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他坐在台下,听她父亲程金龙谈企业经营。程先生经验丰富,言谈风趣,充满自信与霸气,他便知道她得自她父亲的真传了。
演讲结束,一再谢过程伯父的帮忙,程金龙隔天公司还有要事,坐上计程车赶赴机场搭最后一班飞机;而他像往常一样,骑摩托车载她回去。
她考上大学时,她父亲便为她买下学校不远处的大楼住处,她不跟其他女生挤宿舍,而是像公主一样,高贵地住在她漂亮的城堡里。
短短的路程很快就到了,今晚的她很安静,除了跟父亲谈笑撒娇外,其它时候皆保持沉默,完全不像平时活泼开朗的她。
他停在人行道上,没有熄火,以为她会照常跳下车,然后跟他说再见,却不料她虚抱他腰的双手突然用力缩紧,将他紧紧抱住。
“盖俊珩,你喜欢我吗?”
他浑身一震,差点摔车,腰杆挺得直直的,她的一双手是一圈紧箍咒,在这瞬间锁住了他的身体和灵魂。
“不喜欢的话,你直说,我知道该怎么办,我们还是学长学妹,你也不要放在心上。”
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低低的,带着预留退路的预防语气。
“你先下车。”他很快镇定下来,轻拍她交握在他肚子上的双掌。
她松开手,默默下车,拿下安全帽,刻意调转目光看路上的车子;他则是熄了火,踩好摩托车的脚架,拿下安全帽放在坐垫上。
“这顶安全帽,是我买给你的。”他取过她手里的粉红色安全帽,放在后方的坐垫上,两顶帽子并排一起,像两颗偎依的头颅。
“这个位子,是你专属的,呃,虽然有时也要载别的女生跑活动。”
他搔搔头,紧张得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了,随即放下手,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慢慢说:“但是——你知道的,我只送你一个人回家。”
她仰起脸看他,两颗又圆又黑的瞳眸像黑水晶闪动,朝他绽放神秘动人的光芒。
“我喜欢你,小薇。”他终于说了出来,顿时勇气倍增,拉起她的双手,握住那软软的手掌,又说:“我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她还是看着他,睫毛轻眨了下,脸颊缓缓地浮现两朵红云,为她白皙的脸蛋添上醉人的颜色,也许是害羞的,但她依然直直凝视他,不说话,不眨眼,仿佛要将他看到地老天荒。
他被她看得浑身发热,年轻男孩的冲动呼之欲出,心跳更加剧烈,指掌间不觉出了力,不住地摩挲她软嫩的掌心。
终于,她轻启唇瓣,声音轻轻地、甜甜地、如梦似幻地——
“俊珩,我好喜欢你,我要当你的女朋友。”
他再无畏惧,双臂猛然举起,将她环抱入怀,紧紧拥住,再拥住,两人的心终于紧贴在一起。
初夏的夜晚,马路上人车川流不息,但他们再也听不到任何城市喧嚣,从此刻起,他们只会听到为彼此欢喜悸动的心跳声了。
好暖!好暖和的胸膛啊。很久很久以前,她老是偎着这么一块温暖的所在,在那里磨蹭着,滚动着,撒娇着,久久不愿离开……
咕咕咕咕咕……
公鸡闹钟惊醒她的好梦,程小薇吓得弹跳坐起,发现双手双脚正抱着暖呼呼的棉被,那正是她以为的温热来源。
发什么春梦!她感到懊恼,伸长手去按掉闹钟,一个不小心碰歪闹钟,将床头柜上的照片给推挤到地上。
糟糕!她完全清醒,慌张地捡起那张护贝照片,打开抽屉扔了进去。
早该剪碎照片的。但她拿了照片,却是怎样也狠不下心剪断那年轻快乐的笑容,又不知该如何处理,便随手丢在床头,有时拿来瞧一瞧,直看到心头酸酸的,便将照片盖住不看;隔夜躺到床上,却还是忍不住拿起来看,然后心头又酸酸的,再盖住……
他应该没看到吧?她顺手关掉床头灯。犹记得她躺下不久,就听到闷闷一声“碰”,那是他离去关上大门的震动声,然后她就睡死了。
昨夜,她是严重失态了。
现在回想起来,她窘迫到无地自容,可是昨夜软弱的她已失去防卫能力,好像跟他说了很多话,宣泄了一些情绪,还让他抱抱……
啊!眼睛涩涩肿肿的,她按了按眼皮,果真哭过了?
还好今天不会见到他,她瞧了闹钟,六点三十五分,此刻他应该准备登机了吧。
想了想,她觉得应该表达一下他赶来“救”她的感谢心意,不管他可能已经关机,便拿了手机发出最简单的简讯:祝一路平安。
待她梳洗完毕,回到房间,发现她有一则新讯息。
那是他发来的:祝好眠。
有没有搞错啊,天亮了,还要她好眠?
年轻的美梦早已结束,她回到现实,准备上班去喽。
第6章(1)
奇怪,她的原子笔怎么又不见了?
上星期才跟总务申请五支,但她丢笔的速度已经让她没脸再拿了。
大办公室里几十个人,你拿我的笔,我用你的笔,拿着用着就变成自己的,这种事屡见不鲜,她也不会刻意去抓“小偷”;但自从她发现原子笔迅速消失后,便在笔杆贴上写有她名字的自黏标签。
她在黛如的笔筒发现过两支,小雯一支,宗宪一支,当然,她笔筒里也有三支别人家的笔。
问题是,她这一个月来申请的二十支原子笔哪里去了?
“我中午去看曼蓉,你一起去。”冷不防后面来了声音。
“可可可是……我要去吃饭……”她宁可自己去,也不要跟他去。
“买便当过去吃。”
“啊!”程小薇逮到走过去递送文件的王黛如,忙唤她:“黛如,副总要去看曼蓉,你要不要一起去?”
“好啊,我好想再去看她的贝比喔。”王黛如兴奋地答应。
“十二点下去停车场。”盖俊珩面无表情地转回他办公室。
程小薇偷偷喘了一口气。自那夜失态过后,他出差,回来,两人继续一起工作,也继续和平共存,相安无事。
每想到他在门后唱小毛驴给她听,她就想哈哈大笑,同时又酸酸涩涩地想哭。她是谁呀,竟让一位大副总为她开门,又唱歌哄她;在她最无助恐惧的时候,她只能抓住他的声音,紧紧跟随,不敢放开。
但事后,她还是得放了开来……
他不再提那夜的事,找了一晚约师傅修理门锁,他到场亲自监工,确定没问题后,他就走了。
“副总,不好意思。”王黛如唤住她他,直接摊开她拿过来的卷宗夹。
“这边请你签名,我就可以赶快转到企划处。”
盖俊珩回过身,一面快速浏览过文件内容,手指一面在他秘书的桌上摸呀摸的,摸来了一支原子笔,签上他的名字。
“谢谢副总。”王黛如高兴地带着卷宗夹走了。
程小薇本该为了省一件业务而高兴,但她却轻松不起来,因为她眼睁睁看副总大人捏着她的原子笔,“顺手牵笔”地走回办公室。
啊啊!她不敢叫出来。只是一支公司发下来的普通原子笔罢了,还不能让他拿吗?而且他是“初犯”,她并没在他的笔筒发现她失踪的笔。
想了半天,还是无解,唯一能解的是,她最好自己买一支造型特殊、别人一拿就知道拿错的原子笔了。
“哇,你的产妇营养午餐好丰富。”王黛如说。
“是啊,热量和营养调配得嘟嘟好,可是让你天天吃差不多的鸡腿啦猪脚啦,又是米酒,又是药膳,吃久了也会腻。”陈曼蓉贪心地看着两个客人的汉堡和可乐。
“你明天就回家了,想吃什么就尽量吃。”程小薇笑说。
她们先上来坐月子中心看贝比,午餐是盖俊珩停好车后买来的。曼蓉的先生宋盛彦也趁中午休息时间过来看老婆,两个男人很认命地外面会客区吃饭,将房间留给三个女人去呱喋谈天。
“记得还要喝副总送的鸡精,把你补得肥嫩嫩的,好能健健康康地回来上班。”王黛如指了桌上摆着的鸡精礼盒。
“呵,他来看我三次,总共送了六打鸡精,提着都不嫌重。”陈曼蓉笑说:“他呀,就只会送鸡精。以前盛彦生病时,他也拼命买鸡精。”
“你老公生病?”程小薇十分诧异,宋先生气色很好啊。
陈曼蓉停下筷子,将饭碗放回餐桌,沉默了片刻,这才说:“他在杰森电子连续赶工一个月,每天回家睡不到三、五个小时,甚就留在公司打个瞌睡,结果做到爆肝,是真的爆了肝,肝指数冲破一千,差点死在机台。”
“后来呢?”程小薇和王黛如追问。
“当然住院去了。”陈曼蓉现出气恼地神色。“结果呢,过没两天他主管打电话来,叫他赶快回去上班。医生说不行出院,我那死脑筋的老公还说他要签切结书出院,是让老板给挡了下来,说他会处理。”
“副总那时是更高阶的主管吗?就准了病假?”王黛如问。
“才不是。老板那时只是协理,而且跟我老公不同部门,他就去跟我老公主管说,跟人事室说,甚至跟简董都说了,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准我老公再请三个月的病假,好好休养再回公司。”
“结果?”
“哼,上头的人说,要嘛,一个星期就回来,部门不能缺人,不然就辞职,好让他们赶快补缺。你们说你们说,我老公为了公司做到爆肝,结果竟然情个无薪的病假都不肯给!”陈曼蓉说着便生气了。
“不要生气,你坐月子要心平气和。”程小薇赶紧拍拍她的手。
“对,我不生气,绝不生气。”陈曼蓉拿双手在脸上揉了揉。“跟他们生气是白白坏了自己身体。”
“副总最后帮不上忙?”王黛如又问,“帮不上。他面对的是一个没血没泪的剥削制度,他力不从心。杰森电子这些年的劳资纠纷你们也听说了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后来你老公就辞职了?”
“身体健康最重要,我们不想花时间力气再争什么了,反正还有我一份薪水,他也看破了,辞职休养半年,完全恢复了健康,顺利找到咱立星的工作,然后我也怀孕了。”陈曼蓉带着微笑,掩嘴小声地说:“本来以为我年纪大,不容易怀孕,后来检查才发现是他精子有问题,其实就是工作太累,影响到精子品质。”
“看来我们立星功德无量了。”王黛如笑说。
“黛如,我虽然实际在立星待不到两个月,但我感觉得出两家公司截然不同的气氛。这边也是很忙,也要加班,但大家就是很有士气,愿意为公司努力;那边则是愁眉苦脸,每个人活像被榨干了的菜脯。老板以前常常帮部属争取权益,可是连作业员一个月三、四千块的加班费也被删掉,他实在看不下去了,直接找简董吵,被列入黑名单,找个什么绩效不彰的理由扣住年终分红不给他;他是感念简董栽培之恩,不愿闹开,正好王董成立笔电事业处,找到了他,他就过来了。”
“所以副总不是为了简莉娜离开?”王黛如做下结论。
“哈哈哈!”陈曼蓉开怀大笑。“简莉娜还没那个分量!要不是看在简董的面子,老板根本不会跟她吃饭,就算吃了饭也不会有结果。”
“那你看过副总的女朋友吗?”王黛如继续好奇地追问。
“跟他那么多年,倒是没看过他交女朋友……”
“黛如,我觉得董事长还满照顾员工的。”程小薇忙说:“以后你爸爸给你接班,你也要记得照顾我们这些劳工朋友喔。”
陈曼蓉本来是说得口渴了,拿起杯子喝水,却被小薇抓住这停顿的机会扭转开“副总女友”的话题,她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我知道自己有几两重。”王黛如摇手笑说:“不可能接班啦,现在都嘛交给专业经理人。不过,我爸就我一个女儿,他说以后股票还不是我的,就算我不当董事长,拥有那么多股票也会被推选为董事,董事就是要懂事,懂得董事会的决议内容,帮公司做决策,所以我得多学一点,以后进董事会才不会被人家笑。”
“其实你每个部门去实践,了解公司运作,以后当女董事长更好,更能为女性员工福利着想。”陈曼蓉说。
“这个当然。工厂附属幼稚园就是第一阶段的实现目标,务必要让每位女性员工都能安心工作,带着孩子跟我们立星一起成长。”
“唉!要等我这个宝贝儿子长大成人,还好久啊。”陈曼蓉莫名地唉声叹气。“想到要栽培他,我就烦恼。听说念到大学毕业,至少得少花上八百万呢。”
“你们有经济基础,又是双薪家庭,应该没问题。”程小薇说。
“应该没问题。”陈曼蓉无意识地覆述一遍,又说:“可是我又想到,等他上小学,我都四十几了,跟他同学的妈妈比起来,不知道会不会看起来很臭老,害他觉得自卑?”
程小薇和王黛如对看一眼,感觉曼蓉变得怪怪的。
“还有咧,等到他二十岁,带女朋友回来见我,我那时都快六十了,人家女孩子一定吓一跳,还以为我是阿嬷,说不定很高兴,想说这婆婆很快就翘了。唉,我得存一笔钱,预备将来去拉皮割眼袋。”
“曼蓉,别想那么远。”王黛如笑着劝说。
“对,不必想那么远,可我想到明天回家后,我得自己照顾,如果他溢奶,呛到了怎么办啊?我年纪大了,体力不像年轻妈妈,到底半夜爬不爬得起来喂奶,会不会听到贝比的哭声……”
“曼蓉你?”
“你们不要看我,我自己明白,这叫产后忧郁症。”
“有跟医生说吗?”程小薇关心地问。
“医生说,很多人产后都会有情绪低落的现象,他开始给我放松安眠的药,虽然他说这药没副作用,可是我不敢吃,怕吃了影响母乳。不是有妈妈吃烧酒鸡然后喂奶,结果宝宝醉了吗?我不吃,不吃。”
“曼蓉,忧郁就是忧郁。”程小薇说:“就算我叫你不要想那么多,你还是会想。那么该吃药就吃药,让自己放松些;可是,你如果怕吃药会影响母乳,那你就将药包和贝比放在一起想,看看哪个更重要,是现在哭着要喝奶换尿布的贝比?还是担心那个搞不好都还没生出来、把你当阿嬷的媳妇?那你就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问题了。”
“啊……”陈曼蓉不再垂头丧气,眼里有光。
“你先生知道你这样吗?”
“知道啊,我也跟他讲了一大堆没意义的话,有一天晚上我们坐在这边看电视,我突然莫名其妙哭了,他还哄了老半天,后来我想想这样不行,他上班很辛苦,我不能再让他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