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哥哥吃树?树可以吃吗?”窦云霓疑惑地望向前方的大槐树,又转头看她的离青哥哥。
“离青哥哥不是吃那棵树,是吃……”
莫离青一句话堵住。他该如何跟五岁的云霓解释吃素?恐怕她连素食和荤食都分不清,更遑论去说明他茹素向佛的心愿了。
“离青哥哥不要吃树啦,月饼甜甜,好吃。”
小云霓丢下笔,爬起身子拿了一块月饼,放在小手掌摊向了他。
“莫少爷,这豆沙也是猪油和的啊。”丫环们赶紧警告。
“哥哥吃月饼呀。”
明眸大眼充满期待,卷翘的睫毛犹有啼哭过的湿润,一张红扑扑的小脸蛋绽出娇憨的笑意,实在教人无法拂逆她最单纯的心意。
“谢谢云霓,我吃。”莫离青拿起月饼,咬了下去。
“啊--”旁观众人齐齐倒抽一口气。
破戒了。莫离青细细咀嚼,品尝入口的香软滋味,见云霓也要吃,便递给她咬一口,然后又在她朝待的目光下继续吃下去。
窦夫人来到院子,听了丫环叙述,还没来得及骂粗心,便赶到桌前。
“离青,对不起,云霓不懂事,让你吃到了不该吃的东西。”
“窦夫人,请不要这么说,云霓开心就好。”莫离青赶紧站起身。
“不小心沾了荤,有什么好大惊小怪!”一同过来的窦我陶很不以为然。“多念几声佛就补回来了,不然我大鱼大肉的岂不该下地狱去!”
“云霓她爹,别乱说话。”窦夫人轻斥一声,随即又带着期待的眼神问道:“离青啊,伯母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样了?”
“人家到处游山玩水,你留他作啥?”窦我陶又插话道:“咱云霓有爹有娘有奶娘有丫环还不够,还要一个奶哥哥?!”
莫离青没回窦夫人话,而是略蹲下身,轻拍云霓的肩头。
“云霓,你爹娘来了,离青哥哥教过你,要喊爹娘。
小云霓趁着大人说话,正埋头努力吃饼,吃得一张小脸沾满饼屑甜馅,一听到这话,抬起头来,扬起手上的月饼,又掉下了不少细屑。
“娘!”娇甜童嗓欢喜地叫着。
第一次听到女儿喊娘,窦夫人热泪盈眶,走过去坐下来,掏出巾子。
“云儿好乖,让娘抱抱,给云霓擦擦脸。”
“好呀。”小人儿乖乖爬进娘的怀里。
窦夫人忍住激动,出带着欢喜的笑容,为女儿轻挥脸上的饼屑。
“云霓?”窦我陶也坐到女儿身边,俯下身小心翼翼地问着。
“离青哥哥说你是爹?”小脸蛋带着困惑。
“是的,我是爹。”
“爹是什么东西呀?”
“呃……”窦我陶好气馁。
“咦!爹脸红红?”小手掌用力拍拍他的额头。
“痛唔……”那是在佛前磕一百个响头的痕迹啊。
“爹胡子长长!”小手掌滑下,发现好玩的,又用力去扯胡子。
“呜呵呵!”窦我陶咬牙忍住,痛得想哭,也开心得想哭了。
莫离青走出几步外,仰观那棵至少有上百年的粗大槐树。
秋风起,雁南归,大槐树的树梢随风摇动,彷佛向群雁招呼。
它屹立在此,茁壮长高,绿叶成荫,看着吴山镇由农村发展为一个生产瓷器的小镇,也看着窦家三代渐渐兴盛,如今又将继续看着第四代成长,它一定有很多故事可以说吧。
而他,莫离青,也将成为窦家窑里的一个故事吗?
秋夜寒凉,莫离青从觉净寺归来。
归来?他一时有了疑惑。他原是无家之人,路过吴山镇,借宿觉净寺,因喜爱翠池的清幽宁静,遂多盘桓了几日,却也因此遇上云霓。
云霓成天吵着要见他,见不到便哭闹不休,他不忍遽然离去,但仍住在觉净寺寮房,直到一个月过去了,云霓还是离不开他,他几经考虑,终于答应窦夫人的请求,应允留在窦家,教云霓读书写字。
“呵呵呵。”身后有人跑来,往他怀里塞进一团东西。
“行智师兄!”莫离青惊喜道:“刚才我去跟师父道别,没见到你,还以为你休息了。”
“阿弥陀佛。”行智笑嘻嘻地双手合十。
就着月光,莫离青看清楚那是一团浸烂湿透的书卷,他亲自手抄的字迹模糊晕开,纸张也糊黏在一起,难以翻阅,稍一用力,就会扯烂。
“啊,我的金刚经!”
莫离青叹惜不已。他曾多次前往翠池寻找经书,不是绕了一大圈遍寻不着,就是半路让师兄叫了回去,说是窦府又请他过去安抚大小姐。
“拜托行智师兄。”他恭敬地双手呈上经书。“这经书没法子看了,请你拿回寺里,待焚烧字纸时再一并烧了。”
“阿弥陀佛。”行智接了烂书,笑嘻嘻地跑回去。
望看行智跑进山门,莫离青不免又是一阵惆怅。
果真与佛无缘了吗?原是路过,竟成久留?
但他又想到,等云霓再大了些、懂事了些,不会见不到人就哭,届时他就可以离开,继续云游四方,寻觅寺院,圆满他出世的心愿。
脚步变得轻快,回到窦府,来到云霓院子边上的小房间,那是窦夫人特地为他安排的,以便云霓有事能尽快寻到他。
他十分意外房间亮着烛火,奶娘丫环陪着坐在床上捏泥巴的云霓。
“离青哥哥!”窦云霓抬起一张笑脸,开心地扬着手上的泥娃娃。
“云霓这么晚了还没睡?”莫离青坐下来,微笑摸摸她的头,拿起她小手里的泥娃娃,那是一尊仰头看天、若有所思的他。
这些日子来,他已知道云霓心里想着谁,就会将谁捏了出来。
“莫少爷,小姐本来睡着了,突然醒来要找你。”丫环说明道。
“我们怕她哭,惊动老爷夫人,只好过来你房间这里,她看着你的衣物纸笔,就会乖乖地等你回来了。”奶娘也解释道。
“麻烦大家了,我来哄她睡。”莫离青点点头,俯身抱起云霓,柔声道:“云霓,我们回房睡觉。”
“不睡不睡,云霓看星星。”窦云霓搂着他的脖子,娇声嚷道。
“好,我们去看星星。”
反正也不是第一回她嚷着不睡,他唯一的方法就是顺她的意思,抱着她在院子里转个几圈,小人儿转累了,也就睡着了。
为云霓洗净了手,加了保暖外衣,他抱她来到院子里,却见乌云当空,连刚才的月光都不见了,更不见一点星光。
“好暗。”两个丫环提了灯笼陪着他们,不断地喊暗。
“没有星星?”窦云霓显得失望,小嘴噘起。
“那我们回去,睡饱了明天再来看。”吴离青哄道。
“云霓等。”
等到云开见月明?莫离青明白小人儿的执拗,有时哭着要,而不哭时就是等着,就像她小小年纪硬是撑着不睡,非得等到他回来不可。
但时序渐渐入冬,冷风呼号,乌云只会越掩越厚,恐怕今晚再也见不到星月光芒了。
“我们过去窑那边瞧瞧吧。”他想到个变通的法子。
一来走得远些,让云霓尽快喊累想睡,二来烧制瓷器的窑火需得师傅日夜照看,窑火明亮温暖,或许稍可减少看不到星光的失落感。
转过几个院子和长廊,穿过窦府院子和窦家窑相通的小门,他抱着云霓,往远远就散发出火光和热度的窑炉走去。
“哇,大星星!”云霓惊奇极了。
“那是窑火。火不断地烧呀烧,就能烧出云霓吃饭的碗。”
“哦?”大眼睛骨碌碌转着,满眼的不解。
“云霓也可以将你的泥娃娃放进去,烧成瓷仙,着上颜色,那就更好看,也能放得更久了。”
“为啥要烧离青哥哥?”
莫离青哑口无言。对云霓而言,她的泥娃娃就是她所看到的人,在她的童稚世界里,有着许许多多他无法理解的道理,诚如以她童稚的眼光看大人所言所行,也是诸多不解吧。
“离青哥哥烧了会痛,那就不烧了。”他笑着放下云霓,一手仍牵牢她的小手,提防她好奇扑到窑火边。
一位师傅歪在棚下打盹,另一个师傅坐在窑洞前,往里头送柴。
“小鬼,你肯说话了?”烧柴师傅转过头。
“你谁呀?”
“我们认识很久了。”黑脸师傅抬头笑道:“你也是。”
莫离青来来去去窦家窑,不仅窦府上下,甚至吴山镇百姓都认识他这个“奶哥哥”,但他却无法认得每一个人。
“很抱歉我还不知道师傅如何称呼。”他抱个揖。
“我姓黑。”黑师傅又望向和他等高视线的窦云霓,仍是笑道:“小鬼,日子过得好不好?看来你投到富贵人家,真的很好命喔。”
“啥是好命呀?”
“哈哈!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什么是好命了。”
黑师傅脸孔黝黑方正,神情乍看之下颇为威严,可笑起来时又显得爽朗,从他眉目长相很难判别他确实的年纪,只能说是不老也不小。
莫离青觉得此人怪怪的;每个人不论老小见了云霓,皆必恭必敬喊一声小姐,怎他就小鬼小鬼叫个不停呢?
“请问黑师傅,这里头烧的是什么?还要烧上多久?”
“我烧的是执着,已经烧上很久、很久喽,却是怎样也烧不坏。”
莫离青听得莫名其妙,一再地想着“直酌”是怎样的喝酒瓷器,他初来乍到,并不懂瓷器,却也知道没有师傅会想烧坏瓷器。
“黑师傅为什么要烧坏这件瓷器?”
“不烧坏的话,打不碎,更无法重新塑型。”
“他说什么呀?”小云霓更是听得胡涂,扯了扯莫离青的手。
“小鬼,给你瞧一件好东西。”
黑师傅摊开大手掌,现出一条红线绳扎起的彩石项练,那颗彩石约莫男人拇指大小,在火光的映照下,现出流转迷离的七彩色泽。
“哇哈!”窦云霓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伸长小手想要拿。
“这不是给你的。来,拿给你的离青哥哥。”
“黑师傅,我不需要这项练,还是给云霓玩玩。”
“你原先并不是要到吴山镇,是搭错船,坐错了方向,是吧?”
“是的。”莫离青感到讶异,他坐错船的事,甚至觉净寺师父都不知道,他只当作随缘来去,并不在意,没想到竟是留了下来。
“唉,那时急着赶她上来,倒忘了你先来了。”黑师傅望着低头玩弄彩石的小云霓,朗笑道:“这也罢,有了你,她才心甘情愿入世,可就怕毁了你的累世修行。”
“我不懂黑师傅的意思。”
“你想完成修行的心愿,就戴上这条项练,千万不要拿下。”黑师傅脸色凝重地嘱咐,又转为一张笑脸唤道:“小鬼,给你的离青哥哥戴着,你想玩就拉他的脖子过来,又不怕丢掉,多好啊。”
“好!”窦云霓绽开笑容,猛跳着喊人:“离青哥哥!离青哥哥!”
莫离青拗不过云霓期待的叫声,不得不蹲下身,略低了头,让云霓将彩石项练挂上他的脖子。
再直起身子时,他略感晕眩,忙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哎哟!”一位老师傅冲了过来,大叫道:“莫少爷,怎么是你在守窑火?小姐,快快离开火边,很危险的。”
“唐师傅,不打紧,这边还有一位师傅。”莫离青带着云霓退后。
“睡着了?”唐山踩提着裤头,腰带都还没扎好,一眼看到棚下仍在打盹的师傅,立刻一脚踢去,吼道:“天球!你还混!”
“啊?”唐天球睁开眼,跳了起来,惊叫道:“火候!”
“你还知道要看火候?!老子去痾屎,你倒给我偷懒!”唐山踩又踢了两脚,将儿子给踢到窑火边。
“爹啊,呜,我只是小睡一下下……”
“眯个眼都不行!”唐山踩一边扎腰带一边继续骂道:“咱当师傅的就是要炼出火眼金睛,随时盯住火候,加减柴火一点都疏忽不得。”
“刚刚在这里的黑师傅呢?”莫离青张望了下。
“黑师傅?天球脸熏得黑黑的,你说他吗?”
“不是天球,他说他姓黑。”
“窦家窑没有姓黑的师傅啊。”
“没有?”莫离青回头,两个丫环睡眼惺忪,猛打哈欠,好像刚被吵醒。“请问两位姐姐,刚才你们有看到谁在这里吗?”
“这里就莫少爷和小姐,还有偷懒的天球啊。”两个丫环笑嘻嘻,指着红了脸的唐天球。
夜,很深,也很冷,莫离青感觉一股冷意爬上背脊。
“莫少爷,你见到谁了?”唐山踩见他脸色不对,也赶快东张西望。“今夜就我和天球守窑火,你不要吓我老人家啊。”
“没事,我看到天球熏黑了脸,想起了认识的一位黑师傅。”
莫离青扯了善意的谎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
“云霓困。”小云霓抱着他的脚,两只小手往上伸,声音黏黏的。
“来,离青哥哥抱。”他抱起她,让她趴睡在肩头。
请丫环将携带的糕饼点心送给唐家父子,一行人转回院子去。
莫离青一手撑抱云霓,一手护在她背部;但,他分不清是为她御寒还是藉暖呼呼的小人儿来为自己抵挡骨子里不断窜出的寒颤。
再度扯向颈项间多出来的项练,没错,的确挂在脖子上,指间抚触,也能摸出指头大小的饱满圆形石头。
到底是作梦了?还是……见鬼了?
很快地,他不再害怕了。他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况且他感觉得到,黑师傅似乎很关心他的修行,可能是来帮他的吧。
他将彩石项练塞进衣襟里,有缘的话,或许还能见到这位黑师傅。
至于目前的世间缘分,就是窝在他怀里憨睡的云霓了。
第2章(1)
十二年后,明朝,正统四年
占地广大的窦家窑里,工匠们正在忙禄干活,有的脱了上衣,汗流浃背地站在窑边观察火候;有的坐在棚下,脚踩辘轳,几个转圈,就将手上湿土变做一个圆形的泥碗;有的在屋里描绘各式的花朵人物青花纹;有的则在仓库里扎干草和布片,将一个个摔不得的瓷器妥善装箱。
“试问人间真颜色,遍历四方皆不得,请君莫要强追求,抬头一看便知有,云开了,雾散了,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做将来呀做将来……”
甜软的嗓音一路而来,师傅们停下动作,抬起头来,咧出笑容,望向那蹦蹦跳眺的明红身形,这正是娇俏活泼、人见人爱的窦家大小姐。
“唐师傅,你做的那支跟我一样高的大花瓶卖出去了。”窦云霓跳到一扇门前,往里头比手画脚,兴奋地道:“爹说还要你多做几支呢。”
“呵呵,那是小姐青花画得好。”唐山踩正在指点几个学徒拉胚,笑道:“十二仙女蟠桃献寿王母娘娘,每个仙女都像要飞出来似的。”
“大家都做得好呀!有咱吴山镇的好垩土,有唐师傅你的好功夫,曾师傅调好上料,画出来的青花才能浓得发亮;还有天球哥守了三天三夜,火候正是恰到好处。”窦云霓扳着手指一一道来。“哇!忘了离青哥哥,是他说可以做做看的,爹本来还不相信烧得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