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她搂着姊姊手臂。「没想到二少爷长得挺好看的,那范公子也不错,就是白了些,像个姑娘。」
「小心让人听到。」陌青禾压低声音。
「听到了也没关系,我又没说他们坏话。」
陌青禾打趣道:「明天阿松来,我告诉他你称赞别的男人好看,瞧他吃不吃味?」
「唉呀,你干么跟他说这个。」她摇着姊姊的手臂。「别跟他说,阿松醋劲可大了。」
陌青禾笑着没说话,听着妹妹聒噪地开始说起她上回随口称赞了简来金身体壮实后,阿松两天不跟她说话,自己在那儿生闷气……
渐渐地,妹妹的声音与大雨融在一块儿,她走神地想着,不知道少爷要待多久?说自己不挑食,结果腌萝卜几乎都没动,竹笋汤也没喝,不像另外两人吃得干干净净。
她不认为他是因为吃不下而放弃腌萝卜,最上头的那一块被咬了一口,就搁在一旁,很明显他是不喜欢萝卜的味道。
只能等晚膳时再试一次了,希望他不是讨厌青菜,否则可难办了,这儿肉类不多,蔬菜却是一园子——
★★★
接近傍晚时,大雨总算停了,廖延兴本欲回裴府通知,说少爷暂住庄内,过些日子才回去,却让裴羲给拦了。
「路上泥泞,明儿一早再回去不迟。」
廖延兴明白他还在生老爷的气,也就应下了。
晚膳比午食丰盛许多,一大盅佛跳墙、两盘姜醋鱼、八宝豆腐、两盘炒鲜蔬及竹笋鸡汤,不像午膳时各有食案,而是摆满一桌,让他们一块儿食用。酒自是少不了的,裴贤从地窖里拿出农人自制的酒酿,让奴婢们在席间为他们斟酒。
果盘与糕点最后呈上,三人其实都已饱足,但还是忍不住吃下鲜果奶酪。这是范名暄下午对陌雪梅提出的要求,想吃宫廷点心过过瘾。三人之中就数他最好吃,在城里还开了家酒楼。
裴羲从没在晚上吃得如此饱足,即便过了子时仍觉腹中积食,难以安眠,遂起身漫步闲走,走到中院时,想起这儿似乎有间书房,便信步往屋里走去。
点上烛火后,他发现架上的书多了不少。三年前,他来的时候不过一排书,现在多了好几排,他飞快扫了一眼,大多是才子佳人小说,窗边有不少花花草草,梁柱上还挂了几盆垂吊的蕨类植物。
裴贤应该不会花这些心思,想必是陌家姑侄布置的。裴羲随手抽出一本书,翻了几页,却见一张巴掌大小的纸张夹在里头。
纸上画着一个萝卜,线条虽简单,却维妙维肖,旁边还写了两句话——萝卜入诗我不会,入菜倒能摆一桌。
笑意一下跃上嘴角,裴羲轻笑几声。从这两句话推测,写作者最有可能是陌青禾,她是个厨娘,做一桌萝卜宴自然不难,白日见她行事规矩、冷静自持,没想也有这样俏皮的一面。
他随手翻了翻,后边又有一张纸片,白菜静静躺在上头,依旧是两句话——清热去烦用白菜,炖得一锅度夏暑。
他微微一笑,又往后翻,却没再发现纸张,瞬时有些失望。虽然称不上文采,却挺诙谐。
他正欲翻阅其他书籍,蓦地听见后头传来奇怪声响,他立刻吹熄蜡烛,无声地自窗口跃出,正好瞧见一个黑影鬼鬼祟祟地接近仆役房。
「喵喵……」黑影对着其中一间房喵叫了几声,又拿小石子打向窗棂。
裴羲隐在暗处沈下脸。没想到这宵小还挺熟门熟路的,不多时,一个身影自房里走出,竟是陌青禾。
裴羲冷笑。才子佳人的书看多了,也来仿效后花园私会吗?
那人上前就要说话,陌青禾哼了一声,朝后门比了下,对方点点头,拉了门闩,走出去,裴羲无声无息跟上,须臾间,发现自个儿后头也跟了人。
「少爷……」
裴羲转头对他比个噤声的手势,廖延兴颔首不语。他起床如厕,听见后头有声响便悄悄跟来了。希望陌厨娘不是要干坏事,他还想多吃她煮的膳食,而不是把她送进衙里吃牢饭。
两人走上斜坡进入树林后,才听见陌青禾怒道:「不是跟你说过不要爬墙进来,还学猫叫丢石子,是想把人都吵起来吗?」
「我有急事。」
「除了要钱你能有什么急事?」
「这次你一定要帮我,不然我就完了。」
「你是不是又去赌了?」陌青禾怒道。「上次已经说过不会再帮你还赌债!」
「这是最后一次——」陌丰栗急道。
「最后一次?」她打断他的话。「父亲让你气死、农地被你卖了,家也让你弄垮了,哪一回你不是说最后一次?」她气得握拳,若不是为救他一条狗命,何须卖地卖屋?
「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我这次一定改!」陌丰栗立刻道。
「这些话我不想再听,你走吧。」
见妹妹要走,陌丰栗抓住她的手臂,嚷道:「不给钱的话,他们会把你跟青苗都给卖了!」
「你倒是贵人多忘事,我跟青苗早让你卖给裴管家了。」陌青禾冷笑。「要不要把卖身契拿给你看?」
虽然只签了两年,裴管家人也不错,但想到原本有田有房,如今却成了下人,能不气吗?
陌丰栗一时哑口无言,慌道:「反正你得救我,否则他们要断我手脚,我是说真的!」
「真的又如何?我没钱给你还赌债,他们若真上门,我先给他们两铜板,拜托他们痛快点,别光说不练,立马打断你的腿,再剁下你十根手指头到城里去乞讨还债。」她面无表情地说道。
陌丰栗骇然地看着她,树后的裴羲忍住笑意,没想陌青禾发起脾气如此剽悍,可惜心狠得太晚,否则怎会落到卖地卖屋的田地。
「没事的话我先去睡了,明天还要应付赌坊的人。」陌青禾说罢便走。
陌丰栗一把扯住她的手。「你怎能说这样的话,怎能见死不救?我是你大哥……」
「老实跟你说了吧。」陌青禾甩开他的手。「你不是我大哥。」
「你——」
「父亲临终前都跟我说了,你是他从粪坑里捡回来的……」
裴羲浅笑。这姑娘实在让人哭笑不得,连后头的廖延兴都忍不住捂嘴,免得笑出来。
「你胡说!」陌丰栗叫道。「我知道你生气……」
「我是说真的。」她严肃道。「你不觉得自己长得跟我们不像吗?都怪父亲一时心软,把你从茅坑里捡回来……」
「陌青禾!」陌丰栗胀红脸,恼羞成怒。「我没时间跟你说疯话!你到底要不要给我钱?」
「没钱。」
「你没钱可是姑姑有钱——」
「你胡说什么,姑姑哪有钱!」她厉声道。
「人家都说她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娘娘给了她一些首饰跟银票。」他的双眸浮现贪婪之色。
陌青禾气得咬牙切齿。「这些没脑的浑话你也信!姑姑回乡那天你也在场,包袱里除了衣物外还有什么?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偷偷翻看了好几次。」
「她准是藏在某个地方……」
再说下去,她真会扑上去给他一顿好打,陌青禾转身就走,却让他再次抓住手臂。
「不然……不然……你偷点东西出来让我拿去抵债。」陌丰栗开始动歪脑筋。
「你是不是疯了?!」她叫道。
「你不敢的话我去。」他壮起胆子。来这之前,他才让赌坊的打手给痛揍一顿,若天亮前筹不出钱,他就完了。
陌青禾深吸口气,冷道:「你只管去,庄子的主人回来了,被逮住可别怪我没警告你。」
他怔了怔,但很快反应过来。「只要你帮我就不会被抓到——」
竟有脸讲这样的话?陌青禾勃然道:「办不到。」
「你真的要见死不救?」陌丰栗大喊。
陌丰栗这副死缠烂打的窝囊样让裴羲皱下眉头,正考虑现身,身后的廖延兴已经忍无可忍,小声问道:「要不要小的教训他?」
「好,你不帮我没关系,我去找阿松。」他使出杀手鐧。
陌青禾立即变脸。「你非要把青苗的婚事也毁了才甘心是不是?」因为兄长好赌成性,阿松的父母已经有点想退掉儿子与青苗的婚事,他若真跑去借钱,这婚事立即就吹了。
「你帮我我就不去。」陌丰栗立刻道。
裴羲冷下脸,正欲示意廖延兴出面时,却听见陌青禾咬牙说道:「好,你狠。」
陌丰栗大喜。「你答应了。」
「跟我来。」她往林子里走。
「你去哪儿?」
「我还有一些私房,埋在林子里。」
见两人往前走,裴羲自然也悄悄跟在后头。
「唉……陌姑娘犯傻了。」廖延兴小声叹道,赌鬼这等人贪婪如无底洞,这回给了他,下回一样来。「今儿个不让他去找阿松,难道他以后不会去吗?」
听陌青禾的话语,阿松将来便是妹夫,成了亲人后,陌丰栗讨起钱来更不会顾忌了。
裴羲没有说话,只是无声跟上。
走了一段路,陌丰栗不耐烦地问道:「到底在哪儿?」
「快到了,不就是怕你发现所以藏得远些吗?」陌青禾没好气地说。「往右拐,杏树旁算过去第三棵树下。」
陌丰栗当即加快脚步,陌青禾长叹一声。「你自己去挖吧,拿了快走省得我改变主意。」
「好,我拿了就走,以后不赌了。」陌丰栗语气轻松。
陌青禾一个字也不信,她站在原地,瞧着陌丰栗往第三棵树跑去,急促的脚步声在林子里回响。眼见他离目标越来越近,十尺、九尺……八、七、六……
啪嗒一声,陌丰栗倏地消失在陌青禾眼前。
「啊——啊啊啊——」
尖叫声瞬时在黑夜中炸了开来。
第2章(1)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裴羲与廖延兴愕然,下一瞬,两人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但陌丰栗的尖叫掩盖了两人的笑声,因此陌青禾一直没发现有人在她后头。
她慢慢走近陷阱,蹲下身看着在洞内惊惶尖叫的身影,顺手抓起地上的落叶、沙子丢向他。
「闭嘴!」
陌丰栗这才回魂,惊惶地抹去脸上的沙子跟落叶,不可置信道:「你……你害我……」
「好好待在这里反省。」她起身欲走。
「不要不要,青禾快救我!山里有野兽……」他叫嚷。
「来了正好,你禽兽它野兽,可以义结金兰做兄弟。」她冷哼。
「不要啊,青禾,你不能这么狠心……」陌丰栗惊惶了起来。「这洞里都是泥泞,我会冻死的!」
「冻死?现在可是夏天。」她又丢了好几把落叶到他头上。「你不是爱赌吗?赌我会不会救你上来……」
「别闹了!」陌丰栗愤懑道,双手并用地想爬上去,可下午刚下过雨,土质松软,找不到使力处。
「会还是不会?下好离手。」她抓起石子打他。「我现在拿几颗石子丢你?说啊你!」
裴羲扬着嘴角注视这一切,今夜月色清润,将她脸上的表情照得分明,白日里冷淡无表情的面孔,如今却是满含怒色。
「我扭到脚了。」陌丰栗哀叫。
陌青禾淡淡地问:「严重吗?」
「严重,都肿了。」
「那好,老天总算开眼了。」她仰头朝天拜了拜。
裴羲扯了下嘴角,听见后头的廖延兴闷笑一声。
「你在这儿好好反省。」陌青禾转头就要走。
「青禾、陌青禾,你不能这样,我好歹是你大哥,父亲如果知道你这样对我,绝对不会瞑目的……」
她握紧双拳,厉声道:「你还敢在我面前提父亲?他就是让你活活气死的!」她切齿拊心怒不可遏。「你再敢说一个字,我立马就搬大石头砸死你,让你到黄泉给父亲忏悔!」
陌青禾站在洞口旁,阴狠地盯着他。瞧着妹妹脸色泛青,双眼净是杀意,陌丰栗不由得害怕地吞口口水,不敢再言语。
她扭过头不再看他,快步离去,深怕自己再多待一刻就会禁不住冲动拿起石头砸向洞内。
下坡时,她因走得太急,加上山路泥泞,身子失去平衡,惊叫一声滑倒在地。
「可恶!」她怒叫一声,蹒跚站起。
想到小时候无忧无虑、爹娘疼爱,如今痛失双亲、一无所有,兄长沉迷赌坊至今不改,她一时心伤难忍,啜泣出声。
「父亲,女儿真的已经没有办法了……」
她扶着树干,哭了几声后,便咬住下唇不许自己落泪。
「有什么好哭的,不要再哭了……」她掐着自己的手臂,不让自己失控。
藏在暗处的裴羲听着她哽咽的自语,在心中叹气。真是倔强的姑娘。
经过几个深呼吸,陌青禾冷静了些,抬手抹去眼泪,蹒跚走回后院,以清水洗净双手后,蹑手蹑脚地回房,见妹妹仍睡得香甜,她松口气,换下污裙,在床上翻了半宿,辗转难眠。
想起父亲含泪卖掉田地,盼着大哥能洗心革面,却仍唤不回他的良知,最后病倒在床、形容枯槁,她就恨不得搬起大石头砸死他。
泪水再度湿透面颊,陌青禾哽咽入睡,梦中与上门讨债的地痞流氓打成一团,睡得极不安稳,直到鸡叫声将她自恶梦中拉出,才起身走到外头汲水漱洗。
随后,她进厨房淘米泡上一个时辰,接着便到鸡舍抓了一只母鸡,熟练地放血除毛。她不是顶爱做这事,小时候见娘亲要杀鸡,她急得抓了老母鸡就跑,母亲拿着菜刀在后头追,把邻人都吓坏了,直嚷着:「你这是杀儿还杀鸡呢?」
小时候她像男孩一样,可野了,抱着老母鸡满庄子跑,母亲追不上,叫嚷着有本事就别回来,她也不在意,笑呵呵地带着老母鸡散步,把它领到山里放生,晚上回去时挨了一顿揍,父亲跟大哥护着她,没受多少皮肉苦。
半夜,母鸡又自个儿回来了,她醒来时母亲已经炖了它给祖母补身子,她好几天不跟母亲说话,母亲也没理睬她,直到几年后母亲生病,她不得不担下家务,才真正理解自己有多傻气。
处理好鸡只后,她进厨房拿起昨晚睡前揉好的老面团,加入面粉、水、糖、油及一小撮盐搓揉,将它们揉成弹性又不黏手的面团后,放至碗内,再罩上拧干的湿布,接下来还得再等上半个时辰,才能开始做包子。
除了包子跟粥外,她还打算煎些烙饼,让二少爷及范公子啖得饱足又满足,照她所想,今天赌坊的打手定会上门讨债。她不清楚二少爷与范公子会不会拳脚功夫,但廖延兴既是护卫,必然功夫不弱,有他在,她并不担心身家安全。
即使对她兄长欠下赌债之事有所不满,二少爷也不会让赌坊的人在自己府邸撒野,就算觉得脸上无光要将她逐出府,也会等到赌坊的人离去后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