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一开,她立刻迎了上去,和席安一起把丈夫扶进客厅,让他躺在沙发上休息。
潘席安先要胡星语到门外等她,然后才低声与梁凯菌交代事情经过。
“今天金管会确定将私募基金案驳回,爸爸很生气,冲到办公室当着许多特助和主管面前把哥骂了一顿,我刚好也在场,当然连我也一起骂了。不过我被骂惯了是无所谓,可是哥不一样,他心底很难过,所以晚上我陪他去喝一杯,谁知道他越喝越多,最后喝醉了。”他低头道歉。“对不起,大嫂,是我没把大哥照顾好。”
“原来是这样……席安,谢谢你送他回来,接下来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说什么谢,他是我哥耶。”潘席安无奈一笑。“哥的责任和负担都比我们其他人来得重,个性又要求完美,有时候会钻牛角尖,自然心底的压力就大。这时候,我就庆幸自己不是长孙长子——好了,我和星语先回去了。”
“嗯,晚安。”
送走潘席安,她去拧了冷毛巾,轻轻贴着丈夫被酒精醺红的脸庞,又去挤了杯柠檬汁放在一旁等着——她记得母亲都是这样替父亲解酒。
凝望着丈夫揪紧的眉,她的心底也跟着疼了起来。舍不得丈夫承受这样的压力,可是豪门世家的孩子本就是躲不掉世袭的命运,外人羡慕他们坐拥财富而光鲜亮丽的生活,却没人知道这样璀璨的生活必须付出多少代价。
她伸手轻轻摸着丈夫的眉间,想以最温柔的手拂去他的痛苦与烦恼——
潘天柏似乎醒了。
“唔……”整晚被酒精侵蚀的嗓子已经沙哑,他睁着迷蒙的眼,环看四周许久,才继续说:“我……在家?”
“嗯,席安送你回来的。”她轻抚着他的发。“还难过吗?我扶你去床上睡好不好?”
“不。”他简短拒绝,坐起来闭目休息。不知过了多久,感觉酒意逐渐散去,他便想站起来。
“慢一点……我扶你……”她吃力地扶着丈夫臂膀,想稳住他的脚步。
“我没那么弱。”他摇摇晃晃往前走,高大的身躯此刻看来格外脆弱。
眼看丈夫往书房方向走去,梁凯茵急着上前挡住他。“这里是往书房,你应该去卧室才对——”
甩开她的手,他丝毫听不进去。“我要去书房,我还有好多事要做——”
“你别逞强了,”她急着阻止。“先休息一下才对——”
“我需要你告诉我什么才是对的吗?不要以为我喝傻了,我现在很清醒!放开,别管我——”带着酒意的嗓音比平时更高亢。
“我不是要管你——”梁凯茵放软声音,像是哀求。“先去睡一会儿好不好?”
“一天有几个小时?还说睡一会儿?时间就这样睡掉了!私募基金几百亿的案子就这样睡掉!我这个接班人的位置也是这样睡掉!你以为我可以像你那么幸运,每天只需要打扮漂亮、在家等丈夫回来,过着轻松愉快的少奶奶生活,最大的烦恼就是几时生孩子!”
最大的烦恼就是几时生孩子!丈夫竟然这么说……
明知丈夫喝醉了,可他吐出来的冷言厉语,还是让她觉得被伤害了。
“别这样,我——”她想安抚丈夫,却被推开。
潘天柏转身,踉跄地走到客房前,用力推开门——
“宝宝用的百衲被?”他搜寻了半天,找到在工作台上尚未完成的被面,一把抓起,大掌只消两、三下用力,立即撕成破烂,然后往空中一扔。
“我不想要孩子!一点都不想!你想生,自己去想办法!”
他像是一头受了重伤的野兽,浑身散发着不可理喻的怒意。“听见了没?我不要孩子!我不要!”
然后他跌坐在地板上,重重喘息。
梁凯茵觉得自己像是被撕裂的那张被,瞬时说不出话来。她双拳紧握,怔怔望着丈夫,看着那好几个月来的心血,被狠心地扔在地板上。
她蹲下身,跪坐在丈夫身旁。“为什么不要孩子呢?你不是说要和我重新做夫妻吗……孩子是夫妻爱的结晶,不是吗……”她的声音像是被惊吓过度而微微颤抖着。
“爱的结晶?呵,可笑!”他抬起泛红的眼,声音忿怒又悲切。“你知道吗?我从小就被父亲带在身边,在我被送去日本和美国之前,从来没有一天可以好好睡觉,只要考试不满一百分,一分打一下,当别的父母亲带着孩子去游乐园时,我是在家上一对一的特训课程,跌倒不能哭,听到笑话不能尽情地笑,爷爷和父亲每天都在训话,要我聪明、俐落、灵敏、内敛、果断,忍人所不能忍,这样辛苦无趣的生活过了三十二年,你告诉我,身为潘家大少爷算是什么爱的结晶?为什么大家都要我生孩子?为什么要生孩子来重蹈覆辙,让孩子过这样辛苦的生活?!”
丈夫的控诉,逼得她无言以对、节节倒退,也逼出她无助的泪水。
“柏……”原来他的顾忌,竟是豪门家族加诸于后代的负担与责任,她怎么也想不到……老天,这三十二年来他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
“别叫我……”瞧见她的泪水,潘天柏忽然清醒,怔怔瞅着妻子为他悲伤的神情,开始尝到后悔的滋味。
为什么会在她面前说出这些打算一辈子放在心底的话?只因为她是他的妻,他就要把自己最脆弱、难堪的一面掀开来给她看吗?不,这已经不是他——
“你让我……再也不像我了……”望着妻子,他的语气像是泄了气的气球,突然又涩涩一笑。“也许,保持一定的距离,才是最适合我的婚姻生活……我应该早点觉醒才对……”
“你怎么会这么想?让我陪着你,好不好……”她知道丈夫现在的情绪脆弱,她只想陪在他身旁。
“难道你希望我抱着你痛哭吗?不,我不是弱者,我有能力靠自己站起来——”他撑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出客房。
砰地,她听见书房的门用力关上,怒吼伴随乒乒乓乓摔掷东西的声音从厚实木门阵阵传出。
为什么会这样?她以为自己已经走进他的心底,可是现在他却把她推得好远……
你以为我可以像你那么幸运,每天只需要打扮漂亮、在家等丈夫回来,过着轻松愉快的少奶奶生活,最大的烦恼就是几时生孩子!
在他的心中,她只是一个无知天真的富家女吗?
不只那张未完成的被面,连她的心,也已碎成千千万万片,似乎再也无法拼凑回来了。
第8章(1)
一夜难眠,梁凯茵在空旷的单人床上辗转至凌晨。
丈夫还好吗?是否已经清醒?她该不该去书房探看?
躺在床上,她不愿再回想丈夫今晚愤怒的言语和受伤的表情。她的心很疼,不只是因为被丈夫酒醉下的怒言所伤,也终于明白他多年来隐在心底深处的压力与痛苦,为之不舍生疼。
她该怎么做,才能让丈夫走出家族背景带来的阴影?如何靠近他,才能使丈夫愿意让她陪他抚平心底的伤痕?
想着想着,最后,她疲倦地睡着了。
再度醒来时已天色大亮,一看床边的闹钟,她立刻跳下床。
七点半?这么晚了,丈夫应该已经醒了,她想做一顿丰盛的早餐。
走到客厅,却是安静得像是昨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她走到书房门口,深深作了几个吐纳后,才轻轻敲门。
“柏,起床了吗?”
许久,房内没有任何回应,她敲了敲,语气更柔软。“柏——”
依然毫无声响。她握着门把,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决定硬闯进去。
一旋开门——
没人。
寂静的空间里,没有熟悉的身影,黑色沙发床上放着折叠好的绒被,四周也没有想像中被飓风扫过的一地碎烂,干净整齐得一如往常。
丈夫不在这里。
她奔出书房,找遍房里所有地方,确定丈夫不在家,不知几时出门了。
梁凯茵颓然瘫坐在沙发上,忽然担心丈夫的安危。会不会他其实半夜就离开?他会去哪里呢?酒后驾车很危险,他的情绪又不稳,如果因为酒醉而出任何意外……
她的心陡地一紧,抓起电话拨打他的手机号码,却始终是无人接听的语音回应。
她为什么这么大意?只顾自己躲在房间里做什么?万一他——
怎么办?这时候,她该求助于谁?席安?还是婆婆?
她昨天还跟席安说过会好好照顾丈夫,现在她却连丈夫身在何处都不知道,而婆婆——不,绝不能惊动长辈。
梁凯茵第一次感觉如此慌乱、无助,不知所措。
她颤抖着手,终于还是拨了潘席安的手机。
“席安,天柏和你在一起吗?”她努力稳住喑哑的嗓音。
“哥?没有啊,怎么了?”
梁凯茵一听,悬着的心顿时一坠,泪水忍不住落下。“我早上起床后,发现他、他不见了……”
顾不及颜面,她就这样在电话里哭了起来。
“大嫂,你别急,说不定他只是提早去办公室,我现在马上去找。”潘席安也急了。
“谢谢……”挂上电话,她瘫在沙发上,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与优雅,像是要将昨夜承受的委屈和此刻的恐惧全部倾泄而出,她捂着脸痛哭失声,久久无法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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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接到席安的电话时,她已经哭过一阵,似乎耗尽所有的力气,她的嗓音虚弱得像是飘浮在空中。
“你是说他早晨五点就到办公室?嗯……我知道了,谢谢你席安,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挂上电话,她踉跄起身,昏沉沉地回到卧室床上。
原来一切都是她多想了。丈夫的自制力本来就超乎常人,即使心底受了再大的伤,也不会轻易认输,更别说冲动地做傻事,或者在外面露出任何可能被捕捉到的丑态。
他应该……没事了。
梁凯茵微微松了一口气,终于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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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她准备了一桌丈夫喜爱的菜色,从七点一直等到十一点,才等到丈夫进门。
“柏——”她到玄关前替他拿拖鞋,努力露出最甜美的笑容。“辛苦了,要不要吃点宵夜?鸡汤面好不好?”
潘天柏沉默地褪去西装外套,走进客厅,转到书房。
走到书房前,他忽地止步,回头望她。“昨晚的事……不要告诉爸妈,我自己的问题,我会自己处理。另外……我想我们就暂时先冷静一下吧,这样对你我、对这段婚姻都会比较好,反正,我们以前……也是那样过日子。”
“我不要!”梁凯茵怔了三秒,冲口而出。
他没回话,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旋开门,高大的身影瞬时隐入书房。
不是说好要重新做夫妻,为什么又回到原点?她难以置信地盯着厚实的木门,怔怔得说不出话。
接下来的几日,潘天柏晨出夜归不说,对待她的态度也是淡淡的,什么话也不多说。
甚至连今晚陪他出席上个月就排定的喜宴,才刚离开饭店,他便松开她的手,回家的一路上,两人始终沉默不语。
这样是回到原点?不,是比原点更糟,是从天堂掉入地狱。
要继续这样过生活吗?不,她绝不!
当初她有勇气一路撑到丈夫愿意重新看见她,与她同修婚姻课题,如今怎么可以轻易被击倒?不——
梁凯茵卸妆沐浴后,走到厨房冲了杯参茶,又切了一盘苹果,端到书房前。她轻声敲门,好半晌,木门开启一丝门缝。
潘天柏瞅着她不说话。
“我泡了杯参茶,还有苹果……”这是丈夫向来喜爱的点心,前几日她放在书房门口,隔日便会发现厨房的桌上出现空杯盘,表示丈夫还是接受她的照顾。于是,她想直接端给他——
但是,门被关上了。
她看着丈夫再次隔开彼此的距离,鼻头酸了起来。
不哭,她不能哭。
“柏——”她又轻敲几下。“我不是想吵你,只是担心你的身体,不知道你吃得好不好,有没有睡,是不是心情不好……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为你做什么,不要拒绝我,让我陪着你……”
潘天柏并未离开房门。他一直站在门后,听着她有些颤抖的声音,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要撕裂了。
不是不爱妻子,但是他一向追求完美,从不轻易示弱。他可以轻松地在每个人面前戴上面具,可唯独对她……
越是爱她,越让他害怕自己暴露脆弱的真实面貌。他害怕说着爱他的妻子,要是发现丈夫并非心中认知的强者,会怎么看待他?
况且,虽然明知父亲是为了布局许久的私募基金案被驳回而恼怒,才会将满腔怒气发泄在他身上,但那天父亲的话也打醒了他。身为潘家长孙长子,明知家族长年来的用心栽培为的就是让他成为集团接班人,将家族的财富与权力版图不断扩大,并传承下去,而他现在婚姻出状况,一心二用,自然难以专注于本业,忘了自己对家族的承诺与责任。
他不知如何面对见过自己如此难堪一面的妻子,只能以埋首于工作来镇定自己,至少得让跌跤的脚步站得更稳,领导经营团队重新寻找更值得投资的机会,学习如何承接一个超过上万名员工的大型企业。
即便他并不想要这些财富或权力,但这是他身为潘家人的使命,即使无奈也得接受……
“也许我不够好,没有你想要的聪明能干,但至少让我陪你、照顾你……我不求你对我多好,你不想要孩子,我也不要,你不想耽误工作,我也不会吵你,但不要再对我戴上面具,我不要看到那样的你……”
潘天柏闭上眼,痛恨自己的软弱与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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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许久,梁凯茵终于累了。
她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让自己成为令人厌烦的哭闹黄脸婆?
丈夫怎能这么绝情?他的爱,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能舍去……
她滑坐在地上,怀里还紧紧护着要给丈夫的点心,倚靠着厚实的门,明知丈夫一向不会上锁,她多想不顾一切旋开门把,冲进去要他把心拿出来让她看看——
可是她终究没这么做。
一旦她硬要闯入,难保下回丈夫不会将门上锁,那也等于将夫妻之间那道门锁上——不,她不想破坏丈夫对她仅存的信任……
不知坐了多久,脸上的泪也干了,她勉强站起,将怀里的杯盘放在门口,低声对着门内又说:“我把参茶和苹果放在这里,我回房间了。”
然后,她像是游魂似地慢慢走着,回到卧室,关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