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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妆俊仵作 page 4 作者:童绘

  江兰舟眼带笑意,诚心说着:“魏师爷谦虚了。”

  ……是他被烂泥沾得昏头了,大人的本性是危恐天下不乱,怎么他给忘了?魏鹰语闭闭眼,决定还是自救一番吧。“贾护卫这么说就不对了,我那时是为了救你呀,你怎能恩将仇报呢?”

  闻言,贾立楞了楞,不明所以然。

  瞟着他,魏鹰语冷笑着解答:“贾护卫是宁可被我念,还是被大人念?”

  “……”

  “那不得了。”

  “这……这……”贾立这了半天仍吐不出回话,只能暗自扼腕。当年娘亲督促他多读点书,他真该乖乖听夫子讲课;瞧眼前这人,不过是多读了几本书,竟真能每回都教他对不上话。

  “唉,”魏鹰语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乘胜追击:“只怪我跟着大人的时间没贾护卫长,官阶月俸却高过你,是因如此吧,你才处处瞧我不顺眼……”

  “魏师爷!”

  “贾护卫?”

  “你莫要自恃有好口才,便次次欺我。”

  “分明是贾护卫先开始的……”

  脸上是若有似无的笑意,江兰舟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单手捧着汤碗,另一手来回抚着证物的帐钩。

  无意义的磨牙斗嘴持续到晚膳后,直至深夜遣走了吵闹不休的两人,江兰舟回到书房;而那书房烛光,燃至天明才熄。

  第3章(1)

  好吵。

  陶知行埋低头,耳边有人在说些什么,她适时应着声,挑拣着听。

  来人正是上工初日对陶知行下马威的衙役,此刻虽称不上客气,语气却是和缓许多,几句称兄道弟的寒暄后,他说道:“福平县搁置多时的案子,今晨大人开堂结了,凶手坦承杀人。”而后又多说了些奉承大人的话,在她耳里糊成几道回音。

  结案了。

  这,似乎不是太过令人讶异的发展。

  身为仵作,她从前只跟在三哥身边帮着,未曾上过公堂;可长年下来多少也明白到一个道理,那就是仵作的工作只在惠堂里。公堂之上,谁人冤屈、谁该填命、公道与否……并不是区区仵作能置喙。

  一阵微风拂来,她停了停,侧着头想着某些事。才一会,她皱皱鼻头,被一股味儿打断。

  身边人影离去,随即又一人走近。抬眼,见是魏师爷,陶知行正要起身见礼,却被他一掌压回椅子上,头顶传来较方才更沉稳的声音,又是说着今晨大人审案之事。

  好吵……

  太多细节,陶知行适时点头;怎知魏师爷说了又说、说了又说,待了许久仍不见离去,于是她径自埋低头。

  就闻魏师爷说着:“……大人审案,首重人证物证,且绝不用刑,所有疑点决计不马虎,全用言语问话,日审夜审,穷追不舍,让人心力交瘁……喔,不,是一步步攻破心防,认罪认得心服口服……”

  那声音有如佛堂诵经,陶知行神游了一阵,回过神来,魏师爷似是未有一刻停口。望着那张斯文的脸庞,不知怎地,令她想起远在日江的婆妈三哥,于是她有礼地为他添茶。

  魏师爷言谢啜了口茶,再道:“那日城外池塘烂泥堆中挖出的帐钩,以及于凶手家中后院搜出的凶器,加上大人命人在堂上重演杀人过程,全都让凶手哑口无言。陶仵作,你可知,原来凶手杀人念头竟是因……”

  魏师爷的声音成了空灵回音……陶知行掏掏耳,对于审案的细节,她一向不感兴趣。

  从尸身上的伤处判断,凶手必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方需以机关先行将被害人困住;凶手可能是女人,可能,是孩子。再就腰腹间的伤口角度来看,凶器向上斜插入体内脏器,以高度来看,若凶手是个成年女人,必是异于常人的娇小,要不,多半是孩子了。

  以上是陶知行所见到的事实。

  一个孩子何以要致人于死?所有道具、凶器可是他一人准备?还是,他不过是被人利用?又或者,这孩子知道外人会想到这一层,所以能扮无辜……太多可能,太复杂,谁又真能看得透彻?

  所以,杀人的念头因何而起,对她来说不及杀人的事实重要。

  耳边魏师爷的声音嗡嗡作响,陶知行继续神游。

  跟在三哥身边多年,见过尸体无数,她总检视那些躯体的每一处,务必找出最细微的伤、瘀、纹,以及其它关于死者生前、临死前的最后线索;她一向未去深思凶手为何取人性命。

  随三哥做着仵作工作时,她见过长年相爱的恋人一朝反目,什么海誓山盟全化为乌有,还能买凶相害;也见过一个人可能从未想伤人性命,同时却将一个杀人计画想得周全,有一日为了自卫便用上了;这看似深谋算计,可谁又能说这凶手心思歹毒呢?

  人的心思百转千回,这一刻还全心想着一事,可能转眼便能全盘否定。一个念头,只在当下算数;事过境迁,又该用何标准评判?

  陶知行自认驽钝,不敢妄加猜测,只想专注于擅长之事。

  心思一顿,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此案反应至此。

  以往不是没听过旁人议论她与三哥负责验尸的案子,多数时候,不都听听罢了,哪会在心中自问自答、思考良久?

  脑中骞地窜进一张白净的脸,他眼里没有一丝鄙夷,只是带着微微笑意。

  片刻,她甩甩头。大约是吃大人、住大人的吧,又一直听人说起开堂审案之事,才会突然想起有这么一个人,与他的笑……

  “阿九。”

  循声抬头,身边所站之人竟换成了贾护卫。陶知行眨眨眼,方才耳边魏师爷还说得起劲,什么时候离去,她已记不起。

  贾护卫将手中之物置于桌上的空位,大刺剌地坐在了她对面的位子,那震耳欲聋的声音说道:

  “我说阿九,这几日啊,你可知大人——”

  “我知。”原本没有习惯打断别人说话,但陶知行抠抠发疼的耳壳,

  点头道:“今日升堂,凶手认罪。”两句话总结了衙役与魏师爷的话,大概也是贾护卫想说的话。

  “……是魏师爷告诉你的?”贾护卫收了收声,再道:“方才我见他从这走出去。”

  “是魏师爷告诉我的。”陶知行点头附和,本想以此减短两人的对话,不想贾护卫神秘地向她靠近,压低声音说:

  “阿九,我知道那日是魏师爷救了你,所以你可能对他心存感激。”

  那日她在池塘中弯身搜索,半天未果,远方突传来一声高呼,接着有人投入池塘中向她奔来,不小心滑了一跤,摔了个四脚朝天,那人便是魏师爷。不知贾护卫说的可是同一件事?魁梧身影忽而欺近,陶知行直觉悄悄往后退,等着他把话说下去。

  “可你得明白,有些人不如外表那样,好像是个好人……不,其实仔细瞧瞧魏师爷也挺贼头贼脑的……我的意思是,很多人说话好听,为人不见得就好。阿九,我这么说你可明白?”

  他说得神秘过头,陶知行挑眉……贾护卫想说人不可貌相吗?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贾护卫啧了声,有些懊恼地抓抓头,干脆直说了:“阿九,我没魏师爷那般会耍嘴皮子,与你也尚不熟识,可我见大人待你极好,所以今日必要提点你一番,你可要听清楚了。”

  陶知行盯着他十分正经的脸,道:“贾护卫请指教。”

  沉默了会,他才缓缓道来:“我自小跟随大人、保护大人,要说我是大人身边最亲信之人也不为过。直到三年前,大人一直在大理寺为官,仕途大好,却不慎卷入寺台陈大人与刑部尚书钱大人的斗争,成了牺牲品,被贬至此,要翻身怕是难如登天了。”

  官场沉浮,一如人生,被命运二字左右……犹记得大哥当时辞官返乡,说过这么样的一句话。

  她不过是福平的一名仵作,贾护卫说的这些,与她何干?陶知行拧拧眉,不甚了解他想表达些什么。

  “虽说大人已远离京中,可钱大人仍紧咬不放,只因他认定了大人手中握有——”语气戛然而止,贾护卫咬咬唇,转道:“总之,钱大人误以为大人握有了一样他非得到手不可的东西,所以……所以派了人日夜监视大人。”说着说着,他警觉地看看左右。

  陶知行松了口气,十分感谢贾护卫没说出究竟大人握有“什么”。她与三哥验过的尸体中,为数不少是因听了不该听的秘密、拿了不该拿的东西而招祸……她直觉这对话不该再持续下去,才张口,贾护卫抢先道:

  “钱大人派来监视大人的人,便是魏师爷。唔……阿九,你为何要捂住耳朵?”

  啧。陶知行两手还按在耳旁,撇过头去不看他说话时的唇形。

  “阿九,”贾护卫伸手将他两手拉下,说着:“我当说的都说了,总之,你莫要与魏师爷走得过近,以免惹祸上身,明白吗?”

  贾护卫抛下话便起身离去,陶知行望了那背影一阵。若对他的话认真,那才真会惹祸上身吧!恼着,她继续埋低头。

  天边霞彩色暖,微风拂来,带来些许春日里特有的花草香。

  上回亭中下棋,这院中还有残雪未融,风里,是剌人寒意。廊下,江兰舟单手背在身后,停下步伐遥望小亭。

  石造的小巧凉亭,四面正正对着东西南北四方,平时空荡无物,等着他在日出时分端来棋盘,招来鹰语对弈;眼前小亭四面安了杏色薄纱,当中映出一道人影。

  定睛细看,人影分成两道,其中一道掀了薄纱步出,速速离去了。

  眼微眯,认出那魁梧大汉正是贾立,薄纱被掀起再落下前,江兰舟看清了亭中一张清朗的侧脸。沉吟半晌,才迈步。

  “打扰了——”扬手掀起薄纱入内,一阵咸香传来,再往那小圆石桌上望去,令他不由得一顿。

  陶知行埋低头,油亮亮的两手抓着油亮亮的猪腿,往那油亮亮的嘴里送去;闻声抬眼,缓缓放下手,嚼干净吞下了才道:“小的见过大人。”

  “免礼……”江兰舟瞅着堆满桌的东坡碎肉、猪腿与大骨白汤,清一色全是肉,细算着,大约是四、五人份吧;头一低,见到脚边还有两个竹篮,篮中装着陶盅,莫非……

  “是,大人,那是头翁送来的东坡碎肉,说弟兄们吃不下。”回了话,见那白净面上表情疑惑,应是不知自己太讶异将话脱口问出,陶知行不以为意,两手在腰间抹了抹,以袖将凳子上的灰尘拂了去。“大人请坐。”

  还望着那堆了整桌油腻腻的食物,江兰舟眉间微拧;沉默片刻,摇摇头道:“这几盅是衙里弟兄拿来的,那让我猜猜,这些是贾立拿来的,这些嘛……是魏师爷?”

  “……大人英明。”转转眼,陶知行应道。

  第3章(2)

  那映不出光采的眸子仿佛说着:福平县的衙门就这么丁点大,蒙也能朦中吧……江兰舟失笑道:“吃吧,知行。算一算,我比你大哥还小上几岁,你也见过鹰语、贾立平时与我说话的模样,我是不喜太多规矩、太多束缚,往后在府中,就别要太拘谨了。”语落,他转身卷起左右两张薄纱,这才坐下。

  陶知行依言低头啃着带骨的猪腿肉,亭外风起,吹来小砂粒,粘到了香香油油的猪脚上。皱皴眉,她不明白大人为何要掀纱。

  侧边夕阳透进,江兰舟细看那天生偏深的肤色上,刀刻般的深刻五官,不刻意露出讨喜的表情,不惺惺作态,可也是这缘故吧,教人有些难以亲近。再望进那双眸子,有别于初见木屋中,有别于在惠堂中,眼下只余一片死寂,就连说话语气都显得敷衍应付。

  江兰舟拾起一旁的空盘,顺手盖上陶知行还未碰的肉。“都过三日了,大伙还吃不下肉吗?”

  前齿还在猪脚上,半晌,陶知行缓缓咬下,回着:“怕胡厨子见了伤心,都端来小的这儿了。”

  “那你也真吃得下?”那是几近嘲弄的语气了。陶知行是真不知,还是装作不知衙役把吃不下的肉端来给他,最起先的念头,大约是想捉弄他一番?江兰舟毫不遮掩地打量起他细瘦的身形,尤其卷起的双袖下露出的纤细臂膀,难以看出他竟能一连三日包办整个府衙的肉食。

  “……小的不喜欢浪费食物。”不知大人问话中是否有旁的意思,可她只经历过饿得前胸贴后背,从未经历过吃不下饭。

  闻言,江兰舟笑开了一口白牙。

  三天前,差人备妥了猪肉、利器,大清早衙中上下便到了惠堂中,

  众目睽睽之下陶知行手持不同的利器或刺或划,折磨得那几块猪肉伤痕累累;后来气喘吁吁地收工,度量出了几个数,呈报了推断的凶器为何、如何行凶,最后陶知行道:那猪肉、猪脚可送至厨房,已与胡厨子说好了给弟兄们加菜。

  记忆犹新,江兰舟差点又笑出声来。

  是在那块猪肉被戳到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时,还是在陶知行说出给弟兄们加菜时,几名衙役冲出惠堂外,接着呕声连绵不绝,有如滔滔江水?

  再接着,便是连日没人吃得下胡厨子拿手东坡碎肉、红烧猪脚与肉汤的光景了。他说道:“知行那招实地演练,把大伙给吓坏了。”

  “小的本意并非吓人的……”语气十分无奈。陶知行反省过了,过往都是自己一人在小木屋中闭门造车,如今明白,她以为最十足十求证之法、十足十不浪费材料之法,在他人眼中却是令人作呕至极。

  不管如何,被她捅过的猪肉,胡厨子大赞松软许多,十分好煮;胡厨子懂得欣赏,她又怎能不尽心捧场?

  江兰舟也无责怪之意。早在陶知行要求备齐材料之时,他已猜到一二,只是亲眼所见仍抑不住惊诧。“我不记得知方从前用过此法。”

  “大哥检验手法正统,是知行胡来……”三哥无意间发现时差点没揍她一顿;若大哥知道家中捏的饺子、包子馅料来自被她摧残过的肉渣,大概不是将她禁足七日可以了事的。

  陶知行不经意觑了眼前人一眼;面对一个仵作这般胡来,身为县令,他的反应竟是一笑置之吗?

  “能正确判断凶器,便不算胡来。”没放过那短暂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江兰舟笑道:“可若你是在试探我,知行,我希望那是最后一次。”他指的不是他提出的要求,而是惠堂中他若有似无的挑衅。

  陶知行不会否认她的确想看看大人究竟能任她胡来到何种程度,所以要求堂上演练一番,要求出衙寻线索;那些,早已远远超过一个仵作被付予的职权。她不否认试探,因为……想了想,她直问:“大人不也在试探小的吗?”

  江兰舟但笑不语。

  一路由日江行来,甚至入了惠堂,大人没提过关于此案的只字片语,验尸过程中也只是静静旁观,不就是想看她能单从一具尸体上探出多少端倪?想探她的底,看她是否够格成为他堂上的仵作,不是吗?陶知行有些不服地道:“大人,有件事,小的不知当不当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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