嚷着要去鬼屋探险;露营没水洗澡,她拿毛巾抹抹脸,也不会像其他女生抱怨连连。
“包在我身上,我去打电话。”她说完便跑出去。
他不放心,怕她挨她父亲的骂,立刻跟了出去。
她站在公用电话前,一看到他,立即露出甜美的笑靥,炫得他失了神,只能像个呆瓜站在旁边听她讲电话。
“爸爸,好啦……你不是很会讲话,公司员工都很怕你上台训话呢……大学生又怎样,我们又不懂工商界的东西……顺便来打打我们兆荣的知名度,不然人家都以为电子业才有新科技,我们做机械的也很先进啊……好,我先帮你拟个大纲,你就讲自己的经验……飞机越早到越好,不要晚过六点……爸爸,谢谢你,你最好了,等你来喔。”
“没问题!”她挂上电话,朝他比个OK的手势。
“这样对你爸爸不好意思,还麻烦他赶来。”
“碰到问题总是要解决的。我爸疼我,算是帮女儿一个忙,也帮女儿的朋友——我们活动部一个忙,你可不要忘了给他车马费。”
“这当然,谢谢你。”
他已经搞不清到底谁才是活动部长了,所有的事情到她手里,就会变成由她主导,将疑难杂症处理得妥妥帖帖,他在旁边反而像个跟班的。
他甘愿。他喜欢看她发光、发亮,展露她最美丽的自信神采。
两人站在公用电话边,他冲着她傻笑,她则眯眯微笑,看着看着,忽然两个都不自在了,各自转过视线,去听那走廊外的蝉鸣唧唧。
“阿俊,听说今晚演讲有问题?”一个女生打破沉默。
来人长发披肩,长腿裹着合身的牛仔裤,模特儿般的脸蛋和身材早已为她赢得校花的美誉;而她不只脸蛋,也有内涵,还有个说出来吓死一票男生的头衔,那就是学生会会长,法律系三年级的张慧慧。
“解决了。我们请小薇的爸爸过来,不会开天窗了。”他笑答。
“这样啊,小薇,谢谢你,也帮我们谢谢你爸爸,让这系列讲座可以做个圆满的结束。”说起来张慧慧算是他的“上司”,所以她过来了解活动情况也是正常的。
“学姐,不客气。”她带着礼貌性的微笑。
“我知道兆荣工业,昨天收盘二十九块三,上一季每股盈利有三块半,工具机出口可是在前三名,订单都排到明年了呢。”
“这你也知道!”他实在有够佩服这些女生了。
“我证券分析社可不是参加好玩的。”张慧慧笑着拨开被风吹乱的长发,不经意现出成熟的女人韵味。“小薇,抱歉,我晚上有法律服务社的社区咨询,就不过来听你爸爸演讲了。”
“没关系。”
“对了,阿俊,你舅舅店面的租约问题,我帮他问到一位律师学长,他星期六会过来法服社,我再介绍你们认识。”
“好啊,谢谢你的帮忙,那星期六见。”
张慧慧跟他们道别,蝉声依然唧唧吵嘈,她低着头,拿电话卡在水泥栏杆划呀划的,他没见过她这种“深思熟虑”的模样,便笑说:“张慧慧以后一定是个超强的律师,说不定会从政,当个女总统。”
“我想双主修法律系。”她抬起头,突然说:“这样我不但可以考会计师,还能考律师。”
“干嘛这么拼?”他诧异地问说:“光考上会计师就很厉害了。”
“不是拼,是增强自己的专业能力,现在不也有医生跑去念法律?既是医师,又是律师,这年头一张执照不够,一定要拿两张。”
他隐约感受到了她好强的个性,求好,求完美,求高人一等。
他早就注意到,她跟任何女生讲话,她还是能自在地跟她们相处、聊天,唯独张慧慧一出现,她就会变得较沉默,较黯淡。
黯淡,是因为张慧慧锋芒毕露,完全掩盖了她这个稚嫩小大一的光采,即使有人期许她取代张慧慧成为新一代的校花,但显然她绝对不会满足于当一个只有脸蛋的校园美女,而是要像张慧慧一样展现更过的才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