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就是厨娘?」樊翠蓉将陌青禾与陌青苗从头至脚审视一遍。
「是。」陌青禾屈膝福身。「见过表小姐。」
陌青苗依样画葫芦,只是面露好奇,没想到这表小姐长得花容月貌,娇俏可人,听宝财哥说她与自己同龄,上个月才过及笄。
樊翠蓉正色道:「你这炖肉、烤肉、野菇汤还有鲜菇镶肉都做得不错,两盘青菜炒得也还行,就是太寒碜。春卷内馅尚可,但饼皮不够薄,野菇汤里的干贝放太少,还有我讨厌吃冬瓜以后别放了,炖肉里的肥肉太多,都给我去掉……」
「等等,我喜欢吃肥肉。」范名暄赶忙道。「你自个儿不喜欢挑掉就行了,让裴羲听见你这么挑剔,立马把你踢出去。」
樊翠蓉不甘地瞪着他,哼了两声才没再说话。
「我说你这性子要改改,说不到两句话就把裴羲气走……」
「我哪里气他,是他气我。」她怒道。「人家特地来找他,打进门到现在他就没给过好脸色。」
陌青禾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蓦地打了一声雷,心里越发着急,正欲开口询问是否能退下,门口响起裴羲的声音。
「等雨下过你就回去。」
「我不回去。」樊翠蓉嗔道。
裴羲进屋,对陌青禾姊妹说道:「下去吧。」
「是……」
「我还没讲完不吃的东西。」樊翠蓉忙道。「两只脚的我都不吃,鸡、鸭——」
「你不吃别人要吃。」裴羲打断她的话。「这么多规矩,不如待在自己家里快活。」
「说得是。」范名暄点头。「鸡鸭上来你自个儿不吃就是,哪能让大伙儿都不吃?」
樊翠蓉气得脸红脖子粗,又不好对裴羲与范名暄发作,只得朝陌青禾姊妹叫道:「还不下去,杵这儿做什么?」
「是。」陌青禾终于理解裴羲为何不肯结这门亲事,望向他的目光中多了一份同情。裴老爷你也太狠了,这样荼毒自己的孩子。
一离开花厅,陌青苗吐口大气。「好刁钻的小姐,幸好咱们庄子的主人不是她,否则咱们可惨了,不晓得她会不会折磨下人。」
陌青禾虚应几声,急匆匆赶回后院,吩咐妹妹收拾厨房后,便由柴房拿了一捆绳索赶着上山。
走到一半,豆大的雨珠落下,不多时便似瀑布般倾泻而下。雨声盖过了陌丰栗的怒骂声,陌青禾走近时才听清他又在谩骂自己,一股怒意袭上。她真想就这样转身离开,让他在这儿自生自灭。
来来回回走了几次,她终究不忍心,将绳索一端围着树干打结,另一端拿到洞边,冷冷地向下望。
双手遮头,一边破口大骂的陌丰栗,察觉有人站在洞口时,急忙抬起头,雨水一下浸到眼里,让他又气又恼。虽看不清眼前站的人,可除了他那狠心无良的妹子还会有谁?
「你要害死我是不是?快放我出去!」
她将绳索丢到他头上,面无表情地说:「自己爬上来。」她可拉不动他。
陌丰栗一边咒她不得好死,一边就着绳索往上爬,幸好早上吃了两个包子,身体还有些力气,否则真爬不上来。
「再往上走有处山洞,你先到那儿躲雨,别四处乱跑,洪五还在找你,晚点我再给你送吃的。」
不愿他肆无忌惮又去赌钱,陌青禾一直将赌债还清的事压着。
陌丰栗被囚了一夜,心头怒火正炽,哪听得下她的话,一爬上来就要抓她,幸亏陌青禾反应快,后退数步才没让他抓到。
「你给我下去!我也让你在里头过一夜!」陌丰栗扑上来。
陌青禾敏捷闪过,一脚踢中他的腰际。「你这不知悔改的混蛋!」她自小在山里野,比男孩儿还会打架,又怎会怕他动手?虽说长大后,力气不如男人,动作却仍旧比他们敏捷。
两人一来一往,在泥泞中打滚。裴羲藏身在几尺外,一直没有动作。当他瞧着陌丰栗被妹妹打得无招架之力时,不由得露出笑容。
下雨时,他便猜到陌青禾会过来,只是没料到两兄妹会打成一团。
「陌姑娘打起架来不比她的厨艺逊色。」站在他身后的廖延兴也扯出一抹笑。
「你这凶巴巴的臭婆娘、男人婆!难怪敏宽不要你!」陌丰栗大叫。
陌青禾僵住的瞬间,陌丰栗打中她的下巴。痛楚让她倒在地上,陌丰栗失了理智,抓起地上的绳索套住她的脖子。
「看你还敢不敢关我!」他红着眼,愤怒地拉紧绳子。
陌青禾扯着脖子上的麻绳无法呼吸,她挥出拳头打向大哥的眼眶,可拳头未到,他已倒向一旁。
一时间,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大雨让她眼中浸了水,她抬手遮眼,瞧见廖延兴扛走陌丰栗,裴羲蹲在她身旁,拉开她颈间的绳索。他脸色紧绷,黑眸盛着狂暴的怒火。那畜生竟泯灭人性,下此毒手?
陌青禾被轻轻地扶起,喉咙疼得她无法发声,一抬眼正好对上裴羲充满怒气的双眼,她吞口口水,听见他说:「没事了。」
她僵硬地点头,发觉自己在颤抖,却不知是耗尽力量,还是自己差点没命的恐惧,抑或是寒心于兄长的狠绝……怨恨、怒火、不甘心、痛苦、难过、悲伤……一下全涌上,她颤抖得更厉害。
裴羲不知她是害怕还是冷,手指撩开她覆在额前的湿发。「你哥我会处理,我们回去吧!」
她点头又摇头。现在还不能回去,她必须先冷静下来,这样狼狈现身,青苗定会追问。
她蹒跚地往树下走。用尽全力打了一架,如今已是耗尽体力,裴羲不知她要干么,在她险些绊倒时扶住她。
「我抱你回去。」
「不要。」她哑声道。「你……先走,我再待一会儿。」
她倔强的表情、哽咽的声音让他叹气。「别逞强。」他是过来人,自然明白她此刻的疲惫,那是对亲人、对自己的失望与厌倦。
从小他就尝尽人情冷暖,面对家人的薄情、需索,他没有二话,顺从退让,尽心做好分内的事,只求得到父亲的认可,换来的却是一次次失望……如今他的心已冷透,休想他再让步。
裴羲搀着她走到大树下,她依旧颤抖不停,脸色苍白,嘴唇颤抖。
「拜托你走好不好……」她抹去脸上的雨水,声音破碎。
他掏出怀中的汗巾拧乾,不顾她的抗拒为她擦脸。「这儿只有我们,你想哭就哭吧,雨声那么大没人会听见。」虽然无法完全避开雨势,可浓密的枝叶多少挡下一些。
眼泪滑下她的面颊。「你……会听见……」
裴羲长叹一声,蹙眉道:「你怎么这么倔强?」
她想笑,却觉双眼蒙胧,泪水潸潸而下,他靠着树干拥她入怀,不顾她的挣扎牢牢抱住她。
「放开我……」陌青禾想大叫,可下巴与喉咙痛得她只能低吟。
「哭完我就放了你。」虽然他不喜欢女人哭哭啼啼,可想到昨晚她在林子里也不敢放声大哭,心中又生不忍,像是有颗大石压在心上,宁可她痛痛快快哭一场。
「呜……」她一拳一拳打在他身上,哽咽出声。
雨继续下着,自叶间滑落,她的拳头却越来越慢,最终透支所有气力,不再与他、与自己对抗,委屈地哭出声。
听见她放声大哭,裴羲不自觉松口气,心上那块石头悄悄滑落。他抚过她的湿发,发现自己似乎真有点在意她。
原本只是单纯地欣赏她的勇气与处事,怎么如今却在意起来了?
这样一想,他敏锐地察觉她柔软诱人的曲线贴着他,顿觉不自在,脸颊忽地爬上一抹红。他皱紧眉头,有些懊恼,讨厌事情意外发展超出自己的控制,再说若论喜欢,最好是她先喜欢他,他再喜欢她。
一想到她还念念不忘青梅竹马的情人,他更不悦了。现在的发展对他极其不利,他讨厌屈居下风,得想办法扳回一城才行。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快点喜欢上他,这应该不难,并非他自大,他知道自己有副好皮相,性格也不难相处,虽然有时被说无情,但他不觉得这是什么大缺点,冷漠总比被当软柿子欺压的好。
闪电忽地划过天际,雷声紧伴而来,盖过陌青禾的哭声,她颤抖得更厉害,觉得好累好累,为什么好好一个家成了这个样子?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不提心吊胆,安稳地过日子,恶梦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结束?难道这一生都得与兄长搏斗纠缠吗?
她不知自己到底哭了多久,直到看见了眼前的胸膛,才猛然想起靠着的人是裴羲。
她惊吓地要后退,没想他双手却忽地收紧。她厉声道:「放开我。」
他低头,发现她正怒气冲冲地看着自己,眼睛又红又肿,脸上挂着残泪跟鼻水,不由得笑了起来。想到那秦淮歌妓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怎么她就哭成这样,虽然狼狈,但看着也挺可爱。
「你笑什么?」她生气地推他。
他把帕子捂到她鼻上。「擦擦。」
感觉鼻下有股湿意,陌青禾胀红脸,抢下他的帕子把自己擦干净,神情却是忐忑不安。
「谢谢,我洗干净后再还给你。」自己系在腰间的手巾在与兄长缠斗时不知掉哪儿了。
「嗯。」见她困窘地不敢看他,裴羲立刻道:「你不用觉得尴尬,人的情绪积了不泄,对身体没好处,哭一哭你会舒服些。」
「我不是因为哭觉得尴尬,是因为在少爷面前失态。」若让她一个人静静地哭,她岂会尴尬?
「你不用在意。」
第5章(2)
湿衣使她曲线毕露,让他心猿意马,他悄悄移开视线,脸色微微泛红。
陌青禾兀自低头,没瞧见他的异样。「你既知道我把大哥囚在这里,为什么不戳破?是想看戏吗?」
「我不否认是有些看戏的味道,不过却无嘲笑之意,我很欣赏你的计谋跟胆识。」
他赞赏的话语让她惊讶地抬起头。
「起初,我以为陌丰栗是你的情郎。」他将那天晚上的经过简单告诉她。
听毕,她叹口长气。「我开始怀疑这宅子有多少人知道这事,以前就告诉大哥不要爬墙、不要丢石子,他老是一意孤行……」
她忽地沉默下来,心头又是一阵哀伤。「你……把他带到哪儿?」
「先放到马厩去。」
她望着大雨,拭去眼角的泪水,有感而发道:「我母亲是猎户的女儿,小时候她常带我们到山上玩,教我们射箭挖陷阱,我做得永远比大哥好比大哥快,母亲说我像她,好胜心太强。我没有要跟大哥比强的意思,可不知怎地就是做得比他好,父亲常说如果我是男的就好了,有时我会想……大哥是不是因为心里不痛快才变成这样……」
「你想太多了。」她眼中的自责与伤心让他蹙眉。「你兄长这种人我看得太多了,自己不求上进,就算贵为王室之子,也不过是目中无人、趾高气昂的纨袴公子,腹中无半点墨水、无一丝聪明才智,只会仗势欺人的混帐。」
裴羲冷冽的表情让她心中一凛,想着他是不是受过太多闲气。
「遇上这样的人你怎么办?」她询问。
陌青禾虚心求教的表情让他微笑。
「我虽无显赫的出身,可我有这个。」他指着脑袋。「我虽讨厌士族贵胄嘴脸,可其中还是有可结交之人。世上诸事互利互惠,我在对方有难时给予帮助,他日我若落难,他自会施予援手,可要让对方觉得有与你结交的价值,就得有真本事,除了与之为友,还得有幕僚之才。」
他在江宁经营了八年,显贵才俊认识不少,起初几年只是经商,一边调查哪些人值得深交,他可不想因为是商人就被当冤大头,只要与一、两个为友后,圈子便会自然扩大。
可他做得极低调,主要是不想让裴家晓得他与权贵有来往,免得徒增困扰。他对裴家尽的不过是血亲之义,要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却是不可能。
陌青禾听得极有兴趣,又问了他一些事,他也一一回答。这大概是他跟女人说最多话的一次,她双眼发亮,对于那些不熟悉的事情显露旺盛的好奇,若不是她忽然打了喷嚏,两人大概还会这样聊下去。
雨已转小,两人还穿着一身湿衣,虽说是夏季淋点雨无大碍,可不赶快将衣裳换下还是会得病。
裴羲中止话题,提议淋雨回屋。他练过强身之术,穿着湿衣虽不舒服,可没有大戕害,但她不同,寒湿之气若入体,怕要大病一场。
两人在雨中前行,陌青禾蹙着眉头,身体僵硬疼痛,方才与兄长大打出手没觉得痛,现在才发现双手、肩膀、下巴、肚子、胸口都不舒服。
裴羲看出她的迟缓,下坡时伸手搀扶她,她原要拒绝,毕竟男女有别,但一想到逞强的结果是有可能一路滚下山,她还是决定接受他的帮助。
裴羲握住她的手,发现她除了关节瘀伤外,手指也不似大家闺秀们细致,指腹与掌心覆着薄薄的茧,手背手指上还有许多细小的伤痕。
发现他在看她的手,陌青禾困窘地红了脸,急忙要缩回手,他立刻道:「小心。」
「我没事。」她低下头,恨不得把双手藏起来。
发现她的不自在,裴羲立刻道:「我若松手,你会摔倒。」
「我知道。」她拉着裙摆,小心往下走。绣鞋沾满泥泞,如滑溜的鱼无法抓抱,她一个不小心差点倒栽葱。
裴羲伸出另一手,揽住她的腰,使她不至于滑倒在地。两人离得极近,陌青禾尴尬道:「谢谢,我可以自己……」
「别乱动,等会儿摔跤更麻烦。」他低声道,没忽略她的不自在。「只剩一小段路,我抱你下去吧!」
她大惊。「不用,真不用。」这可不合礼教。
「那就用扶的。」他温和地坚持。
陌青禾忐忑地点头,总觉得他怪怪的,但又说不出哪里怪。
裴羲搀着她走下坡,她的双颊越来越红,眸子透着一股羞涩。
「你的手好冰。」
他不说还好,一说她更察觉手心传来的温暖。
「等一下喝碗姜汤就好了。」她局促地说着。
一到平地,她立刻挣开手,低头道:「多谢少爷。」
她慌乱的表情让裴羲很满意,微笑道:「陌姑娘不需如此客气。」
她抬起头,正要告退,心思却让他温柔的笑容弄得更加混乱。是她的错觉吗?怎么觉得他变得好温柔……
那个怒斥她、不许她顶嘴的二少爷跑哪儿去了?
「快进去吧。」虽然想与她再多聊一会儿,可雨还在下,更别说一直穿着湿衣对身体不好,若她因此着凉,岂不因小失大?
「是。」陌青禾忙道,快步推门走进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