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话告诉你,我好歹也是堂堂王爷之尊,这等身分该配什么样的女子,我心中有数。不要因为本王多和你上了几次床,或者为你多花了点银子,就误以为本王对你有情。」
「情这个字,在我这里不值一文。倘若我愿意,多少名媛闺秀都会愿意为我献身。你?还要排在她们身后很远的地方。倘若你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那可真是令我失望透了!」
花铃只觉得自己的尊严和那颗温柔的心已被他这毒话,一字字,一句句,撕成了粉末,丢在了脚下遭人任意唾骂践踏。
她自幼家遭不幸,因为一些原因,致使她尚未成年就不得不自愿卖身青楼,周旋于欢场之中。虽然多少男子对她趋之若鹜,但她心底依旧维持着一方净土,不容人触碰侵占。
这些年,她唯一动情的男子只有他一人,只有他一人……早知道动情的下场会是这么惨烈,犹如粉身碎骨,再给她一万次的机会,她都不会再说出刚才那番真情告白了。
她凄妻冷笑,笑自己的天真无知,识人不清,更笑自已不自量力,自取其辱。
她像平日一般,对他微微欠身,语调回复了平日的宁静,「王爷,您说得对,花铃是人尽可夫的荡妇淫娃,王爷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花铃今日来看王爷,真是太自视过高了,这就悄悄离开,绝不给王爷再添麻烦。」
她走得很快,似是怕多在这里停留一刻,那屈辱感就会将她彻底压垮。
朱成渊看到她心碎神伤的样子,心中同样剧痛。他早将世人都视作草芥,唯有这个女人,让他一步步沦陷在她的笑容和伶牙俐击之中……他珍视她,甚至超过珍视自已。
只是他今日遭险的背后,还有种种错综复杂的理由和谜题尚待解开,她又丢下一个官家公子不管,倘若此刻外面还有人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她今夜的到访,且不说会让他这些年的辛苦付诸东流,还有可能同对毁天他们两个人。
最重要的是,面对她突然的告白,他手足无措,无法回应。他从没想过日后有一天是否要给她一个承诺,一个回应。更没想过,她亦会真的动情,还动得如此之深。
他们明明早已算计清楚,感情的给付永远不会超过金钱,哪里是彼此不能碰触的界线,为何现在全部脱离了掌控的边界?
今日伤了她的心,只怕一对间很难再补救回来。但若因此能救她一命,就算被她恨上一阵子他也不会后悔。
这样想着:心底的痛稍稍减轻了一些。朱成渊借着这个可以安慰他的藉口,逼迫自己睡去。明天醒来之后,但愿一切情势都有所改变。等到日后机会来临,他再带上些让她喜欢的小礼物去哄她,也许她会懂得他今日的无奈之举。
是的,冰雪聪明如她,必然会懂他的心。
迟早会再见面的。到时——他的嫣然一笑,他的故作骄矜,终将一切如旧。
一种痛,种在心底,是化不掉、解不开、无药可治的。
花铃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好几次走错了路,又痴呆地回头。只是路可以回头重选,人生,又岂能重选?
她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双脚已走得酸胀,一抬头,原来又到了清心茶楼。
此对茶楼前一个年轻的伙计正在忙着上门板,看到她出现,那伙计愣了一下,板住脸道:「这位客人,我家茶楼今晚打洋了,请回吧。」
她颤巍巍地说了一声,「小钰,我、我只是来看看你。」
「不必。」伙计冷笑一声,「我是什么身分?不过是这茶楼里最不起眼的伙计罢了。您花铃姑娘的艳名,这京城谁人不知?我这贫寒之身虽然没钱去你那寒烟楼销金一夜,但还是有骨气的。我不认得您,您也不必来看我。」
花铃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柔声道:「小钰,要我说多少回给你听?爹娘蒙冤而死,这世上只剩下我们姊弟两人,我卖身青楼是为了能留身在京城,伺机为爹娘报仇,不是贪慕什么荣华富贵……」
小钰本名花钰,正是花铃的亲弟弟,但他狠狠一甩袖子,吟了一口说:「呸,谁和你是姊弟?我们花家人最要颜面,爹娘若知道他们的女儿居然卖身青楼,过着人尽可夫的皮肉生活,不知会如何悲痛欲绝,恨不能亲手杀了你呢!」
花铃惨然一笑。这是她今晚第二次在另一个男人的口中听到「人尽可夫」这四个字……两次用这句话伤她的,都是她最爱、最亲的人。
心,被人撕碎一次,应该就不会再有感觉,为什么这疼痛的感受却比刚才更来得刻骨铭心?
她松开了袖子,微微一笑,「好,花少爷,我、我祝你……鸿图大展,前程似锦。」
这句话听在花钰耳中极为讽刺,虽然对上她那惨澹笑容让他也征了征,但他还是转回身,走入店里,将最后的一道小门也狠狠关上。
天地之间,所有的情爱之门仿佛都对她关闭。原来她一直以来都是一个人,这样孤独地来,孤独地去。
花铃不禁笑自己。已经傻了一次,为何还要傻第二次?今夜难道注定是她的断肠之夜?寒烟楼中那么多男子为她趋之若鹜,她却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羞辱。
回去吧,回去吧,也许只有寒烟楼才是她此生的归途。
只是早晚终有一天,她若能如「昆琶行」的那名昆琶女一般——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未尝不是一个善终?
一路踉跄蹒跚,花铃终于回到寒烟楼的门前,突然间,门前整齐的兵马和高举的百余支火把,将她的眼睛映得透亮通红。
她定定地看着这一切奇异的变故,看着在清心茶楼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兵部尚书许成义嘴着冷笑向自己走近,耳畔听到一声高喝,「将此女立刻拿下!」
双臂被人反剪,粗糙的麻绳毫无怜香惜玉之情的勒进了她的皮肉。
许成义站在她面前,冷笑一声说:「花铃,你东窗事发了,不要妄想遮掩瞒骗本官,趁早说出你的同谋是谁,本官或许可以请旨,饶你一命!否则……」
一阵风声拂动,瑟瑟落咔在她身后飘落,仿佛有杜鸽在树丛中惊飞而起,啾啾哀吗。
火光之下,她曼然轻笑——原来她之前所想的尽是奢望,她的归途尽头其实已在眼前。
萧萧落木声,杜鸽泣血吗。莫道春来晚,不如归去行。
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第5章(1)
刑部大堂今夜灯火通明,许成义独自连夜严审花铃,摆在他桌案上的是一干人的证词。他盯着跪在下面的花铃,就像是盯着一只待宰的羔羊。
「花铃,本官知道你在青楼中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但是在本官面前,不要妄想任何的狡辫之词,以为可以蒙混得过本官的眼睛。前日宫中有个太监卷款逃跑了,据说他之前偶尔会出入你的那个什么花影小筑。寒烟楼中也有许多人供说曾看此人多次找你,一个太监,哼,找你这个妓女做什么?」
花铃一言不发,并不回应。
许成义又道:「这太监虽然在逃,但他是伺候陛下的近身太监,可以听到不少不该他外传的军事机密。据闻他逃亡的方向,正是近来一直在挑起叛乱的四殿下那里。你既然和他过从甚密,想来一定知道他去了哪里、做什么去了,快说!」
她望着地面,依旧默然。
「别以为本官问不出你的话来,就对你没办法了,本官可不是你那些怜香惜玉的恩客!」他一拍惊堂木,「快说!」
花铃缓缓抬起头,素白的小脸镇定如水,「大人既然断定我是奸细,就判我死罪吧。」
许成义瞪着她,「死?你以为想死那么容易?你拒不交代是想保护你背后的主子?只是,你的主子会为你出头吗?你今夜本来在暖阁中招待蔡天一,为何将他用药迷例,又换了便装出门是要夜会谁?
「你给蔡天一吃的迷药,据太医诊断后,确定是从宫中流出的。你一个平民百姓如何能拿得到后宫都禁止随意使用的禁药?必然是宫内有人给你,或者就是那太监选给你的,你拿这迷药做什么?不只是对付蔡天一这样的嫖客吧?」
连番的质问,花铃只淡淡一笑,「花铃命薄如纸,轻残如絮,没有什么主子值得我去卖命,或是为谁遮掩。」
见她居然如此嘴硬、坚不吐实,许成义冷笑一声,「没有主子?没有主子你一个青楼女子怎么会和反斌有牵扯?必然是说谎!看来不用刑你真的不招,来人!上锣子!」
一排冷冰冰的木条由麻绳绑串,出现在花铃面前。
许成义放低声音道:「我听说你弹得一手好琴,这锣子可是最伤手指的,你若还想日后有机会弹琴,就不要让手指受苦。十指连心,一会儿拉拽之下,你这身细皮嫩肉的,只怕是受不住。」
花铃的十指已经被强行穿过粗大的木条,两边客有一名行刑的狱卒等候着。
她征愕地看着自己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指,即将筋断骨折,她忽然昂首道:「大人可否赐我笔墨,再给我一晚的时间?」
许成义以为她害怕了,心想,今晚这一夜过后,等她招供,明日清晨一样可以上报皇帝,便挥挥手,让狱卒撤去刑具,
「好,本官就给你一晚去想。若是到了明日你还不招,就别怪本官冷面无情了!」
之后,花铃被丢进昏暗潮湿的牢房内,狱卒在桌上放了一盏灯,又端来一套笔墨纸砚,喝道:「大人心慈手软,才给你这一夜对间招供。你好好想,好好写,或许还有活命的机会,不要和自己的小命过不去!」
花铃对那狱卒微微一笑,「多谢大哥。」
那狱卒被她这明艳笑容闪得愣住,一时间竞忘了她还是个重刑待罪之人,心中不得不惋惜,好好的一个美貌女子,先做妓女,再做间谍,真是自甘堕落,今日落得这下场,又怨得了谁?
花铃回过头,挽起袖子,呵了呵有些冰凉的十指,便为自已细心研墨,左手无意中碰到一枚金戒指,让她骤然停住了手。
这枚金戒指,是朱成渊当年第一次在她那里过夜后又过了几日拿来赠予她的。戒面中间的图案是一朵国色天香的牡丹,侧面环晓着一串小巧的铃档。
金子素来因为质地太软,最不易塑形,她所见过的金戒指向来都只有最朴拙的花纹,少有能做得这么精细的。当日他送给她时,并未为她讲明他是请了怎样的能工巧匠细心打造,只说这是两人缔结盟约,他的一份「诚意」。
她戴上这份「诚意」,一晃两年,竞没有再摘下来过。他没有问过她是否喜欢这戒指,她也没有刻意地去表示自己有多喜爱这戒指上专属她的图腾。
她放下笔,想将那戒指摘下,但那戒指兴许是在乎指上戴得太久了,早与她的手指触在一起,她必须狠心用力拔脱才将戒指从手指上拔了下来。
即使再有千万的不舍得,即使再有多么深的误解,这戒指终究不应做为任何的凭证,值得她细心收藏。
将戒指放在桌上触手可及的一隅,她重新提起笔,眼前雪白无痕的一张纸,干净得像是人出生之时般的洁白,她征在那里,不知道该从哪里落下第一笔。
直到了笔尖的墨汁渐渐开始凝因,那落在纸上的第一滴液体,却不是墨,而是泪……
朱成渊前半夜始终睡不着,想的都是花铃,好不容易到后半夜他迷迷糊糊地睡了,梦中依然都是花铃。梦里花铃始终走在他前面,只给他一个背影,他笑着上去拉她,却总落了空。
一梦惊醒,他竟出了一身冷汗,胸口的伤势又开始抽疼起来,而屋外依稀有管家正在和什么人说着话,很是焦急的样子。
他烦躁地说:「一大早,在我窗外唠叨什么?又是谁来探病吗?本王今天一律不见。」
管家在窗下回应道:「王爷,不是哪位大人,是……个很奇怪的小伙子。」
「什么小伙子,不认识的人一律轰走。」
「是。」管家汾咐了几句,过了一阵,那管家无奈地又来享报,「王爷,那小伙子无论如何都轰不走,说是有急事一定要见您。」
「难道还要我亲自去轰他吗?」朱成渊气愤的冷冷道:「笑话了,堂堂王府竞连个人都不会赶了?」
「那小伙子执意跪在王府门前,大概是会两下功夫,三两个人竟然拉他不起。他坚持要见王爷,又偏偏不说来意,只说自己姓『花』,还说什么有人命在旦夕,求王爷去救……」
一个「花」字,让朱成渊的胸口似被炸开了一道口子,他一手撑着枕头勉强坐起,大声而急促地说:「让他进来,」
一个清俊得大约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被带到他面前。他挥挥手,屋内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朱成渊盯着那少年的眼,「你有事求我?要我救什么人?」
那少年便是花钰,他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王爷,我知道您认识我姊姊,我不只一次见过你们俩在清心茶楼说话,交情一定匪浅。她昨晚不知道为什么被兵部的人抓走了,闹得满城风雨。传闻她勾结赦党四殿下,将要以间谋罪名被问斩。」
朱成渊的瞳眸紧缩,厉声道:「你说清楚,兵部又不负贵问案,怎么可能随便抓人?」
「千真万确,据说是兵部尚书许大人亲自带了上百人围住寒烟楼抓人的。」
他骤然掀开被子要下地,突然胸前剧烈的撕痛感让他不得不疼得弯下腰,捂住伤口急促喘息。
花钰看他这个样子,也愣位了,「原来……你受伤了。」
「没、没事……」他咬紧牙,大声将管家叫进来,汾咐道:「备车,我有急事要去兵部一趋。」
管家吓得忙拦阻,「王爷,这怎么可能?您昨天刚受了重伤,大夫不许您下地行走,嘱咐至少要休养半个月,这会怎么可能去兵部?王爷有什么急事要办,吩咐一下,我派人传信给许大人,许大人看在王爷的分上,不可能不妥善处理的。」
他紧皱着眉头,「这件事必须我亲自去。许成义那个人向来心狠手辣,除了陛下,别人的话他未必会听得进去。你去备车,别再让我说第三遍,你知道我素来没有耐心!」