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青禾接着赶到,双颊因疾跑而染上两朵红晕,她猜想赌坊的人今天会来,却没料到来得如此早,实在是太糟糕了。
本想喂饱二少爷后再告诉他哥哥欠债一事,结果却让他在这种情况下知晓,这下可麻烦了……
她顺顺呼吸,走到裴羲面前。「青禾的家务事惊扰公子了,朝食已经备好,还请慢用。」
说完这话,她转身似要走到屋外,裴羲挑了下眉,出声道:「在这儿谈吧。」
陌青禾僵住,回头瞧了裴羲一眼。「这……」
「是啊,这儿谈吧。」范名暄也出声附和。「怎么能让你一个弱女子夹在这些豺狼虎豹里?」
弱女子?裴羲实在很难把这三个字与陌青禾联想在一起,尤其是亲眼见到她如何训斥陌丰栗之后。
有此同感的并不止他一人,洪五身后的汉子咕哝一句:「她才不是什么弱女子,凶得像母老虎。」
在场的只有范名暄一脸疑惑,正想追问,洪五对手下斥责道:「别废话。」随即转头朝向陌青禾。「你大哥欠了五十二两银子。」他再次拿出欠条。
陌青禾脸色一变,接过欠条,共有二十三张,有时借一两,有时借十两,每张并不相同。昨天就该拿个大石头砸死那混帐!她咬牙切齿地想道。
她面无表情地把欠条还回去。「先前我已经说过,他的所作所为跟我没任何关系,你们若再借他赌金,就得自承后果。」
「我也说过赌场没有把客人往外推的道理。」洪五将欠条放回袖口。
「客人吗?我以为他们叫肥羊。」陌青禾冷哼一声。
「没错。」一旁的张宝财点头。「早跟你们说过陌丰栗已被逐出村子,不是我们村里的人,以后他的事别再找上门来。」
「对。」简来金不擅言词,只说了这一个字。
「要打发我们还不容易,付银子吧!」洪五说道。
「没银子。」陌青禾回道。
「怎会没有?有人帮着你呢。」洪五冷笑。「小娘子攀上高枝了。」
陌青禾一头雾水,正要细问,洪五接着又道:「既然事主已在此,公子们发个话吧,银子我找谁拿?」他的目光扫过裴羲与范名暄。
「裴贤。」裴羲唤道。
「是。」裴贤上前,他与陌青禾差不多同时赶到,因主子在他不好擅自主张插嘴,所以一直站立在旁。
「把钱付了。」裴羲简短道。
裴贤脸上一阵喜,忙道:「是。」他急匆匆地就要到库房支领。
「等等——」
陌青禾错愕地要阻止,裴羲开口打断她的话语。「你跟我来。」
也不等她反应,他转身就走,陌青禾急忙小跑到他身边。「我不能——」
「这里谁作主?记住你的身分。」他冷喝一声。
火苗一下窜上她的双眼,嘴唇抿得死紧,胸口急促起伏,不停告诫自己这宅子、这庄园都是裴羲的,当家作主的是他不是自己。
费了好大的劲儿,陌青禾才低下头,咬牙吐出一个字。「是。」
第3章(1)
裴羲满意地点头,领着她穿过回廊,走进书房。
「现在你可以一吐为快了。」
他嘲弄的语气让陌青禾恼怒,她抬头道:「青禾愚昧,不懂少爷是何意?」
她横眉竖眼的模样让裴羲扬眉。「难得发善心,却有人不领情。」
「少爷对庄田里的佃户宽厚,青禾由衷感激,也认定少爷有副好心肠,但即使心肠再好也不可能无缘无故替人还债,更别说金额不小,少爷有什么目的就直说吧!」她冷厉地看着他。
「我是有目的没错。」他大方承认。
「不管你有任何目的我都不会答应。」她怒目而视。
「你以为讲一句没钱,他们就会放过你?」他扯了下嘴角,似在嘲笑她的愚蠢。
「我没那么天真。」
「所以你原本打算怎么做?」他挑起眉头,不认为她真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以为可以帮我几次?那混蛋还会再进赌场——」
「他不会再去了。」
「你以为讲一句不去,他就不会去吗?」她冷笑,仿着他的语气。
「同样的钱我不会付两次。」他淡淡地说。「你虽然有胆识,终归心肠太软,若不是妇人之仁,就不致落到卖田又卖房,甚至连人都卖了。」
陌青禾的脸青一阵红一阵。
他继续道:「你的卖身契只有两年,对吗?」
她不发一语,点点头。
「五十二两就当我借你的,以你的厨艺很快就能赚回这些钱。」
她的表情由怒转惑。他真的只是单纯地借她银两吗?
「洪五为什么压了一年才来讨债?」他对这一点不解。
她不悦道:「他想逼我嫁他做妾,再一个月丧期就满,他算好时间才来的。」
原来如此。「因为厨艺?」
她不甚高兴地睨他一眼。「他不知我善烹调。」
裴羲这才发现自己想错方向了,应该是看上她的外表跟性子吧,陌青禾长得秀丽端庄,脾气虽有些呛,可对男人来说,和顺温婉与刁蛮辣子各有风情。
「我若没插手,你打算怎么解决?」他好奇地问。「让张宝财与简来金帮你轰人吗?」
「我自有办法让他们走。」她瞥他一眼。「你还没说出你的目的。」
「你说不愿做洪五的妾室,若这人是范公子呢,你也不愿意?」他靠着桌案,双手交叉在胸前,等待她的回答。
原来这就是他的目的?陌青禾先是不可置信,接着怒火飙升,双拳紧握,似在考虑冲上去揍他两拳。
「你们这些纨袴子弟、世家公子,不要欺人太甚!」
他扬起嘴角。「怎么,范公子不好吗?他可是一表人才,家财万贯。」
监于再说下去,她可能会做出血腥暴力之事,陌青禾转身往外走。「我会尽快还钱,还有,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插手我的事。」
「要走也等写好借条吧。」他走到椅前坐下。「磨墨。」
陌青禾停住步伐。「我去叫碧莲——」
「你没手吗?」
她飞快反驳。「这句话该我问你。」
他的双眼浮上笑意。「记住你的身分,我一直在容忍你的无礼。」
「是我在容忍你。」她瞪他。「请你记住,我是厨娘不是你的奴婢。」
「对我来说都是奴才。」他瞥了眼砚台。「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别忘了你现在的身分,过来。」
她立在原地不动,手指绞紧裙侧,与他四目相对,双眼喷火,脑中闪过各种从书房读来的刑求——用鞭子抽打他、拿红铁烙印他、在他额上刻王八、赏他巴掌、踢他屁股,要他跪在地上喊:姑奶奶饶命、姑奶奶饶命……
深吸口气,气平了些,她走过去拿起砚条开始磨墨。这是他的骨头,她要搅碎他,搅碎、搅碎……
砚条磨得飞快,几乎看不清手上的动作,裴羲忍不住露出笑,拿起毛笔,左手顺了下纸张,说道:「你不愿做范名暄的妾,我能帮你回掉,不需要气成这样。」
她怔忡地停下手上的动作,裴羲趁势蘸上墨,一边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总要嫁人……」
「奴才嫁不嫁、嫁给谁,凭的是主子一句话,这道理我明白,就因为明白所以不做奴才。当初来这儿工作,用的是聘雇名义。我不会笨到卖了自己入奴籍,一辈子翻不了身,所以我的婚事不是你能作主的。」她一口气把话说明白。
「我并没要打发你嫁人。」他流畅地在纸上书写。「只是不明白范公子这样好的条件,你为何不嫁?」
「妾室一样是奴才,律法上写了『妾乃贱流』,自个儿的事作不了主,什么都得听嫡妻的,若遇上个妒心重的,把你往死里整,还不是得咬着牙让人打杀,我又不是活腻了。」她冷哼。
更可怕的是律法上还写着妾通买卖,意思就是说妾像货品一样能转卖转送,再者,妾若以下犯上打了嫡妻是死罪,可正妻打死小妾却是无罪的,她又不是犯傻了才去做人妾室。
不只嫡妻,许多男子也将姬妾视为玩物,一不如意就杖杀,甚至还有把皮剥了钉在墙上的。虽说不是每个男子都丧尽天良,可此等行径令人发指,使人心寒。
「不说远的,我们村里有几个姑娘因为家贫,卖给富贵人家做奴婢、小妾,至今还没听过哪个过得好的。」她才不想忍气吞声地过一辈子。
想到她刚烈的性子,裴羲没再绕着这话题打转,迅速写好借条,把笔递给她。
陌青禾看了一眼,确定没错后,在借贷人下头写上自己的名字,他瞄了眼笔迹,立刻确定书里夹的纸条就是她所写。
他拿起另一张纸誊写借条,再让她签好,共一式两份,两人各持一份,陌青禾将借条放入荷包内,说道:「如果没事的话,我下去了。」
他点点头,陌青禾如获特赦,迫不及待走出去,忽然又想起礼节,回身朝他一福后才走出去。
这时,一个身影从柱子后窜出,高举面棍,把她吓了一大跳。
「姊,你没事吧?」陌青苗一脸惊慌。
她诧异道:「是我问你才对吧,脸色这么难看,拿面棍干么?」
陌青苗擦擦额上的冷汗。「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应付洪五他们,所以躲在暗处准备突袭,谁晓得二少爷把你叫去,我以为他要对你不利,所以也跟来了,只要你一尖叫我就冲进去。」
「就凭这面棍?」陌青禾取笑。「是要打人还是面皮?好歹抓把菜刀。」
「本来要拿扫帚的,不晓得让来金收到哪儿去了。」她抹过眼旁的汗,一阵刺痛让她大叫。「喔喔——」她拚命眨眼。
「又怎么了?」陌青禾又好气又好笑。
「眼睛!我的眼睛!刚刚沾了辣椒粉,喔喔——」
「别摸。」她拿出帕子捂住妹妹的眼。「快走,用水冲。」
她扶着妹妹往厨房走,一边骂道:「你真是……还说要帮我,敌人没倒你先亡。」
「别说了,眼睛好痛……」她又是鼻涕又是眼泪。
两人走远后,裴羲才跨出书房,笑着摇摇头,闲散地走到花厅。范名暄正在吃鸡粥,一见他来,立刻嚷道:「快来尝鸡粥,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粥,说是人间美味也不为过!入口即化,肉香粥香,怎么同样是鸡粥,满福楼厨子做的就没这么好吃。」他心满意足地又喝一口。「陌厨娘在你这儿真是屈就了,还是让给我吧,反正你对吃的又不挑。」
裴羲瞄他一眼,淡淡道:「我刚刚已经问过了,她不肯。」
「为何?」他诧异道。
裴羲坐了下来,看着食案上的鸡粥、肉包、烙饼及三盘小碟,盛着凉拌莲藕、辣拌黄瓜与鸡丝粉皮,仍是常见的菜色,但味道很细腻。就拿凉拌莲藕来说,虽以醋为主调,可又带着一丝甘甜,在夏日享用,开胃又降火。
肉包的内馅是青葱与猪肉,也极平常,可外皮香又有弹性,一口咬下,葱香在口中散开,混着肉末与汤汁,让人停不下嘴。
「我说真的,你这厨娘还是让给我。」范名暄不死心地说道。「用买的也行,今天那五十二两由我出吧!」
他挟起鸡丝粉皮及铺盘的青瓜丝,蘸着酱汁送入口中,爽脆的青瓜丝,滑嫩的粉皮及绵软的鸡丝交融在一起,拌着麻油香、葱蒜与胡椒香味,让人精神一振。
「别跟我瞎搅和。」裴羲拒绝。
范名暄浅笑道:「莫非你对小娘子有意思?」
裴羲没理他,继续用餐。
「我还没看你发过好心救助落难女子,去年不是有个秦淮歌妓,身世凄凉,哭红眼要跟你,那楚楚可怜的模样……连我这遍览名花、铁石心肠的人都忍不住心软,结果你一眼没看就走了。」
见他没反应,范名暄继续道:「陌青禾没要你帮,你硬是插手,到底打什么主意?真看上她?」虽然陌青禾长得不错,可比她美的女人多得是,就不见裴羲动过心。
「我也该成亲了。」裴羲淡淡地说道。
「咳——」范名暄拍了下胸口,差点被包子噎死。「你说笑的吧?」
「你忘了我为什么与父亲吵架?」
范名暄脑袋一转,明白了。「你不想娶樊翠蓉,所以打算利用陌青禾,来个先斩后奏?」
樊翠蓉是裴夫人的远方表亲,打小见到裴羲后就非卿不嫁,偏偏个性娇蛮,难以相处。今年她正好及笄,已到适婚之龄,两家便开始商议婚事,裴羲坚决不娶,因为这事父子没少吵过。
「什么利用?」裴羲不悦地瞥他一眼。「我与她互蒙其利。」
昨晚目睹陌青禾与兄长争吵,她的胆识与机智很对他的脾胃,突然有了这念头。
若不是为了婚事与父亲起争执,他也不会这么想,可与其让父亲决定他的婚姻大事,不如由他自己挑选。
范名暄笑道:「你别火,反正不关我的事,我不蹚这浑水。」裴羲也不是蠢人,不需要他的意见。「不过你说的也没错,婚姻还是得互蒙其利才好,只是我看那陌青禾不是好欺的……」
「我没要欺她。」陌青禾不是能让人胁迫的个性,他也不想仗势欺人,等到适当时机开口,他相信她不会拒绝。
「嗯……」范名暄点点头。「我多嘴再说几句,就算你有办法让她答应,可伯父那关不好过。陌姑娘虽烧得一手好菜,可没背景没嫁妆,当个妾还行,你要娶她为妻怕是有困难。」
「我自有办法。」裴羲喝口鸡粥,浓郁的香味与口感让他扬眉。
「好喝吧?」范名暄微笑。「既然你胸有成竹,我就不废话了。」
★★★
与姑姑、妹妹用过朝食后,陌青禾示意青苗把碗筷洗一洗,她要到林子里思考一些事。
「姊,你要思考什么,二少爷不是帮我们还钱了?」
「万一下次又来呢?你以为二少爷有那么好心,次次帮着咱们,即使他肯我也不肯,别忘了咱们的田跟房子就是这样没的,再有金山银山也让那混蛋败光。」陌青禾微怒道。
陌青苗沉默下来,叹口气。「大哥为什么就是不改呢?」
「性子不是说改就能改的。」陌雪梅说道。「再说瘾头更难戒。」
「不过有一点很怪,大哥跑去哪儿了,怎么没来找我们?」陌青苗困惑道。
「管他去哪儿,别来烦咱们就好。」陌青禾走出耳房。
陌雪梅深思地望着青禾的背影,听见青苗喃喃自语道:「大哥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陌青禾回到厨房,从蒸笼里拿出三个大肉包,想想又把一个肉包放回去,才拿净布包起来,以葫芦装了些水,打开后门走出去。
才到半路,就听见陌丰栗不停喊着救命,过一会儿开始骂她,说她泼辣狠毒、谋害兄长、最毒妇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