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急什么?
是,没什么好急的,他只是一时失控罢了。江兰舟自嘲。
扣住自己的手微松,钱行知眉心轻蹙,是看穿了他的委屈;她心微微拧紧。那时,他似要起身,她却抢快一步翻身将他反制,埋首,学他狠狠地咬在了他肩胛。
抬头望进他瞪着自己的眼,一会,她说道:“咬得深、咬得狠,是恨不得我懂,你痛。然皮肉之痛,怎么及你为我深入虎穴,争你不想争、斗你不想斗,我却仍似无动于衷的痛?”
钱行知伸手,抚开了他前襟,露出光裸的胸膛。
她又俯身轻吻他心口,感觉身下人一楞,她道:“吻得轻、吻得柔,是你对我的疼惜,以及深埋在心底的内疚。然为你挡过的一箭,我从未有过一丝后悔念头,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找到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她将脸颊紧贴在他胸口。片刻,江兰舟头低了低,下巴正巧抵在她头顶。原来,他自以为压抑的情绪与那些刻意隐瞒的事,她都看得清楚……而她短短几句话,竟轻易软化他内心的不平。
以为自己的付出不求回报,只要她好,便足够。
这心思,何时变卦?有她在身边,不够;白日能一同研究检验之事,不够;夜里能相拥入眠,不够;不够不够不够……
她的表白,不得回应,钱行知有些挫折,只能说道:“我不擅表达内心情感,可……不代表我看不见你为我做的,不代表我不心存感激……”
“而我并非要你感激。”江兰舟轻轻打断她的话,像吵架中的孩子,彼此重视之余,不能大方接受对方释出的善意。
他要的确实不是她的感激,所以,绝口不提为她做过些什么。到头来,他自尊仍强,容不得些许混乱念头;若她只为了感念他所做的而留在自己身边,那他宁愿她是为了刑部。
那听在耳里极为孩子气的语气,令埋在他胸前的钱行知一顿。
外表看来事事随性不上心,实则正正相反,是太过细腻缜密……她家的大人,堂堂刑部侍郎,在外一向运筹帷幄,工于心计,城府之深,又哪里会显露出不甚从容的一面?
……言语说不清,她还是给点确切的回应好了,省得他压抑过头,这回咬了她一口,放任不理的话,下回不知要做出什么事了。钱行知听着他沉稳的心跳,转转眼,缓缓撑起身,移了移,低头吮吻他的唇。
感觉身下一楞,她这生手采花贼不予理会。
唔,是这样这样,还是那样那样……钱行知紧紧闭着眼,凭着记忆中他吻她的方式胡乱吻一通,吻到深处头发晕发胀,想稳住身子,手一动,不意打翻了床上一物,顿时墨香四溢。
她直觉坐起身,倏地睁眼,却不敢看他的脸,视线停在了翻倒的砚台,又绕向他被染黑的衣袖,与不知何时被她扯开衣衫下的光裸肩头。
江兰舟未有一瞬闭眼,是不想漏看了她的每一分表情,更没放过那颊上浮起的可疑红晕……他黑眸眯着,被她摧残至微肿的唇却勾起。姑且不论她是一时兴起还是其实夜深人恍惚,如此形式的讨好甚得他的心。
咳咳……就算不去看,也能感觉他盯着自己不放。钱行知清清喉,自己是不是太狂放,吓着人了?
视界里,写了一半字迹的纸张在他身下,亦是被压得皱了破了,深黑的墨泼洒多处,乍看之下,好像她故意要把他弄脏弄坏似地……嗯,果然是太过狂放了……
唉,光是感激,她又怎会与他亲近若此,还满心欢喜不能自制?他怎么就感觉不到呢?
不过……还是点到为止吧,一下子转变太大,又怕他胡思乱想了。都说女人难捉摸、难取悦,她却觉有时男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钱行知不着痕迹往后退去。
江兰舟岂会让她在此时打退堂鼓?方才见她身子不稳,扣在腰间的手,此刻成了钳制,一使力,又将她拉回怀里。
钱行知未及反应,他已转覆上身,覆上吻。
拥吻的时刻,他们都不再深思在彼此心中的定位,或许偶尔还是会陷入迷惑,但那些事岁月推进自有解答;而在每个这当下,他们交换的呼吸与心跳,才最真实。
尾声
冬雪,来得静默。
一转眼,已是白茫茫一片。
石造凉亭中,钱行知倚柱眯起眼,仰首,几片雪花落在颊上。感受那清爽冰凉,她慵懒闭眼。
“大人见着又要恼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鹰语的声音。
钱行知缓缓睁眼,视线里,鹰语正将凉亭的纱帘放下……瞬间,帘子遮掩的亭中,只余两人对视。
……这样,大人不是更恼吗?眨眨眼,钱行知低头看了看身上穿的精绣女装,白梅温婉,与她个性不符,却是江夫人喜着的衣裳。
“虽是江府之中,大人仍不愿夫人毫无防备的模样被小官员和下人瞧见。”魏鹰语细心提醒道。这位夫人一出惠堂便时常是发傻的状态,他想他能理解为何大人被贬下乡如鱼得水,回京一年却已愁生了数条白发。
他甚至在猜,大人命他做的许多事,如几次送东西入主人房中、如时时盯着她不合大家闿秀的举止,其实是为制造谣言。太得意顺遂的人生令人眼红,仕途光明若加上琴瑟和鸣,任谁见了都想挖挖看是否有什么内幕……
偏偏,夫人背后的内幕不允他人窥探。于是大人自起烟幕,夫人与亲信苟且,侍郎与仵作暧昧,事情如何发展,众人看了津津乐道,便不会对过去的事挖掘过深。
……大人保护夫人是应当的,可大人是否想过他的名声?想当年魏鹰语这三字令人顾忌,如今却只是抚慰寂寞夫人的小白脸……他在钱大人面前自请留在大人、夫人身边照料,以防陈大人、贾立报复,演变至今,教人情何以堪?
“……鹰语,你面露狰狞,可是有不顺心之事?”钱行知看着那斯文脸上显出的邪气,小心问着。
魏鹰语望向她不掩关心的表情。
近来,他常想起在福平的日子,与那回他们三人为了日阳姑娘一案到齐玉之事。他对钱大人忠心不二,是为钱大人才待在大人身边,这一点不曾改变……可驿站里她不顾伤势要跟去衙门、齐玉堂上她散发的模样,在心中久久不去。
忽然间,曾潇洒想过不需钱大人为他强出头,却是羡慕起大人与夫人间的彼此交心;甚至抑不住地去想,若是他也真诚相待,不知大人、夫人能否忘却他是为钱大人办事,就算一刻也好……
他利用过陶知行,如今,就当作是补偿吧,他会尽全力去守护眼前的钱行知。
亭外起风,掀起纱帘,魏鹰语眼角瞥见不远处路过的小官员,于是缓步向她走来,倾身为她扶正发间的簪饰。
冬夜,是沁骨的寒。
钱行知出了房门,走过无人的廊下,转向书房。
入内,书房燃了炭火,正暖着;屋里茶香扑鼻,显示某人打算彻夜待着。她阖上门,褪下披肩,绕过屏风,见着的,是他单手撑颊,打起盹。
钱行知脚步极轻地来到案前,低头,案上一边堆着刑部公文,一边是早在福平那时就见他开始编写的江氏检验录。公务繁忙,每每燃烛至夜深,他能找到的空闲写此检验录,便是彻夜。
抬眼,瞅着他睡颜,心知他浅眠,虽是天冷也不敢为他披上衣衫,但求他有一刻阖眼休息。
钱知行轻叹转了身,不意瞥见窗边台面上一方木盒……她日日陪伴,怎么没见过他有此物?好奇心驱使,她行来,木盒敞着,细看之下,她为之一顿。
白布上点点暗红,其上一枝短箭。
她不会认不出,这把短箭曾穿入过她身子,令她承受皮肉之痛……
眼前景象回到那夜,大人不愿关门,她窝在棉被团中取暖,看着他不动声色将此箭以白布拾起,也不管血渍会否渗出,印上他袍子,就这么收进襟中。
一直以为此箭做为呈堂证供,目的是将杀害日阳姑娘之人定罪,结案后当束之高阁,怎么原来他一直收着……收此短箭,大人是想时刻提醒自身什么事?
闭上眼,记忆里的山中大雨间,她见过他森冷眼神;事过境迁,她才恍然一个面对弯刀砍来没有一丝畏惧之人,竟也会动杀机……
闭了闭眼,钱行知拾起短箭与白布,才发觉盒底尚收着一物。
手缝的书衣,提字——知行录。
怔住许久,她放下手中物,摊开那书衣。
大人编了多年的检验录,为留空间画上人体、伤处,因此较一般书册略大略长,手书衣正正符合……
钱行知眉间轻蹙,转身想看他,身后不远处,他正望着自己。
平时收得隐密,今日忽然想拿出来看看,一霎时想起了许多事,便将木盒放在窗边忘了收。江兰舟走来,失笑接过被她拧出折痕的书衣,嘲弄道:“我收了多年如新,一朝被你瞧见就揉出痕了。”
千言万语,想问、想说,却生得一张拙嘴,钱行知见他将书衣、短箭一一收回盒中盖好,还是不发一语。望着他背影,她咬咬唇,从身后拥了他,将脸贴在他背上。
江兰舟一顿,手还置于木盒上,他道:“权势如箭,可刺入身中,取了人命,也能碎骨,留下病根;收此箭,令我记得人的愚蠢能伤人。”说着,他伸手抚上环在胸前的手,轻握。“知行录只是我的私心,待完成之后,此书留在刑部,后人学习检验,纵使不知世上曾有一个名为陶知行的仵作,所读所学,也是跟随她的路。”
她的疑问,不必问出口,他自会解答。钱行知收紧了拥他的力道,她讨厌这样的他。
胸口被她压得有些疼,江兰舟淡出笑。初上京时,他还为这女人闹过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的孩子脾气,其实根本是自寻烦恼;她拥抱他的力道,早已说明一切。
他轻轻挣开,回身将她拥入怀中,久久不闻她说话,于是问道:“在想什么,嗯?”
钱行知埋在那温暖胸膛,吸着不用熏香也因成日埋首书推中染上的墨香,闭上眼道:“鹰语。”
……在夫君怀里想着情夫呀……一个是眼里只有至高无上钱大人的高傲之人,一个是只在惠堂里精神百倍、对活人却毫无兴趣的仵作,这惺惺相惜之情,从何而来?江兰舟低笑出声。“本以为你只对我一个活人上心,如今你是想掀起我的醋劲?”
不理会他的嘲弄,钱行知道:“若有一日,我俩要离去了,可否带上鹰语?”
嘴里说着只为钱大人奉献,实则相处多年下来,任谁都看得出鹰语不是只懂从命的卧底密探……近日看着鹰语,江兰舟总觉得看见了初入朝堂的自己,也可以预见鹰语将起的内心挣扎。
“你生气了?”许久,他沉吟不语,钱行知小声问道。
“当然。该是两人的天涯海角,妻子说要带上另个男人,你说我能不气吗?”江兰舟噙着笑,揉着她细软的发,又过一会,才道:“共事方察觉,钱大人行事或与陈大人极为不同,我想,我等留在刑部的日子尚久。不过我答应你,若有离开的一日,定会问过鹰语,愿不愿意同行。”
“嗯。”钱行知安下心,点了点头。她想她有了很多转变,以往不在意旁人的事,离开陶家后,她视为家人的只有身边的大人与鹰语;她的关心,自然多放在他二人身上……
“别,”江兰舟松开怀抱,低头与她相视。“别再想他了。”
他的眼神有些危险,钱行知转转眼,瞥向了一旁案上他方才写到一半的检验录,似是不经意地拉起他手,将他推入椅子中。“你连日熬夜,身子哪里受得住?赶紧写完这段,回房歇下吧。”
她低头,忙着为两人执笔沾了墨,又回身搬了椅子坐下,是要为他分担。江兰舟双眼不离她低垂的脸蛋,他忽地伸手,指着纸上一处。
钱行知不明就里,起身想看个清楚,才弯身,他双手按着纸张起身,侧首吻上。
她瞠眼瞪他,就闻他在唇上轻声说道:
“多谢夫人关心。白日外头忙着,夜里房中忙着,为夫甘之如饴;就是这书房中时常两头太忙,若要专注一事,确是教人难以抉择。”
她非常用力地瞪他。
就见他得意地直起身,无事一般地抽了纸行至一旁,铺在地上,回头又拿了笔墨画下人形。
“此案古怪,外表无伤,剃了发也不见有痕,银针探喉,腹不见有毒,行知,你怎么看?”
钱行知还是瞪着他不放。前一刻还胡乱说话,眼下已是认真议案,转变之快,还理直气壮,没有一丝异样……活人真是令人恼!
江兰舟一脸无辜,眼底却是一片捉弄人的笑意,考虑着该不该再道:若她不想忙这头,要忙旁的,他自当奉陪到底。
将他眼中无声的揶揄看得清楚,钱行知咬牙切齿地拾起笔,大步来到他身前,一弯身便在那人形上头画了多处叉叉,用力之深,停顿之久,纸张几乎被墨水透穿了。
当她开始长篇大论一定是漏验了何处何处,又当如何如何看细节,江兰舟已是笑得合不拢嘴,庆幸他有先见之明把纸移到地上,否则案上垫的层层纸张又要全被毁了。
“专心,大人,专心!”她恨恨地命令着。
“是、是。”眼前此景,教人如何专心?一本检验录编了那么多年还编不完,究竟又是谁的错?
他是真无辜的呀!
《全书完》
后话
这一分这一秒,我正在闻得到咖啡香、望得见海的花莲民宿中敲键盘。
窗外风儿轻轻吹,天边云儿慢慢飘,一恍神,就是一下午。不过,如果读到这里的朋友们认为这是一个分享惬意写作的后话,或者联想到傅说中的闭关写作,那就错错错!大错特错!错到最高点的错!
咳……太激动了。
时间回到这篇文的开始。出版社亲切来信及来电聊了书的事,而我问过预计的出版时间后,掐指[?]一算,正巧有段日子是忙碌工作中的空档,于是欢天喜地点头说OK。
……那时的我,还在兴奋地胡乱想着各种不同的故事、各种不同的角色,自然不可能预见接下来的几个月会是怎么样的恶梦行程。
在我承诺会好好地写文之后,我的出差行程展一个月内出差两次,爆增到四个月飞三个国家五次,每次都超过一个星期,且不包括这两天的花莲行。五次中有两次日本两次香港,不是长途飞行,原则上该能应付,也不知道是不是老了……囧……还是连续周末都在工作的关系有点累过头了,从香港回台班机耽误半夜才到,隔天马上又杀去花莲,一见美景,一呼吸新鲜空气,松懈下来,就……病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