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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过天青 page 16 作者:杜默雨

  “你还想听夸父逐日的故事吗?”

  他说他叫吴青。她摇头。他拿树枝在地上画了两个字,她还是摇头。

  他笑说,他是吴国人,从南方来北边找生路。

  那是很多个日出以前的事了。那天,水边初遇,他又讲了夸父、蚩尤、上古洪水的神话。她听得着迷,直到他肚子咕噜一声,她这才惊觉他饿了,便收拾好她的捏陶篮子,起身频频回头,示意他跟她走。他提了包袱,跟她回去小山头的山洞住处,她煮了一盆野菜,放进她珍藏的一条干肉,烤了山薯,看到他大口大口满足地吃着,她也轻轻地绽开一抹微笑。

  吃饱了,他向她道别,往曲皋而去。

  他有一双很亮的眼睛,就像此时亮丽的晴空,天青,云白,初夏暖风吹过荒郊山头,远方的曲阜城隐约可见。

  她蹲在山洞边的小土窑,拨开冷掉的土堆,小心翼翼地从窑里拿出一件件烧好的陶器,再拿着细竹小别,仔细地刷掉上头残留的泥尘。

  “这不是你那天捏的壶吗?”身边突然蹲来一个身子,那个奇异又好听的吴地口音同时响在她耳畔。

  她被吓到了,抱着陶壶一跤坐倒在地,呆愣地着着他。

  “我老是吓到你。”吴青扶起她,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

  她摇头,心脏跳得很快,比上回初次被他吓到还要惊慌失措。

  他又来了,带着他如朝阳般的笑容来到她身边,灼得她不知要往哪里跑,不自觉就偏过右脸,想藏起那块令人嫌恶的胎记。

  “我给你带来刚煮好的新鲜猪肉,谢谢你那天请我吃一顿。”吴青举起他手上的皮袋,随即就要去拿她地上刚烧好的陶碗,喜孜孜地道:“新碗装新肉,正好。”

  “不……”她忘了躲脸上的疤,立刻掇起陶碗,不让他碰。

  “原来你会说话!”吴青惊喜地看她。

  她慌忙站起,将烧好的陶器搬到山洞里,来来回回地忙碌着。

  “城里的人说你叫泥泥儿?”吴青也跟着她忙进忙出,又问道。

  她摇头,因为她根本不知道白己叫什么名字,可能有人问她名字,她握着手里的泥巴,半天才蹦出一个泥字;也可能是他们见她满身泥巴,又会捏泥巴,终日与泥为伍,便喊了她泥泥儿。

  她不会表达,只能默默地接过客人带来的皮袋,取来她平时盛菜的陶盆,将一块足足有七、八个拳头大的肉块倒了进去。

  “来,我帮你切成小块,你快趁热吃。”吴青从腰间取下一柄带鞘短剑,切割好猪肉,肉汁沿着切口流下,在盆底积成一汪肉汤。

  她抬眼看他,不同于那日懒睡河畔、衣衫不整、好像走了很远的路、略显倦意的他;今天他束起发髻,穿上干净的衣袍,神采飞扬,笑意明朗,也依旧是那浓黑的眉、星亮的眼、微笑的唇……

  她脸蛋热热的,身体热热的,好似太阳公公晒着她的感觉。

  她忙转过头,朝右侧压下了脸蛋,捧起陶盆走进山洞,放在一块她用芦苇编成的坐垫上,又拿来一个小陶碗,用筷子夹出一小块肉,先搁到一边,再去外头窑边挖出两颗焖着的山薯,刷洗去泥土,另外倒下一碗煮过的干净清水,也一并送到芦苇垫上。

  她忙碌做她的事,始终不敢抬眼看他;但她知道,他在看她的一举一动,也在看她栖身的这个小山洞。

  山洞很小,但她一个人住已经很舒适了。最靠里边的山壁边,铺叠厚厚的芦苇和干草,权充她的睡床;除了贮放食物外,山洞地面几乎让她烧好的各式陶器占满了,一件件整齐地摆放着。

  “坐。”她指了干草床,又指了芦苇垫上的食物。

  “你不用请我,全给你吃的呀。”他笑道。

  她又指了一遍,拿起放着小块肉的碗,迳自走到洞口坐了下来。

  垂下眼帘,肉香扑鼻而来,她咽了下口水,以两根指头捏起肉块,轻轻地咬了一小口。

  好美的滋味!这肉不只以盐调味,还有其它说不出来的香料,又软,又甜,又香,跟她将干肉放进水里煮过的口感味道完全不一样。

  她不知道要如何形容她的心情,就像是看到了大雨过后的彩虹,也像是等待远方天际跳出来的红红日头,或是听到一群鸟儿在树上啁啾啼鸣,是一种喜悦的、惊奇的、能让她绽开笑容的欢喜感觉。

  “你的陶器做得很好。”身后传来吴青的赞叹声。“这云纹刻得这么细致,好像白云在天上飞。”

  她转头看去,他蹲在地上,左手拿着吃了一半的山薯,歪下脖子,斜眼瞧一只陶壶,像个好奇的孩子拿指头去抚摸上头的云彩纹饰。

  她擦了手,拿来另一件陶碗仔细擦拭,再递给他,递一件,他就看一件,里里外外仔细瞧过,啧啧称奇。

  “狐狸跑起来了!”他盘腿坐下,将一个盆放在腿间,不住地转动着,惊喜地看上头维妙维肖的狐狸图纹。

  “你烧的红色好看,图案生动,这不单是盛物的陶器,也是可以赏玩传家的宝贝了。”

  “上好。”

  “上好,也要技巧高超,你在哪里学的……”

  “泥泥儿!”外头传来一个粗嘎嗓子。“泥泥儿在不在?”

  她知道是谁。那是在吴青之前,唯一会来小山头找她的人。

  她走出洞口,便见远处站了一个中年胖爷,后头有四个家奴拉了四辆牛车,家奴一见到她,有志一同地皱了眉,转过脸往地上吐口水。

  “我要的陶,好了没?”中年胖爷不耐烦地高声叫嚷,随即看到山洞走出来的吴青,惊讶地道:“咦!你这里竟然有人?”

  “你来买陶?”吴青问道。

  “我没事来这儿见鬼吗?”来人没好气地道:“你谁啊?”

  “在下吴青。”

  “吴青?这名字挺响亮的,最近常听到……”中年胖爷失声大叫,直瞪着他道:“你就是阳虎大人新收的家臣吴青?吴王的儿子?”

  “正是在下。可我不是吴王的儿子,是侄儿。请问先生你是?”

  “我、我、我、我是卖陶的季孙陶。”胖爷慌张回道。

  “你姓季孙?‘三桓’其中的季孙家?”

  “没啦,那是远亲,很远的远亲。”季孙陶完全失去气焰,胖脸冒出汗珠。“季孙家几千个子孙,现在遇到同姓的都不认识了。”

  “一百年前,鲁桓公三个儿子分出仲孙、叔孙、季孙三家,号称三桓,原来先生你乃鲁国名门之后,失敬失敬。”吴青拱手致意。

  “不敢不敢。”季孙陶拱手回礼,腰弯得都快折成一半了,咧出一张笑脸道:“吴公子不是在阳大人那边忙着,怎有空到这里来?”

  “我初到鲁国,承蒙泥泥儿姑娘赠饭,今天特地过来答谢。”

  “吴公子受恩不忘,是有义气的好男儿。”季孙陶满嘴好话,一双眼骨碌碌转着。

  “此地瘴疠污秽,不宜久留,吴公子若不嫌弃,不如一起坐我的牛车回曲阜。”

  “要说瘴疠,吴国多沼泽,那湿热一蒸腾上来,瘴气才薰人呢。”吴青伸展双臂,有如掬风,微笑道:“这里山高,风凉,清爽,好!”

  “是是是!这里的风很好。”季孙陶简直不知所云。

  在他们说话的同时,泥泥儿已经来回山洞和牛车之间,将陶器一件件搬上牛车,而那四个家奴只是看她独自搬运,并不去帮她。

  “我帮你。”吴青见她忙,走过去想帮忙。

  她摇摇头,又进洞去取陶器。

  “给她自己来,她知道怎么放,才不会颠坏陶器。”季孙陶道。

  她并没有什么特殊技巧,只知道往牛车填塞更多的稻草保护陶器;就像寒冷的冬夜,她会紧紧地抱住自己以抑下发抖,不发抖,就不会倒下去。

  摆满一辆牛车后,季孙陶过来亲自检视,再由家奴叠上更多的稻草,铺上一层草席,以绳子将一车稻草包填的陶器扎扎实实缚车了。

  待四辆牛车装备妥当,她搬出一个陶盆放在地上,一个家奴走上前,往里头倒下两碗粗麦,一小碟拇指粗的盐,再摆上两条细瘪干肉。

  “你下次多烧十个陶碗,知道吗?”季孙陶命令道。

  她点头。

  “我说季孙公啊。”吴青脸色严肃,目光从陶盆里的食物转了过来。

  “你四辆牛车少说也装了二十几件陶器,怎就这一点点酬劳?”

  “唉,呆公子你就不知道了。”季孙陶一脸哀怨。“这年头陶器不值钱啊,我小老儿要开店,要缴赋税,要养奴隶,要给儿女吃饭,还要喂牛吃草,万一不小心摔坏了陶器,那碎掉的可是血!是汗啊!”

  “喔。”吴青淡淡回应。

  “这会儿忙完了,吴公子一起走吧。”季孙陶又涎着笑脸邀约。

  “不急。我既为阳大人的家臣,应该花些工夫熟悉鲁国的山川,我这里瞧瞧再走。”

  “呵呵,阳虎大人有吴公子襄助,真是我鲁国之福啊。”

  季孙陶又是哈腰鞠躬,又是满口好话,这才呼喝家奴,一行人拉着牛车慢吞吞地走了。

  她以为吴青也要走了,拿起陶盆进洞,却见他也一起进来。

  “天黑。”她蹲下来收藏她的新食物。

  “天黑没关系,我认得路回去。这边还有剩下的肉,你快吃。”

  她摇头。觉得这样表达还不够,又道:“肚子小。”

  “你不是肚子小,是吃得太少。”吴青很坚持,自己坐到干草床上,拿起吃了一半的山薯继续啃着。“我看着你吃完再走。”

  她拿来她的小碗,还是只拣了一块肉。他见了,立刻仰手取过她的筷子,夹了三块肉堆满小碗,再将筷子塞回她的手里。

  她捧着变得沉重的碗,抓着筷子,愣愣地看着他,心里想讲的话就来到了嘴边。“好吃,你吃。”

  “我住城里,常常有机会吃新煮的肉,这给你吃,别放太久,最迟明天一定要吃完,不然味道变了、坏了,就可惜了。”

  她痴痴看着他的笑脸,那眼眸明亮如星……不,那不是星子,是太阳,是她不敢逼视却又喜欢晒着的太阳。

  她慌地低下头,眼热热的,脸热热的,身热热的;她想到了送进窑里烧制的陶俑,大火焚身后,便是脱胎换骨,从泥巴变成栩栩如生的人俑;但,也可能烧制不成,崩裂毁坏,连泥巴都不是了。

  每过一个日出,她就在山洞外壁上刻一条线,四条直线,再划一横,这样就过了五天,待划满六个五天后,季孙陶如期来了。

  他的脸色臭得可怕,那样子像是有人往他那张胖脸涂了一层粪,憋得他眉眼鼻嘴都挤成一团。

  “我看在吴青的面子,这次多给你几条干肉,吃撑你了!”

  她这才发现有一辆牛车不是空的,家奴正搬下几个陶瓮和陶钵,有满满的米,满满的盐,满满的干肉,还有满满的干果和面饼。

  “什么吴国公子!还不是被吴王和伍子胥赶出来的流浪汉!”季孙陶的火气很大,唠叨个不停。“南蛮野人!粗鄙不文!不懂礼乐!听说吴国人成天光着身子跑来跑去,光天化日之下就男女交媾……天啦!这还像话吗!鲁国是有教化的礼义国度,也只有阳虎那个天诛地灭的叛徒才会收留吴青这样的野人!”

  她听得出他很不高兴,似乎是在骂吴青,她忽然觉得他很吵。

  “吓!”季孙陶终于发现走来走去搬陶的她,忙喝道:“泥泥儿,你站住!你该不会学了我的话,再说给吴青听吧?”

  她摇头,她根本学不来那么多复杂的话。

  “不能说啊。”季孙陶紧张地道:“我今天说的,你一句也不准跟吴青说,你要敢说,我以后就不跟你买陶了。快!跟我说,你不说。”

  “不说。”

  “绝对不能说,说了你脸上的黑斑会越长越大,最后会丑死喔。”季孙陶恐吓够了,稍微安了心,又转为倨傲脸色,丢下一块布。“仲孙家死了个老叔叔,一个月后,我要六十个陶俑,男三十,女三十,就照你以前捏的一样奴隶衣色,背部要刻有这个家纹。”

  她捡起布,点点头。她擅捏陶俑,六十个可以如期交出。

  “呜!”一转身,季孙陶看到那几瓮食物,又是槌胸顿足。

  “我的堂哥哥,你快回来啊,我们季孙家活在阳虎脚下,好比蝼蚁苟且偷生,抬不起头来呀。”甚至他的南蛮家臣都爬到我头上来了,想我季孙陶是谁,五代以前还姓姬,我可是周天子、鲁桓公一脉相传的正统王室子孙啊!”

  季孙陶在嚷些什么,她不懂,那些贵族和政事不关她的事,他们在城里怎么杀伐、怎么吵闹,她这个小山头依然日出日落,平静安好。

  季孙陶拉了牛车离开,山头恢复安静,她将食物陶瓮搬进山洞,再坐到干草床上发呆。

  山洞又空了,只留下几尊陶俑,扯开微笑看她。

  除了不说话的陶俑,只有一个人会对她笑,她想他。

  想了又如何?她最后还是摇摇头,提起两只木桶,走下山去打水。

  昨晚下过雨,小路泥泞,她刻意踩下最多泥水的洼坑,感受那湿润软泥的完全亿覆;后来索性脱下草鞋,光着脚丫子,一路趴跶趴跶踩着泥泞,辟着泥土清香,像只奔跑的小鹿,轻快地来到了河边。

  她扔开木桶,直接走下水,稳稳踩住河底软泥,让流动的清水冲洗她的一双泥脚。

  水草款款舞动,河岸芦苇苍苍,原野一望无际,满眼生绿。

  “怎地站在水里,衣裳都湿了。”吴地口音响起,有如绵绵白云。

  他来了!她心脏奇异地怦怦跳动起来,转头看去,他站在那里,笑脸迎着阳光,她顿觉天空更蓝,原野更绿了。

  “风吹,干。”她望向远方,那是风吹来的方向。

  “是南风,夏天了。”吴青也望了那个方向,眸光似乎黯了下,随即用力晃了晃头,绽开笑脸道:“啊!我也来玩水吧。”

  他卷起裤管,踢掉布鞋,一脚猛地踩进水里,溅起好高的一朵水花。

  “哇,好凉快!”他惊喜地笑道。

  风吹舒爽,流水沁凉,她看着他的笑,心怦怦跳着,脸又热了。

  “我总想过来看你,偏偏府里忙。你这个月来可好?”

  她好吗?她不知如何回答,日子照样过,只是会常常想起他。

  “季孙陶今天来过了吧?”他抬起脚,踢了踢水花。

  她点头。

  “我吩咐他,一定要给你应得的工钱。你可知道,上回你烧的狐狸盆,他摆在店里开价二十刀币。二十刀币啊,鲁国没几个人买得起!”

  她摇摇头。她不懂二十刀币有多少,对季孙陶也无好恶,此人固然鄙夷她,讲话傲慢不客气,但他会来买她的陶,给她活儿做,她就不必再走很远的路到城里卖陶,还被顽童丢石子,伤痕累累地回来。

  至于他给多少干肉和盐米,她都接受,只要能活下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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