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知行抬头才发觉,大人的表情还是没有太多变化,不知是怕人看穿他的脆弱,还是他办案一向如此冷静视物?还是活人就是如此,真正的心思永远只能收起?
身边贾立端来纸笔,陶知行将思绪压下,随之来到矮桌前,准备录尸帐。才提笔,惠堂外喧哗声忽起,众人朝外看去。
“江大人别来无恙。”,
领在前入内的是齐玉县的黄大人。这些日子跟吴、李两位大人走得较近,一阵子不见,黄大人似乎又福态不少。此刻他抖着肥肉跨过了门槛,手中握有一封书信。
江兰舟眉间微凝,起身道:“有失远迎了,黄大人。只是江某有案缠身,不便招呼,不如让魏师爷花厅奉茶稍候,晚些江某再向黄大人陪礼。”
“不必。”黄大人扫了眼简陋的惠堂上下,看见尸身时眼露嫌恶,随即转开头,道:“今日本官前来是带了州牧大人之令,需得将此尸带回。”
江兰舟看着他。
黄大人见他沉默,脸上横肉一歪,似笑非笑地解释道:“是这样的,江大人。敝县这些年来表面平和,实则这两年接连发生几个有所关连的案件,贼人在逃,弄得齐玉十分不安宁。”
若是如吴、李两位大人一般欲与他讨论案情,断不会这么巧合,选在此时来访。江兰舟看向他手中的信,问着:“贵县发生的是什么样的案件?”
“此刻还不宜多说。本官亦是怀疑此尸是遭敝县追了多时的贼人所害,因此想请江大人将之交与本官带回,助本官破案。”顺着江大人的视线,他也看向自己手中;江大人果然是明白人,幸而他也是有备而来。黄大人肥唇勾起,抽出了信,道:“其实本官带来了州牧大人的信,信中言明虽然此命案在贵县发生,但牵连齐玉县久悬未破之案甚多,当由本官主审……”
话说到此,原本在惠堂外候着的衙役数名抬了木板入内。江兰舟眯细眼,是因见到在黄大人身后看不见之处,陶知行抽了净布沾上酒醋,蘸上了日阳肩上与胸口,又迅速拉好前襟复原。
齐玉县的衙役抬了尸体随手丢到了木板上,立起身就要抬出去。
魏鹰语见状,忍不住唤了大人,却遭他一记眼神制止。于是,日阳的尸体就这么被人劫去。
江大人没有太多反抗,反倒在他意料之外。黄大人语带同情地说着:
“其实江大人有多么重视日阳姑娘,本官自是明白的。这么吧,本官先行回府准备升堂事宜,江大人收拾收拾便到我齐玉走一趟。本官还有多处得向您讨教,此案就由你我共审吧。”
江兰舟迎上他自信满满的注视,片刻,道:“那就有劳黄大人抬尸回去了。昨日折腾,江某带上几人,明日再起程吧。”
黄大人离去了,惠堂里血味尚浓。
昨日才发生的命案,今日黄大人已手持州牧的书信劫去了尸体,很明显是有人通风报信;且此人多半是县衙中人,熟知案发,并掌握大人准备何时验尸、何时升堂。
若早些时刻,大人尚处于难以冷静的状态,未必会这么容易放手;惠堂守了整夜,加上验完尸,大人正思路清晰,不会冲动行事。选在这时来夺尸,确实容易许多……
目的是什么呢?
陶知行偷偷觑向魏师爷。无论图的是什么,他们当中若有人搞鬼,她很难不怀疑他。
魏鹰语看着大人,眼中压抑着情绪。
还望着惠堂敞开的门,门外是晴空万里;眼里映着万里无云,心却明朗不起来。江兰舟心知再不想面对的事,到头来还是要面对;他越想置身事外,就越深陷其中,拖累的,还是身边的人。
“你这么做,必是透彻想过了。既是如此,你我就此分道扬镳吧。”
很轻很轻的语调,江兰舟说完了话,才缓缓回身,望向同样望着自己的贾立。
闻言,陶知行瞬间瞠大眼,瞪向贾立。
贾立没有半分心虚,沉痛道:“那夜我闯入大人房中,就是想给大人最后一次机会……三年来,我找遍了每一处,却还是不见名册。大人,您可知,陈大人一声令下便能收了您的命,而我苦苦相护,盼的就是您一朝醒悟。”偏偏大人执迷不悟,而他一人之力,又如何去挡住陈大人的千般算计?
陶知行又是一愣。贾立说的是埋骨那夜?难怪大人一点也不惊慌,被吵醒后还能悠闲点灯读书,原来闯进房里的不是小偷,而是自家护卫……
……所以,大人身边最亲近的两人,竟都是监视他的人?而他也真能与之共处,三年相安无事?
“你以为杀了日阳,大人就会乖乖就范?贾护卫心思,真让人摸不透。”发话的是魏鹰语。贾立为陈大人效命,而他是钱大人的人,虽然彼此立场不同,但至少他曾敬重过贾立是条汉子;如今只觉他与陈大人底下的杀手、密探无异,只懂从命,黑白不分。
“魏师爷抬举了。”他又何尝想走到这一步,要怪,就怪大人不交出名册。面对那嘲讽,贾立冷哼回道:“日阳并非我所杀。”
也是。他又何需脏了自己的手?这种肮脏事,自有他人去做。魏鹰语睨他的眼已透出鄙夷。
“大人,贾立能为您争取的,只剩最后这一件事。”贾立已不再理会魏鹰语,忍了他三年,如今摊牌,根本无需将此人放在眼中。他来到大人面前,一字字说道:“若您现在交出名册,贾立即刻快马回京为您求情。如此一来,日阳姑娘的尸身便能交还给您,您也能回京了。大人,陈大人到现在还未放弃,只要您归还名册,回到他身边,一切就如从前不变。”
现在回想,还如昨日的事。贾立刚到江府时,小他一岁,少了点耐性,坐不住,无法陪他读书,劈柴挑水倒是在行;他没有其他兄弟,所以虽以主仆相称,心中早将他视为亲人。江兰舟羡慕过陶家手足羁绊,或多或少,是因心中总想着若有一日能与贾立恢复最初的兄弟之情,未尝不是好事。
望着他被蒙蔽的双眼,江兰舟不得不服输;心灵相通与否,与共度多少光阴、共同见过多少风景无关。很多时候他不愿承认,但与一同长大的贾立相比,钱大人派来监视自己的鹰语还比较对得上话。
分明想走不同路的两人,何苦彼此拉扯,就此断了吧。
江兰舟最后再看他一眼,说道:“三年前你暗中通报,今日又是暗中通报,也亏你不觉辛苦。往后不必暗中来去,过午后你回京回了陈大人,就说江某想法三年没变,他可以想想是该将所有在外的密探都灭了口,还是将我灭了口。”
贾立瞪着他,魏鹰语与陶知行也瞪着他。
许久不闻他回话,江兰舟双眼不离,冷声道:“若他派你来杀我,我保证不躲不闪。”
事情发生得令人有些措手不及。
日阳姑娘死了,他们在惠堂中验尸,接着贾立是内奸一事浮上台面,还不及反应,大人已叫上魏师爷与她上路,到齐玉县会审。陶知行十分混乱,但她只能默默跟在大人身后。
大人会带她一同到齐玉县,是因她是个仵作,而且他信任她,陶知行感觉得出来。面对红粉知己的逝去与护卫的背叛,她没有一处帮得上忙,所以她必须默默跟着,做该做的……说到底,这不就是仵作一贯的功用吗?
一开始她根本就不应该对一个活人起好奇心,回头再怨又有何用。
陶知行大步大步地走着,前头两人真的走得太快了,腿又长,她跟得辛苦。
江兰舟在前,右方是鹰语,左方应该跟上的陶知行落在了后头,他察觉到回头找人时,只见山腰上一个人影满头大汗,紧咬牙关,努力缩短距离。“在凉亭歇会吧。”他对鹰语说道,接着径自入了路边凉亭坐下。
他们三人一早离了福平,眼下天色尚早,就是天边吹来了几片乌云,就怕晚些要落雨了。待陶知行来到凉亭时,魏师爷正对大人说道:
“大人为何要对贾立那么说呢?”
“怎么说?”他们正在深山之中,亭外一片秋意,分明颜色相仿,但少了血味,仿佛真能冲淡印在了眼底的血泊。江兰舟示意陶知行入内,替他倒了杯水。
魏鹰语摇摇头,不觉大人记性有差到昨儿说的话今日已忘。“说您要将名册交与钱大人。”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将名册交给钱大人?”他挑眉反问。
“……大人不是说您的想法三年没变?”一楞,魏鹰语问着。
“不想同流合污的想法三年没变。”江兰舟苦笑道:“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了,我没有名册。名册在三年前就丢失了,我派出去的人被杀,依他的个性,不是在出事前把名册烧了,要不就是把名册吃了。”
……大人还有心情说笑?陶知行啜了口水,悄悄望着他扬得有些勉强的嘴角。“大人这么说,魏师爷哪里肯信?”连她都开始觉得,若大人把名册拿出来,随便交给谁,或许事情都会简单点。
话一出口,江兰舟与魏鹰语不约而同地睨向他。
第8章(2)
沉默半晌,江兰舟瞅向一棵小树上的红叶,淡道:“鹰语,你信与不信,并非我能控制。可一本连存在与否都不知道的名册,连连害了几条人命,你可以数数。”
那话并不是对她说的,却字字敲进陶知行心中。
她对检验投入,但她并不是期待着有验不完的尸;因为了解一个人的死,往往伴随着有人心碎,有人生不如死。然她消极地想着自己无力阻止悲剧,所以只管验尸就好,不再去深思其它。
陶知行没有去想过,冷漠看待事情的态度,又何尝不是助长了悲剧的发生?如同那晚她分明见到府中有小偷闯入,却装作没看见。她只顾自己;她验尸是为自己,她找寻证据是为自己,她的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了自己。
……可能,大哥会让她离开日江,跟在大人身边,并不单单是想还人情,也不单单是想将她这麻烦鬼支开;在大哥心里,想必认为若她能成为大人的助力,就算只是一点点也好,或许有机会让她的自私自利,对这世上的某一人、某一事有些助益。
大人他……正因了解一本名册牵连太广,所以无法冷漠,无法草率交出。
那么或许,大人是认真的。当他说若贾立回头杀他,他当不躲闪,是认真的……可能就算不是贾立杀他,他也不会逃开,因为他死了,名册的存在就永远消失了——
“知行。”
头上传来大人的叫唤,陶知行才惊觉自己一身冷汗。
鹰语走在前,江兰舟见陶知行没跟上,便唤了她,心想也许她是太累了,安抚道:“福平与齐玉虽离得近,也得走上两日。日落前我等得走到两县交界的驿店,否则露宿荒郊野外……不太方便。所以再撑着点吧。”
尚有些心神不宁,陶知行瞅着他的眼,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起身跟上两人。
山路持续着,没走多久天渐灰,落起雨来。
三人撑伞而行,脚下踩着泥泞,举步维艰。陶知行有些心不在焉,一个不注意脚下一滑,差点跌倒;她扶着一旁树干直起身,再往前看时,雨势已大到看不见前方人影。
一急,她连忙拉了拉背上跌歪的包袱,赶紧往前,怎知才走一步,前方即传来魏师爷的大吼:
“大人!”
陶知行心下一惊,抛了伞奔去,斗大雨水溅入眼,她慌忙抹开,又跑几步,首先见到魏师爷跌坐在地,右臂带着伤,鲜血染上了月牙白的衫子。
大人呢?
她慌乱找着,才在不远处见到大人撑伞立着。他所看之处正是一名黑衣人,手中弯刀高举,直奔而来。陶知行倒抽了口气,只因见他是当真不闪不躲,面上表情亦是没惊没怕。
江兰舟定定看着那名杀手向自己冲来。敢挑衅两个朝中握有强大权势的人物,他不是没有预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一开始的打算是不要脸地求饶,只因他深信人活着才能成事;可当他看见那把刀挥砍而来,忽然不想躲了。
躲有何用?
他不识武,躲得了第一刀,躲得开第二刀吗?
不如从容些。
曾想过他的最后一刻要在日阳房中,因为知道日阳动过杀机,他也确实欠她一条命,所以心甘情愿看着她房中的山水剪纸赴死。眼下倒也是有山有水,没什么好抱怨的。
眨眼,再睁开时,一个大包袱飞出,黑衣人分心挥刀去砍。
挡到了他身前的是陶知行,用包袱布料缠住弯刀,抢夺间,刀飞了出去,包袱也碎得散一地。黑衣人飞身接刀,暂时拉开了距离。
“大人,快走!”陶知行回身吼道。
黑衣人见状,刀还未入手,竟是举起右臂,使力一甩,甩出了藏于袖中的暗器。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江兰舟向陶知行扑去,眼见暗器由他肩后射入,心头一窒,只来得及接住他摊软的身子,双双落地。
黑衣人极少失手,是没想到方才被自己砍伤倒地之人竟然识武,趁他不备撞来,袖箭方会射歪。
出手的自是魏鹰语。
原以师爷的身分待在大人身边监视,未曾显出他的好身手,可其实钱大人早就交代过若有人对大人不利,定要出手相救,断不能让他伤到分毫。刚才中了一刀他便想出手了,怎知阿九发了疯似地冲出,让他傻了半刻,才会让贼人有机可乘。
江兰舟见鹰语缠好了伤,拦下黑衣人。他低头望向怀中人,只见陶知行脸色发白,紧咬着唇。那一身铁色衫子晕染不出血色,但雨落不停,流过身上的雨水顺着流入土里,四周水红,怎么也冲不去。
低咒了声,一手将他往怀里按去,张口咬了另一手的袖口,扯下一块布料,拉起他手压在伤处。
“唔……”陶知行低鸣了声,痛觉在心口扩散。
江兰舟解下佩带缠上他胸前的伤,单手抚过他的背,方知袖箭仍在体内。他紧咬着牙,让那箭穿过指间,按住那烫人的伤止血。
过了最痛,仍是痛,但似乎已能忍受,陶知行两眼睁开一条线,模糊的视线里,他眉头深锁。
“没事,没事了……”
是雨水入耳了?他的声音听在耳里怎么那么轻,好似在哄人,还有些颤抖……陶知行眯细眼,想将他看仔细。
“啊啊啊啊啊!”身侧蓦地传来惨叫声,凄厉无比,随即又被雨声盖去。
魏师爷!陶知行心下一抽,转头望去。
魏鹰语惯用的软剑已从腰间抽出,甩剑出招,剑身挺入黑衣人腹侧。
对招之间,黑衣人自知不敌此对手,中剑落地后,抚着伤处不死心地又转向另一头的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