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摸黑入惠堂,细细再检视过大体的,是大人吗?”依照律例,验尸不能私验,更不能夜验;无视规矩的公门中人自然是不少的,真正令陶知行耿耿于怀的不是大人在深夜独自验尸。
一个县令,且还是在大理寺待过之人,会验尸不稀奇;陶知行不明白的是,大人分明深谙检验之道,手法有别于陶氏,所用器具更趋近某一传统流派……她曾讶异尸身保存完好,现在想来应是出于他的指示。
那么,为何他又将尸身放置多时?再者,虽是初来乍到,但陶知行认为福平县是平和之地,就算此案需要仵作相验,也犯不着千里迢迢到日江去会大哥,逼得大哥订下两年之约吧?
“没错,是我。”他想错了,陶知行不是在挑衅。或许他们都是同一类人,见到一条线索、一处伤口,便不可自拔地去追究起因罢了。江兰舟大方承认道:“因为知方说你检验技巧不在他之下,而我见你年纪轻轻,所以心存疑惑。”
这……十分合情合理。他的坦然反倒让她觉得自己理亏了。陶知行蹙起眉,问着:“那大人试探过后,可有心得?”
那直接的问话令他哈哈大笑,回道:“有。所以今日想同你说两件事。”
陶知行看着大人从襟中掏出一个小瓶,放在了堆满猪脚骨的碟子旁。
她看了许久,说不出话。
这……莫非是……
“麻油。”江兰舟特地差人出县城买回来的。他得意地道:“这间油行从前朝经营至今,肃州每年送入宫的贡品中少不了它。惠堂里的麻油应是此衙建好时便收了待用的,早已变质,其味扰鼻,别要再用了。”
转转眼,陶知行吸了吸油亮的手指,抠抠脑袋。她小声问道:“这是麻香堂的纯正金标牧童戏水黑麻油吗?”
“……你真内行。”江兰舟想起陶知行验尸前烧完皂角,抹了麻油在鼻下时的表情,不禁扬了扬嘴角。昨夜重验尸体时,自己也对那瓶陈年老油露出了同一表情。“此案已结,福平县一向安宁,往后应是用不上的。就当你大哥故友送你的见面礼,也算我为先前的试探给你赔礼吧。”
“谢大人。”她也不推拒,大方地收了。陶知行盯着那精巧小瓶身上的金边图案好一会,伸出了手想拿近瞧瞧,却想起两手沾满油渍而作罢。
这种等级的货色连大哥都没用过的,三哥跟她就更别提了。本来仵作是不该太在意这些,可抹在鼻下的麻油若是散发怪味,只会扰乱思考;这款麻香堂的纯正金标牧童戏水黑麻油,油身不过重、不塞鼻,油味只要不下锅便引不出过人醇香,号称仵作三贵人之一,是绝佳的验尸辅助良品哪!可惜,年产量少,若无门路,就算有钱也抢买不到。
将那无神眼中忽而绽放的光采尽收眼底,江兰舟又笑了。身上穿的,皆是粗布衫子,且皆为深色,猜想是方便检验工作……还以为陶知行真那么超世脱俗,原来是只对特定事物放心思。“我让老板塞了两层塞子,可放好一段时候不坏,待你下回用时,再拆吧。”
“是……”原来瓶身上真画上了牧童戏水,真是巧夺天工……陶知行使力吸着手指,想去去油,可半天仍未伸出手去摸那瓶麻油,仍是怕弄脏了。
“关于另一件事。”江兰舟有趣地看着他的举动,说着。
“是……”过了好一会,陶知行才回道。她两眼斗鸡,盯着瓶身,瞧那水中似乎有两只小鱼……咦!只是黑点?
看得出陶知行是真开心,小小一瓶麻油就能让他欢喜至此了吗?打断他人乐趣是不人道的,江兰舟耸耸肩。另一件事,只有等下回再说了。他移了移身子,坐到了小亭两柱间的石板上,望着回廊,闭上眼。
拖了两月有余的案子终于还是结了。
一具客死异乡的尸首,指证出害命的凶手,是其往来京城与福平经商识得雕玉女师傅家中最小的弟弟。京商曾赞姊姊手艺,每每来福平总会带上京里小玩意儿,几番讨好,姊姊自是将芳心许了他,更怀上了他的骨肉。以为京商对姊姊真心,会迎了一家上京,怎知原来只是一场玩弄。
初初江兰舟想着这年仅十岁的孩子,再怎么也是护姊心切的失手;这是做为一个断狱无数的主审,相信民风淳朴、人性本善而做出的判断。陶知行验过尸后,却是全盘推翻那推论。
侧脸传来暖意,夕阳正西沉,微风轻拂,带来一点草香,以及亭内的肉香。不用睁眼,也能猜到陶知行仍端详着那瓶麻油……
早知如此,该早点上日江找知方的。
判定凶手,于江兰舟而言,是基本;然而行凶的动机、心计、缘由,是量刑依据,他无法不细细追究。可人的言语太过模棱两可,太过钻研人与人之间的连结与情感,越易产生盲点。
与那雕玉女师傅和其弟问过几次话了,怎么看都是那京商酒后脱口说了几近污辱的话才惹来杀机。当堂演练过杀人过程后,他不禁再三提问,那孩子招出真相是早看穿了京商无意迎娶其姊,才使计灌醉了他好下手。
若不是陶知行,江兰舟只会判其一时失手;若不是在堂上展示出他掌握了所有过程细节,运用心理战术暗示一切早已被看穿,又如何引凶手说出一次得手的背后是用尽多少算计与演练,埋藏在内心的恨意又有多么地深切?
陶知行与他可能其实并不是同一类人。
他不说,陶知行也真能不问起关于案情的一切。
陶知行能费心钻研尸身上的每一处,能实践出那么一个精准确认凶器之法,却不在意案子如何被审、凶手是何人、又是为了什么行凶。
论罪不难,照本宣科罢了。然宣判过后,雕玉女师傅的馈然泪下,令他手中的惊堂木悬了许久才敲下,迟迟道不出退堂。
他学不来陶知行的一意专心,学不来不被情感左右的看待世事。
唉……
学不来便学不来吧,发愁又有何用?
江兰舟仰头向后,靠在了石柱上,继续听风,闻香。
风很轻,肉香渐淡,在陶知行身边,他试图感染一些从容淡然。良久,似是真能挥去些杂念,他打起盹。
第4章(1)
风和日丽,鸟语花香,天下太平,普天同庆。
唔……
三年窝在这乡下地方,天下太不太平他其实不太清楚,不过既然众人都这么说,那就当是这么回事吧。毕竟,福平县以及几个临县的确长年和乐无忧,对于他们这些偏乡芝麻官,一个县也确实是他们的天下。
“呵呵呵呵……”顺应着那些难令人上心的话题,江兰舟配合地笑着。
类似的对话已经持续了将近三个月,也莫怪他要当成耳边风了。一开始,永鹿县的林大人发了请帖,说是家中孙子摆满月酒,邀这附近几个县的县令过府一聚;众人相谈甚欢,接着去了齐玉县赴黄大人的寿宴;隔没几日换石成县的吴大人办赏鸟宴。
数日过去了,没再听闻任何消息,以为告一段落,不想山城县的李大人竟来了封信,说非得邀他过府一躺。去了方知是为年初传唤仵作的误会致意,大张旗鼓请来了客满楼的名厨与人称肃州第一的舞伎,留宿的三日里便这么夜夜笙歌到天明……
眼下,轮到被赶鸭子上架的江兰舟了。福平从前产玉,早年开采过度,近年萧条许多;办不成赏花玩玉宴,只有把压在箱底的茶拿了出来,邀了几位大人过府论棋品茗。
“江大人,”林大人啜了口娇小杯中冒着香气的茶,问道:“这可是招国采州产的水金龟?”
“林大人舌头好灵。”江兰舟点头应着。从前在京中学人附庸风雅,当时只为融入同僚,增添话题;买一次茶,可耍同样把戏两回,也算值得。他转头对鹰语说道:“吩咐备好茶盒,晚些让各位大人提了回去。”
“是。”在诸位乡下县令无趣的对话中,早已白眼翻透的魏鹰语领命退下,乐得耳根清净。“在下这就去准备。”
“有劳魏师爷了。”
京城来的人果然是有些不同的,说起话来就是斯文许多,一举一动也赏心悦目,不只魏师爷如此,江大人也是。众县令微笑目送魏师爷离开,再转回茶盘前。
江兰舟将滚水稍稍放凉,才冲入壶中,接过几位大人的空杯,又再添茶。
“方才听魏师爷说,平日江大人在府里若无事,便是下棋,今日一见,果真棋艺高超哪。”发话的是黄大人,一笑,那福态脸上的横肉便歪了歪。“本官的老丈人送过本官一副好棋,黑子白子都是上等石子磨的,改明儿个就让人送来给江大人吧。”
……分明方才他与鹰语对弈又是满盘皆输,不知黄大人从哪儿看出他棋艺高超?若鹰语在,肯定又是一番白眼相对。望着那笑脸一阵,江兰舟语带为难应道:“那怎么行,是您老丈人送的,理当好好收着。”
“哎,本官不谙棋,收了也是浪费。”黄大人很坚持。“放在书房角落都蒙尘了,江大人就莫要推辞了吧。”
“是呀,江大人,您就收了吧。”另一头的林大人帮腔道:“不过……有了棋子,没好的棋盘怎么成。本官那儿正巧有张云纹棋盘,凑成一组送来给江大人吧。”
“呵呵呵呵……”江兰舟不置可否笑着。来到偏到不能再偏的偏乡了,官还是官,官场依然是官场。
“啊呀,那本官可没什么能给江大人的哪。”听着另两人的话,这回换李大人很烦恼地啧了声。“不如本官就当江大人的棋友吧,山城离福平最近,本官也可月月来此与江大人切磋切磋。”
“李大人真是的……”黄大人笑容里有些恼意,没想到自己的棋子成了李大人的垫脚石。
“江大人届时一定会邀我等一同前来的,是吧?光两人下棋多闷哪!”林大人顺势接道:“今日江大人、魏师爷开启我等对棋的兴趣了,可一定得教教黄大人与本官,否则长日漫漫真不知作何排遣了。”
“可不是。”眼见话题被林大人圆了回来,黄大人赶紧又道:“其实李大人也无需勉强的,谁不知李大人您风流多情,闲来便上府城春满楼,这一来一回,可得花上三日有余呢……话说回来,上月您悄悄邀了江大人与吴大人,不就是安排了红牌舞伎过府?”
“是哪,李大人真不够意思,”与黄大人交换了眼神,林大人继续与他一搭一唱。“也不邀黄大人与本官同来一睹其风采,是存心排挤我等嘛……”
几次聚首,隐约感觉黄、林两位大人连成一气排挤李大人,好在今日吴大人身体不适,未能一聚,否则情势成了二对二,要是当场闹开了要他
选边站,那他就头大了。江兰舟继续装傻。“呵呵呵呵……”
眼见矛头全往自己身上指来,李大人摸摸鼻子,转道:“其实……春满楼自然是好,可几位大人可曾听闻,原来这福平县碧落阁的姑娘也是个个如花似玉,比起府城那些个给人捧惯了的红牌,绝对是听话温顺许多。”
语落,黄、林两人交换了眼神,不说话。
文人、官僚上青楼听琴、吟诗、议事,是自古以来便有的事;江兰舟没想到的是,言语间冲突不断的几人,提及了温柔乡,嘴皮也就软了。
李大人见众人沉默,心下冷笑,道:“江大人可否为我等安排安排?”
“自是可以。”他也没理由在这节骨眼上拂了李大人的台阶,表明自己偏向了黄、林两位大人的党派。转头,江兰舟招来一旁的贾立,道:
“你到碧落阁见日阳姑娘,请她张罗晚宴,甘鸨母那儿我回头再打声招呼便成。”
贾立听着大人的话,暂时没有回应。
在京里时,大人只在府中设宴,推不掉帖子去了青楼,也从不留夜。
来到福平后,每月总有几日在日阳姑娘那儿流连忘返,他与鹰语只当大人闷得发慌所以找个心细的姑娘谈天说话,男人最失意寂寞时,身边有个女人安抚着总是好的;可如今,如此张扬地带上几位大人到碧落阁寻欢作乐,是转了心性?
江兰舟对上了贾立迟疑的眼,令道:“即刻去办。”
“是。”贾立抱拳领了命,退出庭园。
手边新添的水烧开,江兰舟又为几位大人加了茶。
“话说回来……”绕了大半圈,黄大人终是忍不住说到了重点:“前些日子那个杀人案子,江大人真是审得好呀!”
“让几位大人见笑了。”语气谦逊中带点无奈,江兰舟应道:“延宕多时,幸而能破。”
“江大人谦虚了。”林大人摇摇手,说道:“一个人自京城来此经商,遇上所爱,最终却死在爱人之弟的手里,想来也是造化弄人……若不是江大人明察秋毫,又怎能还死者一个公道?州牧大人对江大人是赞赏有加,还要我等向您多多学习、多多讨教哪。”
“是呀、是呀。”黄大人连忙点头如捣蒜,抢在李大人开口之前补充道:“江大人曾在京中任官,见识、人脉都广……最重要的是,本官听州牧大人说,大理寺的寺台陈大人很是关心此案,欲请您上京一趟,当面问问一个稚童如何能下此毒手,您又是如何抽丝剥茧,好作为往后同僚办案的参考——”
“是呀!毕竟那实在太可怕了,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呀……”李大人见缝插针道,摇头叹气再叹气。“真是太骇人听闻了哪!”
黄大人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倘若当初江大人上本官那儿传仵作,也不会传了一月仍传唤不来,为破此案还不惜跋山涉水到日江,自个儿掏腰包聘仵作为己用,此案便能更早了结。”
“可不是?”林大人也跟着哼了声。“那么此刻江大人已在京中与昔日上司的寺台陈大人饮茶赏花了哪。”
“咳咳……”反驳不了,李大人脸红了红,半晌,道:“总之……若是江大人上京那时,若是这个……那个……寺台大人问起,可得请江大人为本官……呃,本官是说为我等美言几句呀。”
三年从来无所交集的数人,这转眼间的转变,全是为了京商被杀的案子送呈了州牧,又转送大理寺协助运尸回京交还家属的事宜,才会弄得众所周知;换句话说,若今日死的是个本地人,无需劳师动众运尸回京,没有层层知会,此刻大约还是悠闲院中下棋。
趋炎附势是人之常情,江兰舟自是明白几位大人的心思,微微一笑,回道:“江某已修书一封,上呈陈大人。当中详述办案过程,陈大人读过之后,会当允许我不必上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