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要不是你在,根本不会有这样的景象。”她天天看,岂会不如有何变化?燕行早上把人扔进湖里,谁还敢在他面前造次?泥娃封好客人寄放的茶叶,轻声说道:“他们总说凤大哥知道了肯定不会善罢干休,肯定会封了对方的活路,但凤大哥日理万机,怎么可能分神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有人偷机成功了几次,稍微不注意就动作不断,我们能处理的、能压下的,就尽量别让凤大哥费心,除非我们得罪不起才会上呈。若不是有你在,我现在应该在某处厢房调解客人的纷争吧。”
“是吗?”燕行心头一暖。“你还是像以前一样贴心,谢谢。”
泥娃就是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在以前她还是喳喳呼呼的丫头时,不经意说出来的话,就已经有这样的效用,更别说今天他一无所有,来到这座富丽堂皇的茶馆里从头做起时,更是受用。
“我……我又没做什么。这句话真不像你说出来的。”泥娃赧红双颊,这是在称赞她吗?别人不是没有称赞过她贴心,但真让她怦然心动的,却只有燕行一人。
这是沸腾的感觉吗?她还真容易讨好呀……
“现在还有哪间厢房空着?”柜台前来了名蓄八字胡的中年男子,不经同意便翻着台上书册。燕行随即伸手阻止。“诶?你好大的胆子,敢拦我?”
“师爷,今日好兴致,要来壶碧螺春呢?还是文山包神?”泥娃转过身来,赫然发现是每隔一、两个月才会过来泡茶的衙役师爷。
“都不是。这家伙谁呀?面孔挺生疏的。”师爷瞪不过燕行的气势,只好顺着泥娃,自己找台阶下。“今天县令新上任,就在路上了。我先来摆桌设宴,顺道介绍凤管事,以便日后双方多多往来。”
“原来如此,师爷真有心。我就替您留下最大的梅厢房,再安排琴姬随奏,等候是令与师爷大驾光临。”
“还是泥娃周到!记得要把凤管事留下,别让他东奔西跑,临时找不着人。”
“是,泥娃省着。”
送走了师爷,泥娃立刻着手安排,连菜色都——过滤,尽量采用铜安特有的佳肴。
她拟菜单拟到一半,突然抬头对看着她挥毫而目不转睛的燕行道:“为了能佐桂花入菜,春松居后面湖畔种了一排芬芳桂花,待花季一到,咱们再去游湖赏花,景色跟现在完全不一样,别有一番滋味,你一定喜欢。”
“好。”燕行淡笑应允。不用等到花季,见她一笑,仿佛桂花缤纷,鼻息间都有香气了。“话说回来,你的字真好看。”
“啊?”泥娃心头小鹿又突如其来地撞了一下,燕行怎么能时时刻刻教她吃惊,又伴随着无法轻易化开羞怯。“胡说,我这字最多算是秀气工整,还不到家。”
“能自学到这般程度,该自豪了。”泥娃从目不识丁到写出一手好字,全是她好学肯学换来的苦工,怎能不教他惊叹呢?
“一点小事都能让你赞扬上天,你可得把我看好,免得哪天我真的飞上去了。”泥娃不禁嘀咕,原本以为他回青玉门重新受门规教导,雕塑出来的个性会四四方方,结果讲话在精不在多,每每一话就打得她节节败退。
“是呀,确实得看好你。”不管她走到哪儿,回头一定要她看见他,不管要花多久的时间才能向她证明这点,他都无怨无悔。
为了接待新上任的县太爷,桌巾椅套全数换新,菜肴茶点也一再试过味道才敢上桌,连琴姬都精打扮,换上新服,全数细节没有一点敢打马虎眼的地方。
“哟,来啦?”凤歧倚在窗边,看着一路由北街燃放鞭炮,敲锣打鼓往春松居而来的轿队,打从心底鄙视这种眼高手低的两口官。听说他是今年的新科状元,不愿在朝为仕,坚持要顶替铜安城的职位,该不会以为是块肥缺,春松居会照三餐进贡吧?哼,作梦!“丢啊,丢多一点,我看他坐的那顶轿子会不会烧起来。”
“师叔,我不得擅离职守,请容我告退。”他不过是名武师,接待县令不需要他与席吧?
“春松居没我一天不会倒,没你一天也一样。坐下。”他也不顺道把燕行叫进来做什么?总之看到他站在柜台、挺清闲的样子,身上绑了一堆大事小事杂事的他就是莫名的不爽。啧,以后一些想跟他套交情喊价砍价的商贩,就交给燕行处理好了。
“坐吧。多学学凤大哥交涉的手段,有利无弊。”泥娃笑了笑,示意燕行坐到她身边。“你在青玉门会亲手冲茶吗?不会?那好,我从温茶具开始教你……”
在她声音的环绕之下,燕行觉得轻松多了。她讲解得很仔细,连配食的茶点都交代得一清二楚,还让他试喝比较。其实他不是不懂,有几点他早就奠定下基础,就是想多听听她柔软的语调。两人如在无人之境般,自成一个世界。
“刺目啊……”凤岐倚窗咬牙,总不好要蝶儿抱儿子进来陪他吧?
“哪里不走,偏选离春松居最远的北街,他是考上状元游街游上瘾了吗?”
“凤管事,县令到了,师爷要您出去迎接。”来人在凤岐忍到快吐血时前来通报,不过又是一件让他气得快爆青筋的消息。
“自己走进来就好了呀,还要我出去抬他不成?”说归说,他还是哼了一声,出去陪笑脸。钱真他娘的难赚!
“我们……必须跟官府打交道吗?”师叔的个性不喜欢受人束缚,恣意如风,自信骄傲,现下却为了全馆生计弯下腰杆。若因为他稍早得罪师爷而引来官府公报私仇,不就毁了师叔一番心血了吗?
“不只官府,我们得跟各行各业打交道,只是官府麻烦了些。”泥娃乘机收拾用过的茶具及菜食,放入墙边的竹编柜里,便要燕行随她到梅厢房外迎接来客。“你别担心,你只是尽本分,等你熟悉这里的情形后,就会拿捏分寸了。再说我们是正正当当开业,怕什么呢?”
“嗯。”燕行的眼神不自觉地放柔,右手半举,想拍抚她的肩头,或是她的头发。总之不管如何,泥娃心里是一阵等候,不料忽然传来一阵妇人哭喊声,打乱了此刻气氛——
“救人呀,我孩子落水了——快来人救救他,他还小不会泅水呀——”
燕行与泥娃互看一眼,立刻奔到最近的回廊处,果真看到一名年约七、八岁的孩童在湖面上载浮载沉,情况十分危急。
“快!快找人绑绳子下去教人呐!”泥娃对着探头围观以及站在岸边七嘴八舌的跑堂急呼,可她的声音全被掩盖过去了。
“不用!”燕行拔了几叶种在回廊处的柳树,射向水面,随即飞跃而下,脚尖轻踩叶面,几个踏步便将落水男童捞进怀里,再一个旋身扬手,先攀上春松居打入湖底的长柱子,再飞踏上回廊供坐的外弯栏杆,安稳落在泥娃眼前。
“太好了,幸亏有你!”泥娃难掩欣喜,甚至感到轿傲,周围响起的掌声为之热烈,有谁还不承认他的身手?她要人取来干净的方巾让孩童披着,蹲下身与他平视。“来,吃块糖压压惊。你很勇敢,都没哭呢。”
“你这孩子,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别爬上爬下,连快大人高的棂柱你都爬,是想气死我吗?是想气死我吗?”孩童的母亲一来,不分青红皂白就给他一阵好打,边打泪珠儿边掉。
“别打了,孩子没事就好,下回他肯定会注意,会听你的话的。”泥娃连忙把孩子护在身旁。
燕行更是站到他们两人之前,就怕妇人的巴掌打在泥娃身上。
“我是想给娘捡花……”一朵压坏又泡过水的不知名红花,就贴在孩童的掌心上。就算落水,他还是死命握得牢牢。
泥娃一看,红了眼眶。“大婶,这孩子好贴心,你真有福气。”
“这……小虎,你——”妇人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滚落了。“你这傻孩子,这朵花哪有你对娘一半重要?下回别再让娘担心了!”
“我知道了,娘,对不起,我以后会注意的。”
母子相拥而泣,拼命地向芜行道谢。
“这点小事不足挂齿。”他担心的是泥娃的反应,看着人家母子情深,是否会勾起她曾经遭人遗弃的过往?“你没事吧?”
“当、当然,能有什么不好的吗?”难过也改变不了什么,她没娘就是没娘,想要有个人用打骂的方式关心她都难。泥娃想起梅厢房还有贵客,吩咐送方巾过来的跑堂要厨房熬姜汤,找更换的衣棠好安顿受惊的母子。“走吧,别耽搁正事。”
燕行诸多不舍,却不知该从何安慰,就在与泥娃并肩时,轻拥了她的肩头。
就算连一个眨眼的时间都不到,泥娃却像是被绘制成图,所有的心思及画面就停在这个时候,所有落寞全一扫而空,烟消云散了。
到了梅厢房门口,门并未关上,迎回县太爷的凤歧一样倚窗而坐,将事情经过看得一清二楚,笑着对燕行道:“你今天露这一手,明天八成有人上门拜师,如果反应不错,我可以考虑盖间武馆让你发落,顺道发扬一下师门绝学,如何?”
“师叔莫要说笑。”燕行脸色一沉,这种堪称欺师灭祖的事情,师叔岂能视作儿戏?
“是是是,石敢当,见过彭县令跟师爷。”
“凤大哥,这样别人会误会燕行的,他不是石敢当呀!”泥娃忍不住跳出来为他说几句好话,真怕别人以为他真姓石,名敢当。
“泥娃?”彭县令唤了一声,见到泥娃,开心到简直忘我,竟然直接站起身来,向前倾身想越过桌面握着她的手。“是我呀,彭止,你忘了吗?”
“彭止?”好熟悉的名字,而且他的轮廓也似曾相识。泥娃想了老半天,终于在她亘古的回忆里翻找出与现在截然不同的他。“竟然是你……”
“谁?”燕行小声问道。见她流露出害怕的神色,立刻挡在她身前阻去目光。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在潜龙镇里会不得安宁,就是因为一名书生说了‘一笑倾城,再笑倾国’吗?他就是那名书生!”
“那你记得我说过,只要我考上状元就回乡娶你吗?你可知道我回潜龙镇找不到你的,我有多么惊慌吗?当我得知你搬到铜安城时,可是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动用朝中所有关系才争取到此职位。所幸我尾指的红线与你牵得牢牢的,才让我调任铜安城的第一天就找到了你!”彭止绕过圆桌,想近身泥娃,但这回不只燕行,连凤歧都出面拦他,两名比彭止高出一颗头的男子就站在他面前,一个笑,一个瞪。
“……”燕行本想怒斥彭止的不规矩,却怕替师叔引来后患,只好强忍吞下。
“县太爷,我们这里是茶馆,不是青楼,就算见到旧识,也没必要这般热情如火,无法自持吧?”凤歧两手还在胸前上下挥了挥,更让彭止羞愧。
“让各位见笑了。”彭止笑得尴尬,但没有回座的意思。“本具对泥娃始终如一,难免情绪激动失态。还请凤管事成全,替我俩主婚,使有情人终成眷属。”
“喔——”这家伙原来是为了泥娃,才拚老命占上铜安县令的缺啊?
凤歧附在燕行耳边,悄声问:“他说要娶泥娃,你有什么表示?”
燕行睨了一眼满脑子鬼点子的凤岐。他又想打什么主意?“是该有何表示?”
泥娃蓦地被燕行的回答寒透了心,怔怔不语。
第7章(2)
“唉,石敢当上杵了只呆头鹅!”大好机会都不懂得把握,只要他肯开金口,展现出一咪咪对泥娃的重视也好,泥娃的态度肯定软化,再久也会等他。
南门刘公子的事他又不是不知道,这些年不是没有人喜欢泥娃,不是没有人上门求亲,若不是为了等这尊石敢当,有哪个女人愿意拿自己一去不回头的春青做赌注?赌的是什么?就是赌他这只呆头鹅肯不肯叫一声啊!
简直气死他了!凤岐一拍前额,两手一摊,这种事还是作壁上观好。
“就算我是泥娃的雇主,也没有权力决定她的人生大事,你自个儿问她吧。”
“彭县令,你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泥娃幽幽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快被胸口那股失落及难受吸进去了。“我说,就算你当上皇帝,我都不会嫁你。以前不会嫁你,现在更不会嫁你。”
泥娃看了燕行一眼,两人不过一步距离,却像天涯咫尺,不得靠近。
“你!”彭止指着她,不停手颤,是气亦是羞。“你难道不怕我刁难春松居?”
“县令是你这样当法的吗?”燕行耐着性子问上一句,却是字字带刺。这种人,泥娃要是肯下嫁,他必定抢亲!
“别气别气,这事好办。”这里能当公亲的除了凤岐还有谁?自然是他跳出来说话了。“泥娃不嫁,谁也不能勉强她,就算是县太爷,也没有强抢民女的权力吧?如果是太爷想藉此刁难春松居,反正我钱赚够了,再这样拖磨下去,三十而生白发,简直人间惨剧,不如把春松居收了,举家搬出铜安,嘿,一劳永逸啊!”
“师叔,莫要儿戏,泥娃会当真的。”燕行闻言,立刻回头瞧了一眼泥娃。从她略微悲壮的神情不难猜出,她一定觉得此刻稳定的生活又要变天,她又要再次迁移,再次重新开始,更甚至,进一步证实了她的想法,她,是株无根浮萍。
“没错,这玩笑开不得呀!我们县令只是说笑,千万别当真!”师爷紧张极了,立马请彭止移步说话。“少了春松居每年的税收,我看你这县令明年就好走了!你以为你斗得过凤歧吗?夏培馆里住的达官显贵,随便一人都能摘掉你的乌纱帽!我让你们认识是为了互助双赢,不是狗咬狗满嘴腥。你在这里讨不了便宜的。”
“我——”彭止不断看向泥娃。好不容易在新身分下重逢,要他放弃谈何容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师爷安抚着彭止,暗暗将他推向门外。“凤管事,我们彭县令初上任,以后还请你多多指教。县衙里还有许多事务需要交接,我们先走一步了。你们忙。”
“诶,菜还没上呢,再多留一会儿吧?”吃不下,气气彭县令他也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